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紫宸殿内,鎏金兽首烛台燃着明晃晃的烛火,将殿顶的盘龙藻井照得熠熠生辉。云锦帷幔垂落两侧,暗绣的云纹在风里微动,似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案上摆着重阳特供的菊花糕、茱萸酒,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起。
皇帝高踞御座,龙袍在灯下熠熠生辉,面容在冕旒后显得高深莫测。皇后端坐一旁,笑意温婉。阶下,贵妃华服绚烂,眼波流转间尽是精心养成的雍容气度,唯有庄妃甫一落座,那双淬了毒般的眸子便狠狠剜向萧赞的方向,却被一旁懒洋洋歪坐的元疏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只余下庄妃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萧赞坐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一身月白色常服,衬得他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像玉山堆雪般清冷温润。他指尖捏着酒杯,目光落在案上的菊花糕上,实则耳尖微动,将周围的窃窃私语听了七八分。
元寂那苍白面容上浮着一层奇异的潮红,目光始终缠绕在萧赞身上。他朝萧赞身侧的空位走去,脚步虚浮。然而未及落座,元疏手中的折扇 “唰” 地合上,如流风回雪般旋至,袍袖翩然一拂,人已稳稳占了那席位。“大皇兄,这位置我先看上了。”
元寂窒了窒,转身要坐萧赞另一侧。元疏又 “噌” 地起身,长腿一迈,直接霸占了另一边,还拍了拍案面:“这儿视野好,能看歌舞。”
两人你来我往,像孩童抢糖般僵持着,官员们都低下头,假装看自己的酒杯。皇后终于蹙起蛾眉,忍不住开口:“子深,子攸,你二人这般拉扯,所为何来?”
元寂立刻躬身:“回禀娘娘,儿臣与阿赞自幼相伴,多年未见,不过想叙叙旧情。”
元疏却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接话:“皇后娘娘,儿臣与萧大人是同道至交,他新写的策论,儿臣还没来得及讨教呢 ,总不能让皇兄占了先机吧?”
皇后无奈:“那便一左一右便是,莫要再闹。”两人这才依言坐下,一左一右将萧赞夹在中间。
宴席在微妙的气氛中推进。元寂殷勤得过了头,不住地将珍馐夹入萧赞面前的玉碗中,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如同实质般描摹着萧赞的侧脸、脖颈、执箸的修长手指。那目光带着黏腻的灼热,让萧赞如芒在背,他出于礼节并未发作,只是碗中的菜几乎未动。
元疏虽因流言需刻意与萧赞保持距离,目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当看到元寂夹入萧赞碗中的一块油亮茄子时,元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知道萧赞天性不喜茄子的气味,连嗅到都觉得不适。
片刻后,元疏忽然扬声:“萧相这盘蟹看着甚是肥美,只是本王瞧你这满手书卷气,怕是剥不动这硬壳之物,不若让本王代劳?”他话音未落,已极其自然地伸过筷子,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精准地夹走了萧赞碗中那块碍眼的茄子,随即面不改色地送入了自己口中,仿佛那真是他今日最爱的美味。接着,他不顾萧赞微微诧异的眼神,以及元寂瞬间阴沉的脸,又极其耐心地挑拣起一只最肥硕的秋蟹,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拆解着硬壳,剔出莹白的蟹肉和橙黄的蟹膏,不多时便在白玉小碟中堆起了一座诱人的小山。
他并未直接递给萧赞,而是将碟子放在两人案几中间的空白处,对着萧赞的方向,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此物性寒,浅尝辄止,莫要贪嘴。”那声音低沉温柔,与他方才高声调笑的语气判若两人。
元寂在一旁冷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和得意:“九弟怕是有所不知,阿赞从小便不喜食蟹。”
萧赞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曾拒绝吃下元寂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蟹,谁知元寂竟因此将活生生的、张牙舞爪的蟹钳强行塞入他口中……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和濒死的窒息感,让他此后数年闻蟹色变。
然而此刻,萧赞只是抬眸,平静地看了元寂一眼,那眼神清冷如冰,不带一丝波澜。随即,在元寂难以置信的目光和元疏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执起银匙,舀起一勺元疏亲手剥好的、金黄诱人的蟹膏,优雅地送入口中。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鲜甜在口中化开,竟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盖过了记忆深处的恐惧。
歌舞暂歇,乐声余韵袅袅。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七皇子元澈施施然起身,走到御阶之下,对着皇帝恭敬一揖,朗声道:“父皇圣安!”随即又转向萧赞的方向:“萧相安好。”
接着,他转向元疏,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九弟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做哥哥的看在眼里,委实疼在心上。听闻九弟昔日最爱风雅之事,尤擅品鉴人间绝色……尤其是那等才情与姿容并存的‘妙人’。”
话音未落,他轻轻一拍手——“啪!”
