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去与留的彷徨

书名:盛唐节奏大师
作者:燕子飞飞

庆典的灯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渐次熄灭。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街的狼藉——破碎的灯盏,散落的彩帛,倾倒的酒瓮,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油脂、汗水和一种狂喜后的虚脱气味。朱雀大街空旷下来,只有更夫疲惫的梆子声和清扫夫役沙沙的扫帚声,在寒风中断续响起。皇城前那座辉煌一时的“万韵台”,在褪去光影后,露出简陋的木质骨架,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巨兽躯壳,在灰白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工匠们已经开始拆卸它,沉重的木材落地声,沉闷而空洞。周律独自立于高台废墟之侧,身上那件绣着星辰与音律符文的银白官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纤尘不染,与周遭的凌乱破败格格不入。他脸上庆典时那丝罕见的、近乎投入的平和早已消散无踪,恢复了一贯的、大理石般的冰冷与疏离。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映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线鱼肚白,却比这冬日清晨更加寒意凛冽。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一枚温润的玉玦上摩挲。这不是此世的器物,玉质剔透,内部有天然形成的、极细微的螺旋纹路,在旧纪元,这被称为“记忆金属”的雏形实验品,是他穿越时身上仅存的、与那个科技文明巅峰时代最后的、脆弱的联系。昨夜庆典最高潮,他于万千声浪和谐共鸣的巅峰,于自身韵法掌控臻至化境的刹那,捕捉到的那一丝来自深空的、冰冷而规律的异常脉冲信号……此刻正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精密如仪器的大脑深处反复回放、解析。那信号的编码方式……极其古老,却带着一种超越此世韵法、甚至超越他所知的旧纪元早期技术的、非人的简洁与高效。它不像自然星体波动,更非人造韵法产物。它是什么?来自何处?为何恰在“万韵台”能量场与万民心念共鸣达到峰值时出现?是回应?是观测?还是……警告?纷乱的思绪,被一阵略显踉跄却豪迈不减的脚步声打断。浓烈的酒气先于人而至。“周兄!好手段!哈哈,当浮一大白!”李白拎着个快见底的酒葫芦,晃悠着走来,青衫上沾着酒渍与烟尘,眼神却亮得灼人,那是精神极度亢奋后的余烬,“以天地为烘炉,熔铸万籁,你这‘韵宰相’的手段,李某今日算是服了!怎么样,这般热闹过后,可有兴致再陪我去喝一杯?城南新开了家‘不羡仙’,听说酒还不错!”周律转身,目光平静地掠过李白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红的脸,淡淡道:“李翰林好雅兴。律职责在身,需回韵塔述职,清点器物损耗。”语调平稳无波,将“韵宰相”这个半是调侃半是敬畏的称呼,以及那邀约,轻轻挡了回去。李白浑不在意,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认真:“述职?清点?周兄,你这般人物,何必困于那些案牍劳形?昨夜你也见了,韵律之道,岂在庙堂规制?天地乃逆旅,光阴皆过客,当及时行乐,纵情声色!不如随我走,看尽这重整后的山河,饮遍天下美酒,将那满腔块垒,都付与江月清风!岂不快哉?”他的邀请,洒脱不羁,充满致命的诱惑,仿佛推开一扇门,门外是鲜衣怒马、诗酒天涯的无限风景,是与这沉重庙堂、繁琐职司彻底割裂的逍遥。周律的心弦,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个高度秩序化、个体意志必须服从集体逻辑的旧纪元,何曾有过这般肆意张扬的生命?此世的李白,本身就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隐隐向往的“混乱的美学”。但他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李翰林美意,心领。律,尚有未竟之事。”未竟之事?是韵塔的职责,是对那异常信号的追查,还是……内心深处,对彻底融入这个时空、割裂最后一丝回归可能的抗拒?李白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罢!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不过周兄,李某这话永远作数!哪天在这樊笼里待腻了,记得,天地很大!”说完,仰头灌尽葫芦里最后一滴酒,长啸一声,青衫飘拂,竟踏着未拆尽的台架,几个起落,消失于渐亮的晨霭之中,真个是“仰天大笑出门去”。周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静立片刻,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李白代表的,是此世最极致的精神自由,是对抗一切成规的浪漫力量。