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顾湘见周子舒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门口,才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主人,你……”话到嘴边,后半句“怎么了”却又有些问不出口。
温客行坐在榻上,眼神深邃,他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轻声道:“是孟婆汤……”
顾湘赶忙取了毛巾,轻柔地为温客行擦洗,脸上满是疑惑:“主人,你入谷的时候才七八岁,怎么也要喝孟婆汤啊?”
温客行微微眯起眼睛,似是陷入回忆,缓缓道:“有些人不想让我想起某些事……哼,抱歉,我让他们失望了。”
顾湘手上的动作不停,脸上的疑惑更甚:“可是,你喝了孟婆汤,怎么还记得?”
温客行的眼里瞬间燃起仇恨的火,指节在榻沿掐出深深的白痕,指腹下的木纹都被磨得发烫,眼尾泛红,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血海深仇,没齿难忘。别说灌下区区一碗孟婆汤,便是将我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让我从地狱一节一节爬回来,我也要找他们报仇!”说罢,他站起身,脚步还有些发飘,摇晃了几下才稳住,“小时候的我常常头痛欲裂,吐血昏厥,便是以意志强抗孟婆汤的代价。这毛病好久没发作,近日频频触发旧事,或许会有影响。有朝一日,我也许会被这头痛折磨成为一个疯子,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的仇人,都得死在我的面前。”
温客行见顾湘眼眶亮晶晶的,以为她受了惊吓,轻声安慰:“你别怕,在那一日来临之前,我自会妥善安置你。”
顾湘突然冲到他面前,仰着脸,满是激动地嚷道:“我怕什么呀,我是生气!主人,我是你养大的,你有这样的心事为什么不一早跟我讲?我拼着命也要帮你啊!”
“我不要你帮。”温客行拒绝得十分决然。
顾湘脸上的激动瞬间僵住,原本攥着毛巾的手猛地松了半分,布料滑落蹭过榻沿,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睁着眼睛怔怔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见温客行用这样不容置喙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也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他看似玩世不恭的折扇轻摇下,心里竟埋着连她都碰不得的、深不见底的仇恨。她指尖悄悄蜷起,忽然生出一丝茫然:入谷之前,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把心事裹得这么紧?
孟婆汤她是听过的,鬼谷新鬼初入时,总要饮那碗汤。可主人掌心的疤痕她见过,是常年掐着掌心对抗头痛留下的血印。此刻他按太阳穴的指节泛白,像极了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些被孟婆汤熬得疯魔的新鬼。
顾湘的指尖在毛巾上绞出褶皱,温客行垂眸望着她腕间银铃轻晃,忽然想起十年前雪夜,那个缩在鬼谷石廊下的小丫头——她总爱盯着他掌心的血痕发呆,像只被惊雷吓着的小兽。
顾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温客行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他深夜呕血的时辰,那些被冷汗浸透的中衣,那些她跪在床边用帕子擦了整夜的血迹。可有些事,连最亲的人也说不得。比如他故意在孟婆汤里咬破舌尖,让血腥味盖过汤中迷魂草的苦;比如他数着房梁第三十七道木结时,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偏要让“客行”二字的血痕渗进肌理——这不是被痛苦折磨,是他亲手在魂魄上刻下复仇的锚点。
甄衍早已死在那场大火里。如今活在这世上的,唯有温客行——一个为复仇而生的孤魂。“客行水上”,他本就是那踏入黄泉路、趟过血海的孤魂野鬼,这“客行”之名,与他是如此契合:水上漂泊之客,行踪难觅,居无定所。
他忽然笑了,指尖划过顾湘发间的银饰——那是她去年生辰他亲手打的:“一碗汤就想让我忘了一切——呵,做梦!”他猛地攥紧拳,指节泛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老子偏要记,记我爹咬舌自尽、死不瞑目的样子,记我娘被一柄钢叉直穿过蝴蝶骨钉死在爹身旁的样子,记狞笑的老鬼主、红衣鬼面人的笑声,记那熊熊大火烧尽了甄衍的所有妄想!”
“主人你疼不疼啊?”顾湘小心翼翼靠近,伸手掰开温客行的手,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泪珠顺着指缝滑进掌心,像要烫穿那层常年不褪的血痕。
温客行喉间发紧,却仍用指尖弹了弹顾湘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的嗔怪:“哭什么?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不对,竟比以前还爱哭。”目光扫过,他忽然瞥见少女腰间短刀上新换的湖蓝色刀穗,声音软了些,“瞧瞧,都学会打扮了,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那抹湖蓝色在昏暗光线下格外鲜活,衬得顾湘少了几分鬼谷的冷戾,多了几分人间少女的娇憨,活脱脱一副被疼宠的千金模样。温客行望着,心里竟泛起一丝慰藉——这样才好,这才该是这丫头该有的样子。
客行思故乡!他是人间之客,从地狱爬回来复仇的厉鬼而已,报了仇,大不了让阿絮清理门户就是了。但是他养大的小丫头不一样,这些年他当妹妹当女儿养大的小丫头啊,她该回人间,去体会正常女孩的日子,有热饭、有暖阳,不用怕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也不用跟着他蹚这满是仇恨的浑水
“主人!”顾湘突然抓住他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语气带着执拗:“我不要做千金小姐,我要跟着你——”
“跟着我?”温客行打断她,声音陡然冷下来,字句里满是刻意的狠厉,“跟着我看我被孟婆汤熬成为一个疯子?看我某天不清醒时认不得你,举着扇子割了你的喉咙?”他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疼惜,“阿湘你不一样,你该去人间看桃红柳绿,该在晨光里喝一碗正经的阳春面,该去试试被人捧在掌心怕化了的滋味。而不是跟着我困在这永夜鬼蜮。”
温客行顿了顿,又问:“阿湘,我问你,你真的喜欢曹蔚宁吗?”
顾湘急得跺脚道:“主人,你说什么呢?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别打岔……”
温客行神情异常严肃,目光紧紧盯着她:“回答我。你若说不喜欢,我便将他宰了。”
顾湘紧张得磕磕巴巴:“主,主……”
温客行微微挑眉:“那便是喜欢了。”说着,他夺过她手里的毛巾,扔到旁边的木盆里,“喜欢,你明日便和他回清风剑派吧。那莫怀阳武功高强,老奸巨猾,应该不会让门派卷入旋涡,你待在那儿会很安全。”
顾湘看了看空荡荡的双手,眼泪又掉了下来,“主人,你不要我了?!”
温客行微微倾身,扶住她肩膀,道:“傻丫头……我要走的路是条黄泉路,你本就是误打误撞进入鬼蜮的迷路游魂,眼下还有机会还阳重生,你还跟着我干嘛?”
自温客行说让她跟曹蔚宁走,顾湘的眼泪便止不住了。她是温客行养大的,两人感情非同一般。别说真的离开,就是想想天各一方都心酸得不行。
顾湘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道:“主人,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讲,我跟着曹蔚宁,其实是因为他说,高崇很可能把琉璃甲托付给了他们清风剑派。我跟着曹蔚宁,本是想帮你打探琉璃甲的下落,可……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真的跟他在一起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拉住温客行的袖子,带着一丝哀求:“主人,我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清风剑派下手?”
