时影踏入废弃偏院时,浓重的血腥气已凝成实质,铁锈般黏在舌根。风卷起枯叶,徒劳地想冲淡那股甜腥。
院中景象惨烈。
两个仆役倒伏在地。一人脖颈被拧断,头颅歪向诡异的角度。另一个伏在血泊深处,后心处,一枚玄铁簪子几乎尽根没入,只余簪首的振翅青鸾。青鸾口中衔着的漆黑小蛇,毒牙狰狞,汲取着下方温热的血液。
猩红的液体蜿蜒,爬过砖缝,在他脚边聚成一小洼红潭。
时影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熟悉的青鸾衔蛇簪上。胸腔里那颗心,仿佛被冰冷的手攥住。他认得它。
院墙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
百里婴。
他身上新制的锦缎小袄,前襟已被大片暗红血渍浸透。那双紫瞳空洞地望着虚空某处,浓密的长睫上凝着细小的血珠。他小小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碎裂的、沾满血污的玉铃铛——百里允片刻不离身的玩意儿。
“婴……儿?” 时影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他迈步,锦靴踩在黏腻的血泊边缘。
角落里的小兽猛地一颤。紫瞳骤然聚焦,直射时影。那眼神里爆发出绝望的惊恐。他猛地将血污的玉铃铛藏到背后,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和呛咳。
“爹爹……” 一声微弱破碎的哭喊撕破死寂,“哥哥……哥哥的铃铛……脏了……”
他抬起沾满血污和泪水的小脸,紫瞳里翻涌着委屈、恐惧和玉石俱焚的执拗:
“他们骂哥哥!骂他是……是没人要的孽种!说他……说他根本不配做百里家的公子!”
字字如冰棱,扎进时影心口。他脸色瞬间惨白,身躯晃了一下。
“所以……”时影的声音低沉下去,压抑着风暴,“你就杀了他们?”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尸体,定格在那碎裂的玉铃铛上。“用你哥哥的铃铛做饵?”
百里婴的呜咽戛然而止,小脸绷紧,紫瞳里倔强的火焰烧得更旺。
“跟我来。”时影的声音冰冷,不再看他,转身便走。袍角拂过染血的青砖。
后山,寒月潭。
此处终年酷寒,潭面凝着幽蓝发黑的坚冰,冰下墨汁般的潭水死寂,散发着冻结骨髓的阴寒。周遭寸草不生,嶙峋的黑色怪石刺向天穹。寒风呜咽着穿过石隙,卷起冰屑。
时影停下脚步,月白的身影在寒潭边显得孤绝。他没有回头,声音被寒风切割:
“跪下。”
百里婴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望着父亲的背影,又看向脚下散发幽蓝死气的冰面,紫瞳里掠过恐惧。他后退了半步。
“跪下!” 时影猛地转身,紫眸深处是翻涌的痛楚与冰冷的决绝。
那目光击溃了抵抗。他身体一颤,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幽蓝死寂的冰面上。
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淬毒的钢针,瞬间穿透锦裤,狠狠扎进皮肉骨髓!那寒冷带着无数贪婪的牙齿,疯狂啃噬生气。百里婴猛地倒抽冷气,小脸扭曲,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颤抖。他下意识想蜷缩逃离,膝盖却仿佛被冰层黏住。
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痛!
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被咬破,腥甜弥漫。徒劳地攥紧小拳,指甲深陷掌心。紫瞳里翻涌的泪水冻成冰晶,挂在睫毛上。
“冷……爹爹……好冷……” 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从颤抖的牙关中挤出。
时影背对着他,站在几步之外的黑色岩石上,袍袖在寒风中作响。他没有回头。宽袖下的双手,指甲深陷掌心,留下血痕。那挺直的脊背,承受着比寒潭更刺骨的冰冷。紫眸深处,冰封之下是焚毁的心火。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寒风。
百里弘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寒潭边缘。玄色大氅上,沾染着几点新鲜刺目的暗红血渍。他面容冷峻,目光掠过时影僵硬的背影,沉沉落在冰面上蜷缩颤抖的小小身影上。
他步伐沉稳,走到寒潭冰面边缘,停下。
解下肩头那件还带着体温和血腥气息的玄色大氅。
厚重的织物,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丝残余的铁血温度,将跪在冰潭中央、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百里婴整个笼罩、包裹。
突如其来的暖意和熟悉的、带着铁锈与冷冽松香的气息,让百里婴冻僵的意识一震。他茫然抬头,透过睫毛上的厚重冰晶,看到父亲如山岳般沉凝的身影。
“爹……爹爹?”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哭腔和困惑。
百里弘毅垂眸,目光如沉静深渊,落在幼子那双覆盖冰晶、闪烁着妖异紫芒的眼睛上。声音低沉平稳,穿透寒风:
“他们辱你至亲,其罪当诛。” 语气平淡。
百里婴眼中的委屈和控诉翻涌。
“报仇的方法有千万种。” 百里弘毅的声音陡然转冷,字字如淬冰重锤,“而你,选的是最痛的一种。”
最痛的一种……
百里婴紫瞳猛地收缩,茫然望向父亲。
百里弘毅动了。仅存的右臂快如闪电,探入玄氅之下。冰冷的指尖攫住那枚深深扎在冰面上的玄铁簪尾!
“噗嗤——”
血肉被强行撕离的闷响炸开!
那枚凶簪,带着冻结的暗红碎肉和森白骨髓,被沛然巨力硬生生拔出!粘稠的血块和冰渣簌簌落下。
百里婴的呼吸停滞,紫瞳因惊骇放大到极致!
下一刻,那枚冰冷、滑腻、沾满浓稠血浆和死亡气息的凶器,被不容抗拒地、稳稳塞回百里婴那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中!