跟随他,或许能获得灵魂的喘息。但……然后呢?沉溺于诗酒,将所学所用,尽付与山水吟咏?那异常信号,那未明的威胁,又当如何?“周……周先生。”一个略显沙哑、却沉稳如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律转身。是高适。他未着甲胄,只一身半旧的戎服,脸上带着连夜喧嚣后的疲惫,但腰背依旧挺直如枪,眼神锐利清醒。“昨夜……多谢。”高适言简意赅,顿了顿,补充道,“非为虚礼。昨夜韵律,于军心提振,大有裨益。某观之,韵法若运用得宜,可抵千军。”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周先生大才,屈就于韵塔,整日与那些陈腐章程、夸夸其谈之辈周旋,实是明珠暗投。如今逆乱初平,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某已向陛下上本,奏请增设‘军咨韵曹’,专司军中教化、士气鼓荡乃至……乃至讯息传递之事。若先生不弃,某愿以曹主事之位相待,秩同五品。在军中,只论实效,不问虚文。先生之能,必有用武之地。”高适的目光坦诚而炽热,那是实干家对稀缺人才的渴望。他提供的,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进入帝国最讲求效率、最注重实际的暴力机器核心,将韵律彻底工具化、军事化,以另一种形式践行“经世致用”。这里有清晰的层级、明确的目标、强大的执行力,或许能更快实现某些“改变”。而且,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远离韵塔那无处不在的倾轧与监视……周律迎上高适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军旅生涯,他并不陌生。旧纪元的军事科技与组织度,远非此世能比。但高适所言,确是一种诱惑,一种将知识迅速转化为现实影响力的捷径。然而……他脑海中闪过旧纪元那些最终沦为杀戮工具的“超级士兵计划”、“精神控制波段”……韵律之力,入此门中,是成为强军利刃,还是打开另一个潘多拉魔盒?“高节度使抬爱。”周律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律于军旅之事,实是外行。且韵塔职司未卸,恐难从命。容某……斟酌。”高适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只是抱了抱拳:“先生若有决断,随时可来营中寻我。”说罢,转身大步离去,甲叶微响,背影很快没入正在忙碌拆除台架的工役人群中。接着走来的是杜甫。他比之前更加清瘦,旧袍空空荡荡,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那是深入骨髓的家国忧思。他手中拿着一卷诗稿,墨迹尚新。“周……周录事。”杜甫的称呼带着文人的礼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并未直接招揽,而是将诗稿双手递上,“昨夜盛况,杜某感慨良多,草就数行,聊记其事。韵律之道,能通人心,载正道,昨夜可见一斑。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街巷,扫过早起的、为生计奔波的憔悴百姓,“韵律终是末技。盛世重光,首在生民休养,教化昌明。杜某愿竭残躯,为圣朝撰史,为生民请命。不知周录事……可愿一同致力于此?以韵法之妙,辅佐王化,润泽苍生,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杜甫的邀请,是文人式的,含蓄而沉重。他将韵律视为“辅佐王化”、“润泽苍生”的工具,是通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一终极理想的道路之一。这条路上,是案牍劳形,是青史笔墨,是与民生疾苦的直面,是“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悲悯与担当。这条路,需要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持久耐力,是“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牺牲精神。周律接过诗稿,展开,上面是杜甫力透纸背的墨迹,记录着昨夜光景与心中感慨,沉郁顿挫,字字千钧。这卷诗稿,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沉默片刻,将诗稿卷好,递回:“杜工部心怀天下,律敬佩。然律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工部之志,如山如岳,律……唯有仰望。”杜甫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与深深的疲惫。他接过诗稿,叹息一声,拱拱手,蹒跚着走向皇城方向,背影佝偻,却仿佛承载着整个时代的重量。最后,王维在一位小童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他气色比之前稍好,但依旧苍白,眼神沉静如古潭,经历了囚徒生涯与生死变故,更添一份看破世情的通透。