温客行看着她,眼神复杂,不置可否。
顾湘哭得更厉害了,膝头一软差点跪下,被温客行抬手扶住,她顺势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颤抖:“对不起,主人,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可是……我不想让他恨我。我就是不想让他……有事。”
她仿佛已经看到温客行对清风剑派下手,一并害死了曹蔚宁。
温客行轻叹一声:“没事,这点小事不值得你哭成这样。”
“可是,主人,我害怕呀。”顾湘自己坐到堂内临时火塘边,往快熄灭的火堆上添了些柴,想为温客行烧点热水。她流着泪道:“他们都说,人鬼殊途。我和曹大哥是不一样的。我只知道怎么杀人害人,怎么防着别人害我,就连接近曹大哥,也是不怀好意的。他现在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瞒得好,等他有一天知道我是谁了,他不提刀把我杀了,就算是有情有义了……”
“他敢!”温客行猛地一拍桌子,为她撑腰,“他曹蔚宁若是敢对不起你,我屠他满门。”
可谁成想,温客行越是如此,顾湘越觉得对不起曹蔚宁,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主人,是我对不起他,不是他对不起我。主人,我好害怕啊。我觉得,他现在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像你给我堆的雪人,太阳一出来,它就化了……”
温客行挨着她在火塘边坐下,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我后来不是又给你堆了好几个吗?别哭了。”
顾湘却哭得更凶了,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可是我就是喜欢最初的那一个。不管你后面堆的雪人再大再好,都不如你第一次跟我一起堆的那一个。”她说到动情处,推己及人,问,“主人你想啊,假如有一天,周絮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会把他杀了再找一个新朋友吗?”
这可真是问到了温客行的心尖子上。他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周子舒,别说伤害,就是想想都心疼。他喝止顾湘,语气里带了点恼羞成怒:“够了,顾湘!别忘了你是无心紫煞——才沾了几分人气,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顾湘被点破身份,更委屈了,眼泪汪汪地说:“我能忘吗?忘得了吗?丑媳妇还能见公婆呢,可鬼谷的无心紫煞见不了光啊……”
温客行被她哭得心头发紧,既心烦又心疼,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软了下来:“好了,我决定了。你听我说,你自幼在鬼谷长大,从未在江湖中行走,他们没有理由知道你的身份,你瞒他到底便是。我答应你,不对清风剑派下手,以后鬼谷的事你别再沾了。我不叫你,你就待在清风山上。”
顾湘听他肯放过清风剑派,终于止了眼泪,指尖还沾着泪痕,却忍不住往前凑了半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琉璃甲不要了?”
温客行站起来,一甩广袖,带着一丝洒脱:“不要了。那琉璃甲本就是个幌子。”
安抚好顾湘,他想,待自己大仇得报,这一身业火,烧尽一切魑魅魍魉,也烧了自己便是。他要去那奈何桥边候着,看自己的小丫头百年之后牵着良人走过,看我的阿絮……喉间突然哽住,他仰头望着漫天流云,想起周子舒曾说“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那时他只敢瞥身边人一眼,只敢在心里接一句“幸而遇你”。
他要在那望乡台上,看阿絮牵着良人之手,踏过人间的万里晴光。至于他自己,大不了化作忘川河底的一块顽石,听着河水呜咽,数阿絮每一世的生辰,数他眉间被春风揉开的忧、被夏阳烘暖的喜,数阿絮偶尔望向天际时,是否还会想起那片桃花纷飞里,执扇而立的白衣身影。哪怕阿絮忘了也好,忘了那夜满城尽是琉璃甲的疯子,忘了这满心痴缠,只消在人间晴光里多晒几日太阳,便够了。
他去寻了曹蔚宁。
周子舒本说要去看看成岭饭做得怎样,刚跨出门槛,却瞥见顾湘眉头紧蹙、神色凝重,似有隐秘之事要与温客行谈。
他脚步一顿,略一沉吟便折身退回,足尖在门槛外的青石板上轻轻一点,身形轻得像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贴到墙根,隐进了爬山虎浓密的绿荫里。连衣摆扫过叶片的声响,都被他刻意压得极轻,半点没惊动屋内人。
他太想知道了——温客行是何时入了那吃人的鬼谷?这些年又到底经历了什么?可刚运功提气,想凝神听清屋内的话,耳道里却突然泛起细碎的蜂鸣,像有人往耳中撒了把碎冰渣,刺得耳膜一阵发疼。
斑驳树影在衣摆上晃成碎金,耳道里的蜂鸣骤然尖锐起来,周子舒猛地抬手按住太阳穴,指腹下的皮肤滚烫得像着了火——曾几何时,他三丈内连蚊蝇振翅都能辨得一清二楚,如今这敏锐的耳力却混着太阳穴的钝痛,将屋内的话语碾成时断时续的碎片。他忙侧头将脸贴向冰凉的墙面,耳廓绷得发紧,指尖无意识抠着墙缝里的青苔,试图借砖石的震动辨清字句,直到“孟婆汤”三个字带着温客行的低哑,勉强钻进耳朵。
紧接着是顾湘带着疑惑的追问:“主人,你入谷的时候才七八岁,怎么也要喝孟婆汤啊?”
这话像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扎进周子舒的五脏六腑。周子舒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像是站不住,之前他的万般猜测竟都成了真,八岁的孩子进了地狱!
他指尖狠狠掐入掌心,指甲陷进肉里才压下喉间的涩意——这一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才要凭着稚龄之身,硬扛那能蚀骨销忆的汤药?把好好的“小甄衍”,活活熬成了如今这副笑着藏刀的温客行啊?
“有朝一日,我也许会被这头痛折磨成为一个疯子,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的仇人,都得死在我的面前!”温客行的声音陡然发狠,像淬了毒的冰棱砸过来,“便是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让我从地狱一节一节爬回来,我也要找他们报仇!”
这话像重锤敲在周子舒心上,他指腹狠狠抠进掌心旧疤里,才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疯子,报仇,这些字眼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紧。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放走沈慎,后悔自己竟然没早点认出他,后悔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自己没能出现在他身边。
又听见温客行的声音像隔了层水,断断续续说着:“老子偏要记……记我爹咬舌自尽…………记我娘被…………记狞笑的老鬼主…………记那熊熊大火烧尽了甄衍的所有妄想!”
听不清!周子舒想听清的细节什么都抓不住,将那些抓不住细节的断续字句,他像吞碎琉璃似的全咽进心里,每一片棱角都硌得心口发紧,太阳穴的胀痛骤然翻涌,周子舒眼前阵阵发黑,耳中轰鸣如雷。想起温客行独自熬了这么多年——那些被孟婆汤折磨的日夜,那些对着仇人卑躬屈膝的时刻,全是这人一个人扛过来的。
耳中蜂鸣竟诡谲地静了一瞬,他甚至能听见温客行攥紧拳头时,指节抵着榻沿的闷响。直到顾湘带着哭腔的那句“主人你疼不疼啊?” 撞进耳朵里,周子舒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住。
那哭声里的心疼太真切,衬得温客行方才的狠戾,更像一层强撑的硬壳。周子舒仿佛能看见少女小心翼翼掰开那双手的模样,看见滚烫的泪珠砸在掌心常年不褪的血痕上,烫穿皮肉,烫进骨血。
他踉跄着靠住凹凸的砖墙,指节攥得发白,恰在此时,温客行那句“我要走的路是条黄泉路”陡然穿透所有杂音,清晰得像贴着耳畔落下。周子舒浑身一震,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指缝里瞬间渗出细血,连呼吸都骤然停滞了半秒——这人竟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不是七窍三秋钉的伤疼到了极致,是心口那股疼翻江倒海,逼得血往上涌。血珠先顺着下颌线滚落,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痕迹,他才慌忙侧头,一口血溅在青石板上,在满地枯黄的落叶间晕开一朵暗红的花。可他依旧死死盯着窗纸,仿佛能透过那层薄纸,看见屋内那个硬撑着的身影。指节再次掐进掌心,旧伤叠着新伤,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原来那白衣折扇、嬉笑怒骂的风流之下,竟藏着这样焚心煮骨的恨!原来温客行笑得越洒脱,藏在背后的苦就越重,重到让他光是听见,都觉得呼吸发疼。
稍缓片刻,耳中又传来温客行对顾湘的叮嘱,句句都是想把那丫头往安全地方推,字里行间却绝口不提自己的后路。跟着是他问顾湘“你真喜欢曹蔚宁”,语气里藏着掩不住的不舍,却还是硬着心肠安排顾湘离开。周子舒听得心口发堵,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石台上的纹路——明明他自己也舍不得阿湘,却偏要硬着心肠把人往外推,仿佛这样就能护他们周全。
顾湘的哭声掺着哀求飘出来:“那你呢……周絮要是知道了你的身份……”
一阵长久的沉默,长到周子舒指尖的青苔都快被捏碎,才听见温客行恼羞成怒的呵斥:“够了,顾湘!别忘了你是无心紫煞,才沾了多少人气,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喉间又涌上腥甜,周子舒猛地侧过头,一口血沫险些从嘴角溢出。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满口的血腥味才压下痛哼,把这些藏着孤绝与不舍的话语,像吞了烧红的碎铁似的压进心底,连呼吸都带着灼痛——孟婆汤的苦,血海深仇的重,黄泉路的孤,每一样都让他心疼得发紧。
耳中嗡鸣渐烈,可那些字句早已刻进骨血里。他看着温客行推门而出的背影,衣袂被秋风掀得翻飞,像只逆风的蝶,连脚步都透着孤劲。喉间先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望着那孤劲的背影,先前压在心底的念头突然清晰——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傻子……你以为黄泉路只能一个人走?未必不能并肩啊……”
秋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墙角那抹身影单薄得像张纸,唯有眼底翻涌的潮意,热得比心口的血还灼人。他望着温客行远去的方向,心里忽然清明——天窗之主与鬼谷谷主,本就都踩在黑暗里,这条路,原就该共赴。
温客行踏入厨房时,张成岭正蹲在灶膛前,努力往灶膛里添柴,火苗跳跃着,映红了他专注的脸。曹蔚宁刚把切好的菜丢进锅中,滋滋声伴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他回到案板前,正欲再切些别的,突然感觉眼前一暗,有身影挡住了光线。他下意识抬头,见温客行冷着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曹蔚宁心中一惊,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慌忙开口:“温公子,你醒了?你没事吧?”