刺骨的冰冷、黏腻的滑腻、深入骨髓的血腥气……死亡的触感和气息,如同恶毒诅咒,瞬间席卷了百里婴幼小的灵魂!他猛地一颤,小手本能想甩脱,却被父亲那只染血的大手死死包裹住,连同凶簪,禁锢在“温暖”牢笼里。
“记住这触感。” 百里弘毅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低沉如渊,带着残酷的冷静,“记住这血的温度。记住这骨头碎裂的声响。” 他握着幼子攥着凶簪的手,感受着那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这才是‘最痛’。” 他缓缓宣告,目光如铁,“于你,于你爹爹,于你哥哥……皆是如此。”
百里婴彻底僵住。小小的身体在玄氅下剧烈颤抖。掌心的冰冷黏腻,浓烈的血腥气,父亲话语中揭示的、蔓延至所有至亲的巨大痛苦……如同烧红的钢针,刺穿他懵懂的意识。
原来……最痛的不是寒潭冰针噬骨……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爆发出来!哭声里混合着恐惧、剧痛、被击碎的茫然与悔恨。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前扑,额头重重磕在父亲玄色锦靴冰冷的皮革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融化了冰晶,混着绝望洇湿了锦缎。
百里弘毅任由幼子伏在脚边崩溃痛哭,包裹着凶簪和幼子小手的大掌,依旧稳稳禁锢。他抬起眼,投向几步之外那道月白的身影。
时影已转过身。寒风吹乱霜发,银丝拂过苍白脸颊。他看着伏地嚎啕的幼子,又看向丈夫冷峻沾血的侧脸,紫眸深处翻涌着心痛、了然和疲惫。他紧抿着唇,没有上前。
寒月潭冰面上,只剩下百里婴穿透寒风的嘶哑痛哭,以及那枚被父子俩的手共同攥紧、滴淌污血的青鸾衔蛇簪,在幽蓝冰光下闪烁妖异寒芒。
哭声渐弱,转为抽噎。小小的身体在玄氅下偶尔剧烈颤抖。百里婴额头抵着父亲冰冷的靴尖,一动不动。掌心那尖锐的蛇牙刺疼,不断提醒着炼狱般的“训诫”。
百里弘毅垂眸。包裹着幼子小手的右掌,缓缓松开。
禁锢一撤,百里婴猛地缩手,凶簪“叮”一声掉在幽蓝冰面上。
百里弘毅俯身,仅存的右臂沉稳有力,将那裹在厚厚玄氅里的小身体整个抱起。百里婴下意识蜷缩,冰冷麻木、沾满血污的小脸深埋进父亲颈窝那片带着铁锈与松香的衣料里,身体微颤。
高大的身影抱着幼子,转身走向寒潭外。路过伫立如冰雕的时影时,脚步未停。
“剩下的事,我来。” 低沉的声音擦着时影耳畔掠过,带着不容置喙和替他分担的决断。
时影紫眸微动,目光掠过丈夫玄氅上的暗红,落在他怀中那团只露出一缕湿发的小身体上,极轻点头,唇线抿紧。
百里弘毅抱着幼子,踏着冻土远离寒潭。寒风卷起玄氅下摆。
怀中小身体冰冷僵硬,细微颤抖传来。百里婴埋在父亲颈窝,滚烫的眼泪无声浸湿衣料。冰潭边的训诫,父亲剥皮拆骨的话语,掌心残留的死亡黏腻冰冷……碎片在混乱的脑海里搅动。
报仇……最痛的一种……
爹爹心痛……
哥哥的铃铛……沾了血……
他冰冷麻木的手,在玄氅下无意识地摸索。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坚硬的金属。
是那枚簪子。
父亲抱起他时,悄然塞回了他的手里。玄铁的冰冷刺穿麻木,蛇牙的锋锐抵着皮肉。
百里婴紫瞳在父亲颈窝阴影里猛地睁开,眼底翻涌混乱惊悸和被烙印下的冰冷顿悟。他攥紧凶簪,蛇牙更深陷入掌心。
小小的头颅微转,冰冷麻木的小脸,轻轻贴上父亲抱着他的、有力的右臂臂弯。
隔着衣料,感受到臂弯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和磅礴温热的生命力。
那心跳声敲打着混乱的意识。
报仇……最痛的一种……
他攥着凶簪的小手,在玄氅掩盖下,极其缓慢地移动。冰冷的玄铁尖端,带着血腥气息,隔着父亲玄色锦袍,一点、一点,精准地抵在了百里弘毅左胸心脏的位置。
动作细微,却带着毛骨悚然的专注和询问。
稚嫩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哭腔和奇异的冰冷疑惑,钻入百里弘毅耳中:
“那……下次……”
“……选这里?”
寒风卷过,呜咽声尖锐。怀抱着幼子的高大身影,脚步未滞。
百里弘毅低沉的嗓音在风中响起,听不出波澜,带着无形的沉重威压:
“若有下次,”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你选何处,为父便受在何处。”
“……”
冰冷的簪尖抵着沉稳心跳,百里婴彻底安静。不再颤抖,冰冷小脸更深埋进那片血腥与松香的衣料里,紫瞳在阴影中闭合。只有那枚紧攥的玄铁凶簪,蛇牙的锋锐,隔着衣料,无声烙印在父亲的心口之上,也烙进他幼小的灵魂深处。
一丝极淡、诡异的淡紫雾气,如同拥有生命,悄然从他紧攥簪子的小手缝隙间逸散,带着冰冷甜腻的异香,缠绕上父亲玄色的衣襟,渗入厚重的、包裹着他的大氅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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