“周先生。”王维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如石上清泉,“昨夜韵台之上,见先生调御万方,如执琴瑟,深合自然之道。音律之道,达于天下,可和人心,昨夜足证。然……”他话锋微转,目光投向远处正在被拆除的“万韵台”骨架,又望向更辽阔的天空,“过犹不及。韵律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可调和,亦可淆乱。昨夜万籁和谐,固然可喜,然先生执掌韵枢,位高权重,一念之间,可定万众之声。维别无他求,只愿先生慎用此力,莫使清音变徵,雅乐成杀伐之器。山林泉石,亦是归宿;琴书自娱,未必不乐。”王维的“邀请”,实则是劝诫与提醒。他看到了周律手中力量的可怕,也隐约察觉到此人心思的深不可测。他不劝周律入世建功,也不诱他出世逍遥,只是以一种超然又悲悯的态度,提醒他权力的边界,艺术的本质,以及……退一步的可能。这是智者的告诫,也是隐士的箴言。阳光终于刺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在废墟与新生并存的皇城前。朋友们——如果这些性情迥异、道路不同、因缘际会并肩作战过的人可以算作朋友的话——都已给出了他们的答案,或者道路。李白的狂放不羁,高适的务实功业,杜甫的沉重担当,王维的超脱警醒……每一条路,都代表着此世的一种可能,一种活法。而他,周律,一个来自高度发达文明、灵魂深处烙印着理性、秩序与某种终极孤独的穿越者,该选哪一条?留下?融入这即将开启的、充满希望也布满荆棘的“新韵盛世”?用他的知识,帮助这个帝国重建秩序,甚至引领它走向一条不同的、或许能避免旧纪元某些悲剧的道路?成为杜甫希望的“辅佐王化”之臣,或高许的“军咨韵曹”主事?甚至……暗中经营,成为幕后执棋之人?昨夜庆典上,那万民同声、韵律共鸣的瞬间,他并非毫无触动。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糙的,却磅礴浩瀚的生命力与情感洪流,是旧纪元高度理性化社会中几乎绝迹的集体意识狂欢。掌控它,引导它,甚至塑造它……这个念头,对他这样习惯于掌控、精于计算的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或许,留在这里,他能真正“创造”些什么,留下比旧纪元冷冰冰的科技遗产更“有意义”的印记。但……回去的念头,如同深渊中的幽灵,从未真正消失。越是深入此世,那份来自科技文明的、深入骨髓的“乡愁”便越是尖锐。并非思念具体的亲人(他本就是孤例),而是思念那种效率、便捷、理性至上的生活方式,思念那个信息触手可及、物质极大丰富、个体高度独立(哪怕伴随疏离)的世界。这里的卫生条件、医疗水平、交通效率、信息闭塞……每一处不便,都在提醒他自身的“异类”属性。更别提那深空之中、冰冷规律的异常信号……那是否与“回归”有关?是否是故乡世界投来的一瞥?抑或是……其他更危险的存在?两种引力,如同宇宙中纠缠的双星,撕扯着他。留下,是参与创造的诱惑,是权力与影响的甘美,也是彻底告别过去、拥抱不确定性的深渊。回去,是回归熟悉的荒漠,是对未知信号源头的好奇与警惕,也是面对自身“异乡人”本质的终极逃避。“周大人,韵塔遣人来问,昨夜所用‘万韵台’核心韵石及诸般法器,何时清点入库?”一名韵塔属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请示,打断了他的思绪。周律收回望向虚空的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古井无波。“即刻清点。所有损耗,详列成册。参与布设的工匠、韵士,依例赏赐。”他淡淡吩咐,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属吏领命而去。周律最后看了一眼那正在消失的“万韵台”,转身,朝着韵塔那座巍峨、冰冷、象征着秩序与规则的黑色巨塔方向,缓步走去。银白的官袍在晨曦中泛着冷淡的光泽。他的脚步平稳,身影挺拔,仿佛已做出了某种抉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那枚温润的玉玦,已被他无意识地、用力握紧,紧贴掌心,冰凉的温度,直透心底。去,还是留?这彷徨,如同幽灵,将伴随他走入那座巨塔,走入即将到来的、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新韵盛世”。而昨夜星空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异常信号,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这彷徨,蒙上了一层更深沉、更冰冷的阴影。盛世华章奏罢,余音散入尘埃。个人的去留,与文明的兴衰、星空的秘密相比,或许微不足道。但正是这微不足道的抉择,或许将如蝴蝶振翅,在未来的时空,掀起无法预料的风暴。晨光彻底照亮了长安,也照亮了周律走向韵塔的、孤独而坚定的背影。前路何方?唯有时间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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