温客行并未回应,眼神依旧紧紧锁住他,那目光似有千斤重,压得曹蔚宁有些不自在。
曹蔚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一条破旧的围裙随意系在腰间,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发丝凌乱,与平日里风清月朗、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形象大相径庭。他的脸微微一热,抿了抿唇,冲温客行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
许久,温客行终于冷冷开口:“没事。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曹蔚宁哪里敢耽搁,赶忙放下菜刀,匆匆洗净双手,快步跟着温客行走出厨房。
张成岭见曹蔚宁要走,顿时急得跳脚,高声喊道:“温叔,曹大哥,都别走啊,我不会做饭的!”然而,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厨房外,只留下他在原地跺脚。
曹蔚宁跟着温客行,一边走一边摘下围裙,心中满是疑惑,终于忍不住问:“温公子,你突然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温客行背对着他,肩线绷得笔直,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我自己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捡回了阿湘。第一次给她喂粥,就把她的嘴烫伤了。我们小时候住的地方,不是人待的。我自己都顾不全自己,本来不想带这个累赘,好几次想把她扔了。可这小家伙,话都说不全,就像只顽强求生的小兽,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嘴都烫伤了,还龇牙咧嘴冲我笑,唯恐我扔下她。”
曹蔚宁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与动容,目光忍不住投向正房的方向——那破旧的窗户后面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不知是不是顾湘躲在那里偷听。
他轻声道:“阿湘跟我说过这些,我知道,她长这么大,受了很多苦。”
温客行点了点头,继续道:“她跟着我这样的人,还没长歪,很不容易了。阿湘其实不是我的丫头,是我救了她,她长大懂事以后,说要为奴为婢服侍我,才有了这么个名分。”
说到这里,温客行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那些与顾湘相处的点点滴滴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温客行缓缓转过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角,目光坚定地看着曹蔚宁,说道:“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阿湘就像是我的妹妹,若是倚老卖老一下呢,她是我养大的,多少有点像我的女儿。我这一辈子,没几个人对我好过。仅有的那么几个,我会豁出性命去回报。阿湘便算是其中之一。”
曹蔚宁认真地点了点头,到此时,他已然明白,顾湘在温客行心中的分量极重。
温客行接着道:“以前呢,有些事情,我想都不敢想。太远了。可现在,好像也没那么远了。我想这丫头过的好,我想她有一天也能过上平常人的安乐日子。”温客行突然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往前倾了倾身:“曹蔚宁,你能给她这样的日子吗?”
曹蔚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得后退半步,心中一阵狂喜——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便脱口而出:“能,当然能。虽然我给不了她大富大贵,但是……”
温客行抬手打断他,语气沉了沉:“我不求你给她什么大富大贵,明日你便带她回清风剑派。但我要你向我保证,永远也别辜负阿湘这份心。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得护着她,挡在她前面。保她平安喜乐,一世无忧,你可以吗?”
曹蔚宁脸上漾开喜色,又忍不住往那屋子的方向瞟了一眼,仿佛顾湘就在那里听着。他举起右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微微发红,用带着坚定与深情的声音许诺:“温公子,我明白了。你尽管放心。今日,我当着你的面指天盟誓,黄天厚土,实所共见,我曹蔚宁这一辈子,从现在到死,每一天每一刻都算上,绝不会有片刻做出辜负阿湘的事。如有反悔,鬼神共弃。”
温客行却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指尖在身侧悄悄攥紧,眼神骤然沉了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审慎:“话别说的这么满,你们毕竟相识还短。她也未必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不发誓我不逼你,但你今日既然许下了这个诺,别以为鬼神之说缥缈无体,来日你若负了阿湘,我定第一个劈了你。”
曹蔚宁迎上他的目光,字字恳切:“我明白的,我自然知道她。看一个人又不在于认识时间的长短。从我第一眼见到阿湘起,我就要一生一世对她好。今日我得偿所愿,高兴还来不及,若以后辜负了她,不用您开口,我自己抹脖子谢罪!”
温客行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指腹几乎要嵌进对方肉里:“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若做不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曹蔚宁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扒下来紧紧握住,眼神亮得惊人:“一言为定!”
温客行又覆上另一只手,指尖微微发颤,郑重道:“一言为定!”
就在这时,屋内的影子晃动,一道身影推门而出。曹蔚宁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顾湘,竟是手持酒壶的周子舒。
周子舒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睨着两人:“哪有这样喊打喊杀的老泰山,你就不怕吓退了女婿?”
温客行挑眉:“你偷听我们说话?”
周子舒仰头灌了口酒,理直气壮地扬了扬下巴:“我哪有偷听?我那是光明正大的听。”说着转向曹蔚宁,语气松快了些,“蔚宁,你这个老泰山要是欺负你,我管得住他。你只管对阿湘好便是。”
曹蔚宁笑得眉眼都弯了:“好,我们明日上路,我这就去准备些东西!”说罢,脚步轻快地撒着欢儿下山采购去了。
周子舒在院子里那乘凉的石台上坐下,温客行也跟过来,挨着他并肩坐好。
“你这小女婿虽然不错,”周子舒转着手里的酒壶,“但你为何急吼吼要把阿湘送走?就不怕婆家人怠慢?”
温客行眼神一凛,指尖在石台上敲了敲:“谁敢?”
周子舒又喝了口酒,目光落在他脸上:“老温,你为何那么着急把阿湘托付给别人?”他望着温客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无论你想怎样,碧落黄泉,我都奉陪到底。
温客行忽然笑起来,指尖无意识蹭过周子舒腕间的衣料,那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羽毛,连带着眼底的笑意都软了几分,眉眼间尽数染上暖意:“因为我终身有托啊。所以爱上了做媒,想把阿湘安顿好,和你归隐山林,过神仙般的日子。”
周子舒这会儿又装听不懂,低头抿了口酒,含糊道:“那温大善人,你也行行好,给我做个媒呗。”
温客行笑得更欢了,往他身边凑了凑:“我这不都说了吗,因为我终身有托啊。”
周子舒没接话,只是垂眼又抿了口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壶边缘,耳根却悄悄红透,连带着脖颈都泛出层薄红,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这时,张成岭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下子打破了这温馨的氛围。“温叔!你别把曹大哥叫走那么久啊!”他急得跳脚,“我不会烧饭的,那锅好像烧糊了,怎么办啊?”