殿门应声而开。两名身着华美锦袍、姿容绝世的年轻男子款款步入殿中。一人气质清冷如月下幽兰,怀抱一张古琴;另一人则眉眼含情,风流蕴藉,手持一支玉箫。两人容貌皆属上乘,气质迥异却同样引人注目。
元澈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一旁静坐如山、面色微凝的萧赞,对着元疏朗声道:“此二子,乃为兄耗费心血,遍寻天下所得。琴棋书画各有所长,更难得是知情识趣,善解人意。今日,便将他们赠与九弟,闲暇时聊作消遣,解解闷儿,也算是……”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又足以让前排的人都听清,“慰藉寂寥?”
“慰藉寂寥”四字,是暗示两人因流言而“关系破裂”导致元疏“寂寥”?还是讽刺元疏对萧赞“求而不得”故而“欲求不满”?其心可诛,殿内众人再也按捺不住,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而探究,在元疏、萧赞身上来回切割。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龙威如乌云般积聚。
元疏先是“愕然”地张了张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厚礼”惊住。随即,他猛地爆发出一阵极其夸张、极其爽朗的大笑:“哈哈哈!”
他抚掌而赞,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妙!妙啊!知我者,七哥也!哈哈哈!”他大步离席,径直走向那两名男宠,眼神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那目光赤裸裸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轻佻。
元疏“唰”地一声抖开描金折扇,动作潇洒不羁。他用那冰凉的扇骨,极其轻佻地抬起了其中气质更风流外露的男宠光滑的下巴,迫使对方仰起脸,承受他肆无忌惮的审视。他的目光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啧啧有声:“啧,瞧瞧这眉眼,这身段……果然是好颜色!七哥好眼光!真是好眼光啊!” 他甚至带着几分孟浪地微微倾身,凑近那男宠的颈侧,仿佛在嗅闻什么,引得人瞬间羞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去,身子微微发颤。
这番露骨的调戏,引得席间又是一阵压抑的抽气和低语。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荒唐戏码到此为止时,元疏却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一直端坐未动、宛如置身事外的萧赞。他脸上还残留着方才调笑男宠时的轻浮笑意,“萧相!你瞧见没?还是七哥懂我!知我心意!往日里你总板着面孔,苦口婆心劝我收敛心性,莫要沉迷风月,如今可好?”他故意摊了摊手,做出一副无奈又得意的模样,“连七哥都看不过眼,巴巴地给我送‘解语花’来了!”
他将“寂寥”和“解语花”咬得极重,目光紧紧锁住萧赞,仿佛在欣赏他强作镇定的模样。这番说辞,表面是嬉笑怒骂,指责萧赞管束过严,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为萧赞撇清。瞬间将萧赞置于一个“规劝不成”反而更显其“正直端方”的位置上,与元疏此刻的“荒唐无度”形成鲜明对比,像一堵无形的墙,将萧赞从“流言”漩涡的中心暂时隔离了出去。
“萧相往后啊,可别再念我了!” 元疏笑嘻嘻地补充道。
萧赞端坐如仪,玉雕般的面容在宫灯下更显清冷,几乎看不出任何波澜。他默然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面前那盘未曾动过的珍馐,仿佛在研究其上的花纹,唯有紧抿的唇线以及浓密眼睫极其细微的一颤泄露了一丝内心的不宁。
“够了!”
御座之上,皇帝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将手中的九龙金杯重重顿在案上,杯盏倾倒,琼浆泼洒,浸湿了明黄的锦缎。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落针可闻,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放肆!简直无法无天!宫宴之上,当着朕与百官之面,竟敢如此狎昵轻狂,败坏朝纲体统!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有没有王法?!给朕滚!立刻滚回你的位置上去!再敢多言一句,休怪朕家法无情!”
被点名的元疏,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转化成一种恰到好处的“悻悻然”和“惶恐”。他夸张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被吓到一般,对着御座方向草草行了个极其敷衍的礼,拖长了调子应道:“儿臣……遵旨。”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两名也被惊呆的男宠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动作依旧带着几分散漫。然而,就在他转身背对皇帝、面向大殿门口方向的那一刹那,方才所有的轻佻、惶恐、悻悻然瞬间褪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锐利、不带一丝温度,这目光并非投向任何人,只是投向殿外那深沉的夜色,却让离他稍近、无意中瞥见的几个臣子,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瞬间遍体生寒,慌忙低下头去。
两个时辰后,宫宴的喧嚣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秋夜的寒气悄然渗入空旷的回廊。萧赞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月白的袍袖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步履依旧平稳,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宫灯投下的长长暗影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与疏离。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元疏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跟着,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孤清的身影。萧赞微微低垂的头,那比平日更深的沉默,都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进元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泛起一阵紧过一阵的、带着钝痛的酸涩。宫灯的光晕明明灭灭,流淌在萧赞素色的衣料上,流淌在元疏焦灼的眼底。他想上前,想拂去那无形的落寞,想将人紧紧拥入怀中,用体温驱散这深秋的寒意。
两人一前一后,在空旷华丽的宫道上投下两道长长的、难以靠近的影子。寂静的夜色里,只余衣袂偶尔拂过阶石的细微声响,以及元疏胸腔里,那一声重过一声,被死死压抑的沉重心跳。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