温客行朝他摆了摆手:“他下山买好吃的去了,不用做饭。”
张成岭如蒙大赦,赶紧解下围裙,用力拍打满身的草木灰,拍得灰屑满天飞。
温客行凑到周子舒耳边,压低声音:“看见没?还说什么神仙日子,有这小兔崽子在,以后咱们只有鸡飞狗跳的份。”说着抢过对方手里的酒壶,仰头猛灌了一大口——却“噗”地全喷了出来,皱着眉头苦着脸:“阿絮,你这是醋还是酒啊?这么难喝你也咽得下去?”
周子舒握着空了的酒壶,手指猛地收紧,喉间泛起一丝涩意,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是五感衰退到滋味不辨了么?看来七窍三秋钉的毒又加重了。虽早有准备,心跳还是漏了两拍。
他不想温客行担心,扯了个谎:“这穷乡僻壤的哪有好酒?你就将就将就。等回了四季山庄,我把从前埋在梅林里的佳酿挖出来给你尝尝。”
温客行自打醒来,就被周子舒的好甜得晕头转向,压根没往中毒上想,只笑吟吟地盯着他,眼神亮得像含了星子。
张成岭终于拍干净身上的灰,凑过来好奇地问:“师父,咱们山庄还有梅林哪?”
周子舒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漾开一丝怀念:“何止是梅林,江湖人送咱们山庄一句美誉——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
张成岭听得眼睛发亮,和温客行一样,恨不得立刻缩地千里,飞到那个师父心心念念的世外桃源。
毒蝎分舵的囚牢阴暗潮湿,弥漫着腐朽气息。四周石壁不断渗出水渍,青苔在墙根肆意蔓延。昏黄的烛火在微弱气流中摇曳,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柳千巧眉头紧锁,面容焦虑,目光紧紧望着蜷缩在角落的罗浮梦,心像被巨石压着,沉甸甸的。
罗浮梦仿佛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口中不停地喃喃着:“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敬郎……敬郎……”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透着无尽的眷恋与哀伤,在囚牢的黑暗中悠悠飘荡。
不知何时,蝎王身着一袭黑色劲装,悄无声息地立在囚牢外。他背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那点烛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眼神复杂地盯着囚牢内的两个女人。他在心底拼命说服自己,不愿相信罗浮梦口中的“敬郎”就是赵敬——可理智又不断提醒他,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天下名叫赵敬之人众多,或许这疯婆娘口中的,只是巧合。”他攥紧拳头,指骨泛白,又猛地松开,指缝渗出细汗,“可若真是误会,义父又何必特意差遣急色鬼去灭口?”最终,强烈的好奇心和对真相的渴望压过了一切,他决定查个水落石出。
蝎王微微抬手,示意手下开门。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囚牢中格外刺耳。柳千巧听到动静,本能地迅速挡在罗浮梦身前,身体微微前倾,眼神警惕如护崽的母兽。
蝎王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带着几分轻蔑:“你想干什么?你又能干什么?”
柳千巧紧紧咬着嘴唇,唇瓣都被咬得泛白。她清楚自己在蝎王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却还是坚定地护着身后的人,眼神里透着股不肯退让的倔强。
蝎王不耐烦地皱起眉,眉头拧成个疙瘩:“我只是想给她把脉而已。让开。”
柳千巧迟疑了一下,目光在蝎王和罗浮梦之间游移。蝎王见她不动,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语气淬了冰:“你是让我连你一块儿都宰了吗?”
柳千巧心中一紧,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深知惹怒蝎王不会有好下场,如今她们俩确实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无奈之下,她只好缓缓让到一边,脚步重得像灌了铅。
蝎王走上前,在罗浮梦身前蹲下,指尖搭上她的手腕,目光锐利如鹰。片刻后,他抬起头,声音冷硬:“她变成这样,是因为服了孟婆汤?”
柳千巧摇了摇头,声音发涩:“不是。孟婆汤只会让人忘记心里最执迷的事情,于神志无损。我家主人本就患有旧疾,许是有人刺激到她,离魂之症发作,才会如此。”
“忘记最执迷之事……”蝎王喃喃自语,指尖在袖中蜷起,“所以,她要忘掉的,是辜负她的人。”他不想叫出那个名字,却又按捺不住追问,“这东西有何解法?”
柳千巧指尖攥紧了衣袖,面露难色,声音压得很低:“蝎王恕罪,我没有喝过孟婆汤。我不是主动入谷的,是走投无路时,主人救了我,把我带回青崖山。谷主开恩,允我破例。”
一向轻言细语的蝎王突然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叩在囚牢铁栏上“哐当”一响,身体微微颤抖,声音陡然拔高:“你才是最应该喝孟婆汤的人!破的什么例?”
柳千巧眼中迸出一点光,猛地挺直了脊背,声音带着颤却字字清晰:“因为我以为只要我都记得,就不会重蹈覆辙!”
蝎王微微眯起眼,问道:“你既然如愿记得一切,为什么还要回到姓于的身边?”
柳千巧叹了口气,缓缓道:“蝎王可见过赌红了眼的人?越赌越输,越输越赌。把心交出去,就是最大的豪赌。我押错了宝,本想把这条命痛快输给她,承蒙主人相救,才又人不人鬼不鬼多活了几年。急色鬼来杀他时,我想着替他挡过这一劫,输光算了——可老天偏让我赢了一回。”
蝎王看着她,轻声叹道:“痴儿。”顿了顿,又问,“这鬼谷怎么养出你这样的人?薄情司,为何这么叫?”
柳千巧答:“主人说过,自古男子薄情,女子薄命。她要替所有被薄情郎所伤的女子主持公道,杀尽天下负心汉。”
蝎王微微仰头,发出一阵自嘲的笑,笑声里满是沧桑:“哈哈哈,薄情寡义是人之生性,何关男女?可笑,谁生不负人,谁又不被辜负呢?”他向前一步,身上散出淡淡的威压,“你的命太苦,我不想要了。归顺我,别说那姓于的,任何愿望我都应你。”
柳千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深不见底的湖水——她在等他的条件。
蝎王目光直视着她:“找到孟婆汤的配方,交给我,我放你走。”
他必须知道罗浮梦藏的秘密。义父啊,你可千万不要骗我……蝎王心中一阵发紧。
“义父。”蝎王还未进屋,就在门口急切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兴奋。脚步声在走廊里踏得轻快,几乎带着点雀跃。在外人面前是淬毒的利刃,到了赵敬跟前,倒像块未开刃的青钢,带着少年人的亮烈。
赵敬脸上露出宠溺的笑:“蝎儿,来得好。仙霞派的事,处理得漂亮!”他一边说,一边兴奋地踱步,“俏罗汉故意放走的人,千里迢迢跑到嵩山,在少林寺山门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请大和尚主持公道。你猜慈穆那老家伙怎么着了?”
“嗯?”蝎王微微歪头,耳朵微微竖起,满眼好奇。
“坐不住了!”赵敬捻起案上的信,指尖在信纸边缘敲了敲,得意地往蝎王眼前一扬,“正在号召各门各派共同讨伐鬼谷,请贵盟赵盟主届时参加,不胜欣喜!哈哈哈……”
蝎王微微蹙眉:“义父怎么说?”
赵敬走到他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却像隔着层薄冰——蝎王忽然想起,罗浮梦也曾说过“敬郎的手总是暖的”。赵敬得意道:“我自然是无话可说。这些假仁假义的门派,当初鬼谷对付五湖盟时,一个个隔岸观火。现在刀子架在脖子上才知道疼?想请我出山,得拿出诚意来。”
蝎王微微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义父,我不明白……”
赵敬轻轻拉过他的手,将他拽到身边,语重心长道:“孩儿,你还是入世太浅。高崇当年也是这样,活了一世也没明白这个道理。你想想,鬼谷出山作恶,除了些小仇小怨,大事都是针对我们五湖盟的。可高崇偏要在这时举办英雄大会,来的都是虾兵蟹将,也就是凑凑热闹。真正响当当的大门大派,谁来了?”
蝎王自然记得当时的情景,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回忆:“没错。八大门派一个掌门都没来,连长明山古剑仙都只派了个弟子。”
赵敬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缓缓道:“所以说啊,我的儿,江湖上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一个个不是利欲熏心就是沽名钓誉,那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让他们共同讨伐鬼谷,只有大义没有利益不成,只有利益没有名目也不成。得画个大饼,把名和利都放进去,才能引诱他们。”
他顿了顿,又吩咐:“蝎儿,帮我制作群鬼册,公诸于武林。”
蝎王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可如今已经结了盟,为什么要反悔?义父,若把群鬼册公告天下,不是断了他们的后路吗?那我以后还怎么驱使他们做事?”
赵敬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捏了捏:“蝎儿啊,现在少林寺都已出面,这锅汤就煲到火候了。再说,我们还要那些群鬼有什么用?罗网已布,就等着驱使猎物入网了。”
蝎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满是震惊地看着赵敬,不知道他在布一盘什么棋。
赵敬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还不明白?”
蝎王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懵懂。
赵敬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关上了门,“吱呀”一声在房间里回荡。他走回蝎王身边,小声说:“既然要剿灭鬼谷,可群鬼都在外头,他们剿谁去?一旦失去我赵敬的庇护,在江湖上寸步难行,你说他们能去哪儿?”
蝎王终于明白过来,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义父的意思是,要逼他们无路可走,只能回鬼谷。”他又担心道,“可是,若他们出去后胡说八道……”
赵敬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谁会信他们的鬼话?再说,高崇勾结鬼谷本就是悬案,虽可按下不提,多少对五湖盟有不好的影响。所以这时,我就希望这群恶鬼胡乱攀咬。我们趁机找一头恶鬼作证,说鬼谷诬陷五湖盟,当初就是为了分裂江湖。我们五湖盟,是受了不白之冤啊。”
赵敬越说越得意,眼中闪烁着野心:“一旦洗白——高崇大哥可看不到了——你说江湖各派会不会不好意思?到时候,我赵敬带领各派剿灭鬼谷,既有威又有德,还肩负着各派对我的歉意,这个武林盟主,舍我其谁!”
听完整个局,蝎王心中暗自惊叹:果然天衣无缝,在心智与计谋狠毒上,自己与赵敬比,真是自叹不如!
可因罗浮梦那桩悬案,今日看着赵敬这副老谋深算的模样,蝎王喉结悄悄滚了滚,心里猛地窜起一阵寒意——顺着后颈爬上来时,指尖都凉得发颤,连眼神都暗了几分。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肉,袖底淬了毒的短刃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悸。他能害惨罗浮梦,能让群鬼为他卖命后再做替罪羊,可若哪天不需要毒蝎了呢?会不会……
蝎王心中思虑万千,面上却不露声色。他微微向前一步,靠近赵敬,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恭维道:“义父,您怎么这么聪明?就算诸葛武侯在世,遇上您的智谋也只会自愧不如。”
赵敬听了,发出开心的大笑,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嘴上却说:“你这小南蛮,巧舌如簧,就知道哄我开心。我这雕虫小技,哪敢跟先贤作比?”
一切都按计划在走,只有一件事让他忧心。他走到桌前,端起一杯茶,茶杯在手中微微晃动,茶水晃出细小的涟漪,他垂眸盯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底掠过一丝狠戾的疑虑,心中暗道:“只是,急色鬼至今没有音讯。按理说,于丘峰绝不是他的对手,这厮是嗅到风声不对,趁机藏起来了?无妨,而今全天下的武林门派帮我找你们,且看你们能藏到哪儿去!”
用过饭后,周子舒打发三个孩子回房休息。这院子里能住人的屋子本就不多,他实在不想与张成岭那孩子挤在一间;加之因温客行的事,前一晚众人都没睡好,恍惚间,竟径直走进了温客行的房间。
烛影摇红里,温客行正对着木盆拧毛巾,听见门响便知是周子舒,没回头,只唤了声:“阿絮。”见对方只站着不动,便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耳朵却不自觉地竖了起来,连对方衣襟扫过门槛的窸窣都听得一清二楚,指腹却在毛巾粗糙的纹理上反复摩挲,连毛巾拧出的水声都听得格外分明。
周子舒“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床榻。温客行回头时,正撞见他抬手解外袍——领口松开的瞬间,露出一小片削瘦的锁骨,月白中衣滑过劲瘦的手腕,竟比跳动的烛火还要晃眼。温客行心脏猛地攥紧,漏了半拍,双眼霎时瞪圆,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连带着脖颈都泛出层薄红。手脚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同手同脚地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磕巴着开口:“阿、阿絮,你要睡这?那、那你睡床,我……”说着便慌忙去收拾桌上的杂物,指尖乱得险些碰倒茶盏,水洒了满桌,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赶紧腾出地方打地铺,偏生越急越乱,膝盖还撞到了桌腿,疼得他龇牙咧嘴也不敢作声。
周子舒见状,慢条斯理将外袍往床尾一搭,目光扫过他红透的耳根和慌乱的指尖,枕着胳膊勾了勾唇角,声音里带了点懒怠的哑,似嗔非嗔地开口:“嘿,管不了你是吧?身子才好,打什么地铺?难道你是小姑娘?滚上来睡。”温客行听了这话,眼里心里全是眼前人,竟忘了这原是自己的床。他竟真的乖乖爬上床,心上人、梦里人此刻就在身侧,哪里睡得着?
可周子舒闭上眼睛,很快便有了均匀的呼吸,似乎是睡着了。他感知着身侧人的僵硬,没有动作,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你个只会口花花的纸老虎。”
周子舒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却在温客行衣料摩擦竹席的窸窣声里,悄悄蜷紧了指尖——天窗之主怎会辨不出呼吸轻重?不过是贪看这人无措时耳尖发红的模样罢了。
更漏滴答,敲得人心头发紧。周子舒闭着眼,指节在被褥下悄悄泛白——他比谁都清楚,子时将至,那蚀骨的疼痛又要来了。前夜为了帮温客行调息,他几乎将仅存的内力都渡了过去,此刻丹田空荡荡的,经脉像被抽干了血的河床,连呼吸都带着气若游丝的滞涩。
他偏过头,借着月光瞥了眼身侧的人——温客行呼吸匀净,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侧脸在烛影里柔和得不像话,指尖还无意识攥着半角被褥,想来是真累了。周子舒心里忽然泛起悔意,暗怪自己孟浪——明明知道今夜难熬,何必闯进来扰他安眠?这人素来敏锐,待会儿疼得动了声色,岂有瞒得住的道理?
他最不想的,就是让温客行看见这副模样。那双眼总是含着笑,可一旦染上担忧,比七窍三秋钉的疼更让他受不住。
后颈的筋络已开始抽紧,像有无数细针在皮下钻刺。周子舒没作声,借着翻身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转了身,后背对着温客行,将脸埋进枕头里。这样至少能藏起额角的汗,藏起唇齿间可能溢出的痛哼——他耗不起了,更不能让温客行再为他耗神。
可还没等他稳住气息,腰间忽然一紧,那熟悉的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将他整个人捞了回去。天旋地转间,他已重新跌进那个温热的怀抱,鼻尖撞在对方锁骨处,带着淡淡药香的呼吸扑面而来。两人面对面躺着,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睫毛上沾着的月光,呼吸在咫尺间交缠,烫得周子舒耳尖霎时泛了红。
他索性装出刚被吵醒的模样,眼帘懒懒掀起,睫毛上挂着点“睡意”,眼神里带着三分迷蒙七分疑问,轻轻朝温客行抬了抬下巴,像在无声询问“干嘛?”
温客行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底盛着比月色更柔的光。下一秒,掌心已贴上他的后心,源源不断的内力如春日融雪般淌进来,顺着经脉缓缓漫过那些刺痛的节点。指尖触到他后心空荡的丹田时,温客行的动作蓦地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他竟不知阿絮为了救他,已耗损至此。 指尖触到他后颈因疼痛而绷起的青筋时,温客行喉结轻轻滚了滚,先抬手用指腹拭去他额角刚沁出的薄汗,又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后颈的发丝,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柔声道:“别动。我的萧断了,没法吹《菩提清心曲》帮你压治这破钉子,还好小可还有一身内力,能为阿絮效劳。”
“不必!”七窍三秋钉发作,周子舒疼得脸色煞白,指尖攥紧了温客行的衣襟。他怎舍得这人刚好转些就耗损内力,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对方抱得更紧。温客行将下巴抵在他发顶,轻轻蹭了蹭,发丝扫过他的耳廓,带着点耍赖的撒娇:“阿絮再动,我就要掉下去了。”
温热的呼吸洒在发间,周子舒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腾地红了,挣扎的力道松了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的手背无意识地蹭过温客行的腰侧——不是刻意触碰,更像身体自然晃动时的轻擦,却让温客行瞬间捕捉到他“不再抗拒”的信号。身后传来的内力滚烫,顺着督脉缓缓游走,混着温客行身上的沉香,他疼得发颤,下唇咬出浅痕,额角轻轻抵在温客行的锁骨处,像借这一点支撑稳住自己,把所有脆弱藏在亲密距离里,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这呆子,何必为我……”说罢微微侧过脸,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下颌,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温客行低头看他,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嘴角噙着笑:“千金难买我乐意。”指尖在他后颈轻轻打圈,像安抚小动物般的本能动作,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不疼了……不疼了……”
子时过了,怀里的人似是累极,呼吸渐渐沉了,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温客行也闭了眼假寐,手臂却始终稳稳圈着他。窗外,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影,偶有微风拂过,吹动窗纱,沙沙声里,衬得两人交缠的呼吸格外清晰。
突然,腰间一紧,一只手轻轻环了上来。温客行心跳骤然漏跳,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一看,原是周子舒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指尖还轻轻蹭了蹭他的腰侧。他的心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望着近在咫尺的睡颜——平日里总带着三分疏离的眉眼,此刻在月色下柔和得不像话,唇瓣抿着,带着点没醒透的软。
阿絮啊,你可知,我盼这一刻盼了多久。
师兄啊,也不知若秦师父泉下得知,你把一个恶鬼头子带回四季山庄会不会气的掀了棺材盖。更何况我这个恶鬼头子还对他得意弟子图谋不轨。若真有轮回,怕是要被师父拎着白衣剑追出二百里地去。
温客行在心里默念着,大着胆子收紧怀抱,动作轻得像怕惊散了月光。他缓缓低下头,鼻尖先蹭了蹭对方的鼻尖,感受到那点微凉的呼吸,喉结滚了滚,睫毛扫过周子舒的脸颊,极轻地停顿了一瞬,才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软绵的触感传来时,他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与窗外的风声重叠,鼻尖萦绕着寒梅香混着体温的味道——原来这就是阿絮的味道,清冽又温热,原来世间最清贵的不是人间烟火,是怀中人睫毛上沾着的月光。心中满是涨溢的欢喜,仿佛拥住了此生未敢奢求的圆满,这才抵着他的额头,额头相抵的温度烫得人发慌,安心睡去。
被偷吻的周子舒睫毛颤了颤,在心里骂了句“傻子”,唇角悄悄勾起个浅弧,往对方怀里埋了埋——脸侧得更深些,鼻尖蹭过温客行的衣襟,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轻轻勾住对方衣襟一角,不算用力,像孩童攥住安心之物的本能。他蜷缩的手指还松松搭在温客行的手腕上,呼吸渐渐与他交缠在一起。
静谧的夜里,烛火渐弱,月光正好。
周子舒筋脉的刺痛退去了,指尖还泛着因忍痛而攥出的白,却在温客行环着他的手臂松了半分时,无意识地往对方怀里拱了拱。肩胛骨轻轻蹭过温客行胸前的衣襟,带起布料细微的褶皱——原是寒夜里寻暖的本能,却不料这轻微的动静竟让身侧人瞬间绷紧了肩颈,指尖甚至下意识往腰间摸去——那里原该别着他的折扇,此刻却空空如也。温客行睫毛猛地一颤,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骤然睁开时,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戒备,直到看清怀中人依旧闭着眼,呼吸匀净如旧,才缓缓松了力道,只是搭在周子舒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些。
周子舒眼皮未抬,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这人便是睡熟了,骨子里的警觉也未曾松懈半分,想来那些年在鬼谷的日子,连安眠都是奢望。他继续装睡,耳廓却捕捉着身侧人的动静——温客行低头时,发丝扫过他的额角。对方指腹带着薄茧,一点点捻开他鬓角汗湿的碎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指尖擦过耳廓时,周子舒下意识缩了缩,却没躲开,反而将脸往那温热的颈窝埋得更深,呼吸喷在颈侧的肌肤上,烫得温客行指尖一颤,连带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都软了几分。
后半夜月色移了位置,银辉斜斜淌过床榻,将外侧的被褥染得泛着凉意。周子舒似是嫌冷,往温客行那边靠了靠,膝盖隔着薄薄的中衣撞上他的腿,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肌肉瞬间的紧绷,随即又慢慢松弛下来。温客行僵了一瞬,喉结轻轻滚了滚,竟大着胆子往前送了送腿,让两人的膝盖稳稳抵着,像两块相贴的暖玉,将彼此的温度一点点渗进对方骨缝里。
直到天快亮时,窗纸泛起鱼肚白,周子舒呼吸渐沉,手不知何时滑到了温客行腰侧,不是先前忍痛时的握拳,而是虚虚地搭着,指腹贴着衣料上的褶皱,像怕这人会趁他睡着溜走似的。温客行低头看着那只手,眼底的温柔漫出来,几乎要将晨光都融了进去,他小心翼翼地抬手,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掌心贴着对方的手背,就这么静静地握着,直到天已微亮,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他才悄悄松了松覆在周子舒手上的力道,指尖却仍贴着对方的手背,像怕惊扰了这偷来的安稳。
被褥间交缠的呼吸渐趋平和,月光已淡成了朦胧的白。周子舒虚搭在温客行腰侧的手,被对方掌心的温度焐得发烫;而温客行抵着他膝盖的腿,也早已没了最初的僵硬。两人同榻而眠,彼此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成了这江湖路途中最暖的光。
天光大亮时,温客行是先醒的。
窗外的雀鸣细碎,晨光溜过窗棂,在周子舒的侧脸镀了层软乎乎的金边。他竟舍不得眨眼,目光黏在心上人脸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垂着,鼻梁的弧度清隽利落,唇瓣抿着,还带着点睡梦中的软意。这是他第一次与阿絮同床共枕,近得能闻到对方发间淡淡的梅香,近得能数清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心里像揣了把刚炒好的糖栗子,烫得慌,甜得也慌。 鬼谷里腥风血雨的十几年,他做梦都不敢奢求这样的光景,如今心上人就在身侧,呼吸都带着安稳的暖意,他竟觉得眼眶有点发酸。指尖痒得厉害,却只敢悬在半空中,生怕自己粗粝的指腹惊扰了这偷来的温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看得太过入神,连周子舒睫毛轻轻颤动都没察觉。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喑哑嗓音,尾音拖得长长的,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懒劲儿:“看够了没?”
温客行猛地回神,像被抓包的毛头小子,耳尖瞬间红透,慌忙移开视线,盯着床顶的帐子假装看风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费了好大的劲才憋住笑意,连耳根都在发烫,肩膀都微微发颤。
周子舒闭着眼,眼尾的倦意还没散去,语气嫌弃得很,眉眼却悄悄弯了弯:“再看,眼珠子都要粘我脸上了。”
温客行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声音里却藏着点憋不住的笑意:“阿絮生得好看,多看两眼怎么了?”
周子舒没睁眼,只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算是应了,隔了半晌才慢悠悠开口,嗓音依旧懒懒散散的:“今日要送阿湘走?”
“嗯,”温客行点头,声音里的笑意淡了些,染上点不舍,“这丫头,总算能去人间了。”
周子舒这才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勾了勾唇角:“你放心,曹蔚宁会对她好。”
心里却默默补了一句:我也会带你回人间。
温客行没察觉他的心思,只顺着话头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上的纹路,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窗棂:“但愿这人间,能容得下她,也容得下我。”
周子舒没应声,只是定定看了他一眼,心里忍不住吐槽——这人,鬼主的身份既然要藏就藏好,偏生到了自己跟前,就跟揣不住话似的,句句都快把那点底细漏干净了,傻子。眼底的笑意藏得极浅,落在温客行身上的目光,却软得像浸了晨露的云,连带着眉峰都柔和了几分。
温客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耳尖的红又深了几分,慌忙抬手挠了挠脸颊,眼神飘向窗外,假装去看檐角蹦跶的麻雀,嘴里还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看我?我知道我长的俊……”
话音未落,他像是被自己这句话烫到似的,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动作急得带起一阵风,连被褥都被蹭得歪了半边。他不敢再看周子舒的眼睛,只胡乱地摆手:“我、我去换身衣裳!” 话音还没落地,人已经脚底抹油似的往屏风后头钻,背影都透着股慌不择路的窘迫,连衣角扫过床沿都没察觉。
周子舒看着他那落荒而逃的模样,眉眼弯得更甚,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点纵容的揶揄。他支起半边身子,手肘撑在枕头上,目光慢悠悠地追着那道慌乱的背影,直到屏风挡住了视线,才懒洋洋地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被褥,唇角的笑意久久没散去。
片刻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将昨夜搭在床尾的外袍拎起来,抖落开披在肩上。指尖拂过衣料上残留的、属于温客行的淡淡沉香,他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脚步轻快地推门而出,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清晨,清风带着露水的凉,掀动窗纱,却也是个不得不道别的日子。
曹蔚宁抱着缰绳,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心情大好,早早起来给马喂草料,嘴里念叨着:“好马儿,吃饱了,好好驮我们家阿湘。别耍性子,乖乖的……”晨光给少年的衣摆镀上金边,马勺碰着木桶发出清脆的响,惊飞了檐角两只麻雀——这人总说“阿湘笑起来像小太阳”,却不知自己说起心上人时,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顾湘站在旁边墙根,指尖无意识抠着墙皮,听着他傻气地跟马说话。想到即将上路去清风剑派,心中满是不舍,便将烦闷撒在曹蔚宁身上:“谁是你们家的呀?”她指着两匹马说,“小红和大红,你选一匹骑走吧。干粮和水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咱们就此别过。”话出口时,指甲掐进掌心——她分明记得,主人昨日摸着她发间银饰说“阿湘该去人间看桃红柳绿”,可人间真的容得下鬼谷养出来的野丫头吗?
“阿湘,你怎么还恼我?”曹蔚宁见她如此,以为她还在生气。
顾湘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恼什么恼啊?我是主人的婢女,自然是跟着主人走,你回你的清风剑派去吧。”
曹蔚宁忙哄她:“阿湘,我错了,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顾湘却不依不饶:“谁说你错了?你呢,是名门少侠,我只是一个野丫头。我们不是一路人。”
“阿湘,你不是我的丫头吗?那我不成了野人了?”正说着,温客行带着周子舒和成岭一起走了出来。
温客行虽刚痊愈,却精神矍铄,今日身着一件嫩粉色外袍,前巾绣着枫叶纹饰,明艳却不张扬,衬得脸色愈发好看。
温客行对曹蔚宁说:“曹蔚宁,你带荷包了吗?”他看见曹蔚宁真摸出个绣着竹枝的荷包,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鬼谷,小丫头用破布给他缝钱袋,针脚歪得能夹住蚊子。
曹蔚宁不知何意,忙道:“带了,带了。”
温客行却道:“这丫头我不要了,三钱银子卖给你,要不要?要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不得反悔。”
这自然是玩笑话,顾湘却气得直捶他:“主人,你混蛋!”
温客行对众人道:“看见没有,这刁奴还欺主。这还要得?这样吧,我再给你打个对折,一钱半银子,别嫌贵了。”说着又看了周子舒一眼,道,“我家阿絮这么能干也才三钱银子。”
这翻出的旧事,让张成岭忍不住笑起来。
顾湘正恼着,见张成岭笑,没好气道:“你笑什么呀?”
凶完张成岭,她又向周子舒告张成岭的状:“周絮,你还不管管他?”
周子舒一愣,他刚才又没听到声音,看顾湘口型以为是告温客行的状,便装傻道:“啊?我哪管的了他呀?”
顾湘以为他这是向着张成岭一起拿她开玩笑,“你不管他谁管他?”
温客行捉住闹得眼眶泛红的顾湘,揽住她发颤的肩膀,推她的力道很轻,指尖却在她肩上悄悄捏了一下——像小时候在鬼谷,每次怕她乱跑走丢时那样的小动作。 将她推到曹蔚宁跟前:“还这么凶,我把她免费送给你,不要了,快拿走吧。”掌心按在顾湘肩上时,触到她衣下突兀的骨节——这丫头在鬼谷长到十六岁,才回到人间,如今却要跟着眼前这傻小子,去闯那吃人的江湖。温客行喉间发紧,指尖在她肩上微微一顿,突然想起她刚会说话时,攥着他衣角说“哥哥别走”的模样。
这一推,顾湘与曹蔚宁面对面离得极近。曹蔚宁怜惜地看着委屈的顾湘,对温客行道:“温兄,黄天在上,我从来没把阿湘当成丫头对待过。蒙你青眼,把她托付给我,待我秉明师父,定当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把她娶回家。不敢,有半点怠慢!”
曹蔚宁的态度让温客行很满意,顾湘也颇为感动,张成岭却不合时宜地问:“十里红妆?不是娘家嫁女的事儿吗?”
“娘家”二字,刺痛了顾湘和温客行。顾湘立刻翻脸,对张成岭嚷道:“你知道个屁呀?”说罢跑回屋里。
温客行也没了玩笑的心情,神色凝重起来。
张成岭不知缘由,见大家这样,以为自己闯了祸,往周子舒身边挪了挪。
周子舒大概猜到原因,拍了拍成岭后背,示意他没事。檐角的麻雀又落了回来,叽叽喳喳的叫声突然停了,晨光穿过树梢落在温客行的粉色外袍上,却没映出半点暖意,只衬得他眼底的沉郁愈发明显。
周子舒看着他凝着寒霜的侧脸,没出声,只悄悄抬了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腕,像安抚一只在外头受了委屈、独自耷拉着耳朵舔舐伤口的犬,指腹微微用力,隔着衣料按了按他腕间凸起的骨节,没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捏了捏。
温客行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蜷了蜷,眼尾的红意一闪而过,垂着的眸子轻轻颤了颤,长睫盖住眼底翻涌的涩意,却没回头,只是望着顾湘跑进去的那扇门,眼底的沉郁,淡了些许。
千般不舍,终须一别。他们离开暂住的小院子,顾湘与曹蔚宁向东去清风剑派,周子舒、温客行和成岭向南回四季山庄。温客行立在岔路口,看着那道蹦蹦跳跳却又忍不住频频回头的小小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那处还留着顾湘幼时抓着他衣袖哭闹的温度。他想起鬼谷的雪夜,她缩在他怀里啃冷硬的饼子,想起她第一次执刀杀人时吓白的脸,想起她偷偷给曹蔚宁绣荷包时的脸红心跳。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跟在他身后喊“主人”的小丫头,已经长大了。
他望着那两条渐行渐远的岔路,喉间泛起一阵涩意,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他这辈子,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好不容易护着的人,终究要奔向人间的暖阳。身旁的周子舒似是察觉到他的怔忪,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肩头轻轻撞了撞他的肩。
温客行侧头看他,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聚散匆匆,此憾无穷。可这一刻,肩上的暖意,竟让那点离愁淡了几分。
顾湘与曹蔚宁快马加鞭,半日便到了断剑山庄地界。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曹蔚宁牵着马、背着行李,顾湘则背着手溜达。一路上她依旧闷闷不乐,曹蔚宁也不知如何哄她。
到了中午,曹蔚宁见顾湘可能饿了,建议道:“我们要不去打个尖,吃点东西?”
平日里贪吃的顾湘却道:“没胃口。”
“没胃口?”曹蔚宁想了想,“那,我给你做两道酸辣的小菜?让你开开胃。”
顾湘却恼了:“天天就知道吃吃吃,烦不烦啊你?”说罢,丢下曹蔚宁独自走远。
曹蔚宁看着牵着的马和背着的行囊,没法去追,问道:“阿湘,你去哪儿啊?”
顾湘头也不回:“找个清静的地方去。”
曹蔚宁望着她的背影,眉头拧成个疙瘩,手里的马缰绳都攥出了汗,愁闷不已:“这不都说,女孩子喜欢男子承认心意吗?可我怎么自从跟阿湘表白了,她就再没给我好脸色看过?这难道真是我唐突了?”
顾湘也没什么目的地,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曹大傻子。当个傻子也挺好,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走到另一条街上,只见前面一大户人家扔出一个人来,接着一群弟子追出,对那人拳打脚踢。顾湘随着人群走近,竟认出那被打的是祝邀之。
“住手。”这时,从大户里走出一个老者,顾湘认得,是在岳阳派见过的断剑山庄庄主穆思远。
穆思远对倒地的祝邀之道:“祝邀之,我知道你被高崇蒙蔽了,但念你有一片忠孝之心,我不与你计较。如果你还执迷不悟维护你那魔头师父,我只当你自甘堕落。”
祝邀之极力为高崇分辨:“我师父才不是魔头,他是被人陷害的!他怎么可能跟鬼谷勾结呢?”
穆思远道:“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英雄大会上有人亲眼见到,鬼谷谷主温客行公然助高崇御敌,还抢走了张家遗孤。”
祝邀之不肯信:“你胡说。温公子那是成岭的救命恩人,他救下了成岭,一路护送到了太湖,他才不到三十岁,他怎么可能是鬼谷谷主?”
穆思远道:“魔头一身邪法,自然驻颜有术,有何出奇呀?镜湖剑派就是他温客行带人给灭的,再一转身以恩人的身份混入我五湖盟。何其嚣张啊。高崇和温大魔头里应外合,欺上瞒下,以为瞒的了天下人一时,还能瞒的了一世吗?”
穆思远又对围观众人道:“赵盟主已命人腾图画影,把温客行旗下的十大恶鬼的模样都公示于江湖……”
顾湘躲在人群后,指尖悄悄掐进掌心,听了穆思远的话,心中猛地一沉,连呼吸都滞了半拍:“主人的身份暴露了吗?”
穆思远威胁祝邀之道:“祝邀之,念你年轻识浅,只要你说高崇是个欺世盗名的大魔头,你就还是我五湖盟的好兄弟。如果你还为那魔头狡辩,我就是把你杀了赵盟主也不会怪罪于我。”
祝邀之坚决不肯:“呸,休想!”
穆思远气急败坏,掐住祝邀之的脖子,逼他说高崇勾结鬼谷、万死不得超生之类的话。
“我跟你拼了!”祝邀之挣开他便扑上去拼命。
无奈断剑山庄弟子众多,一拥而上又将祝邀之打倒。
穆思远动了杀机,亮出佩剑:“我宰了你,小魔崽子。”
生死之际,顾湘正要出手,只听有人大喝:“住手!”
一道剑影闪过,穆思远手中的剑被打飞,刺到旁边树干上。
“沈大侠?”穆思远见沈慎一脸怒气而来。
沈慎护住祝邀之:“我看你们谁敢伤我师侄?”
顾湘悬着的心放下,暗道:“我的天呐,这个蠢蛋总算有用了一回。”
顾湘怕被沈慎和祝邀之撞见——穆思远的话已让她心头发紧,主人身份若暴露,自己迟早藏不住。她悄悄隐入人群,按原路找曹蔚宁去了。
沈慎救了祝邀之,才知高崇死后,这些忠心弟子坚信师父清白,四处去各门派解释,却无人相信。
今日祝邀之赶了几百里路到断剑山庄,祈求穆思远不要听信谣言,为高崇洗清冤屈,却遭穆思远殴打,还要杀他,幸好沈慎及时赶到。
沈慎听后唏嘘不已,想到周子舒说赵敬可能是害高崇的幕后黑手,担心祝邀之回岳阳派有危险,便决定带他一起寻找高小怜。
顾湘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远远就看见曹蔚宁坐在街心牌坊下的石台子上,一脸落寞,看到她眼睛才亮起来:“阿湘,你回来了?”
顾湘问:“你怎么还傻等在这儿?”
曹蔚宁道:“我等你啊。我担心你回来看不见我,会着急。”
顾湘听了,觉得有些愧疚,他本就不知情,自己还总跟他闹别扭,让他不知所措,便道:“走了走了,别在这镇上耽搁了。”
曹蔚宁看了看旁边小吃摊,问:“我们不吃点东西了吗?”
顾湘哪有心思吃东西,心里本就七上八下,听了穆思远的话更是慌乱,这镇子本就小,万一撞上沈慎他们更麻烦,顾湘便催着曹蔚宁:“先赶路成不成?回到清风剑派,姑娘我亲自下厨,吃死你这个憨憨。”
听顾湘要为自己下厨,曹蔚宁开心极了,赶忙牵马给顾湘,二人继续上路。
先前二人并辔而行,此刻顾湘却总慢慢跟在曹蔚宁身后。
曹蔚宁看出她有心事,却因她心情不好,不敢多问。
顾湘望着曹蔚宁的背影,心中纠结: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自己的身份?若不说,以后被他知道了怎么办?她需要知道曹蔚宁的想法,越靠近清风剑派,心里越忐忑。
“曹蔚宁,你真的要娶我吗?”顾湘催马赶上曹蔚宁问道。
曹蔚宁道:“千真万确,阿湘,你怎么还问这个问题?我都跟温兄发过誓了。”难道阿湘还在怀疑自己的真心?
顾湘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只得问:“那你师父要是不喜欢我呢?”
曹蔚宁一笑:“不会的,他一定会喜欢你。你这么好。”
顾湘有些急躁:“倘若,他嫌弃我,嫌弃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怎么办?”
曹蔚宁安慰她:“不会的。范师叔最是心软,若师父不同意我就去求范师叔。”
顾湘更急了,直接问:“我说的不是这的。假如你师父师叔都不让你娶我,怎么办?”
曹蔚宁坚定道:“那你就挟持我,咱们私奔!”
顾湘听了,心里一阵刺痛,嘴上却道:“谁要挟持你啊,倒贴我都不稀罕。”
曹蔚宁忙说:“我说反了,我挟持你,我拐卖你……随便怎么说都行,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顾湘没说话,一夹马腹往前跑了一段。
曹蔚宁催马追上:“阿湘,这一生一世我若不能跟你厮守,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心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拦不住我。更何况他们也不会拦我。范师叔一定会喜欢你的。”
顾湘望着他恳切的眉眼,鼻尖一酸——心想:“不会的,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可是……”她又想起临别时柳千巧的话,“没有什么时光是比眼前人就是心上人更加宝贵的,过一天算一天,多一天赚一天,旁的事就不会想要再去理会了。”
是啊,过一天算一天,多一天赚一天!
既然现在两人无法分开,那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顾湘终于对曹蔚宁点点头,选择相信他。
二人快马加鞭,向着清风剑派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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