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潮声里的罗盘

书名:时空守望者:东京1943
作者:小笔头

2077年的梅雨季来得早,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这粘稠的湿气浸润得迟缓了。位于地下三百米的量子观测站,巨大的弧形穹顶之外,是精密模拟出的1943年东京上空的阴霾。人造云层低垂,翻滚着铅灰色的厚重,冰冷的水珠不断生成、汇聚,顺着光滑如镜的合金墙面蜿蜒滑落,最终在地面特制的吸附材料上砸出细密而规律的凹痕,发出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持续不断的“嘀嗒”声,像某种来自遥远过去的倒计时。

林野站在几乎占据整面墙体的全息屏前,幽蓝的光线映照着她线条紧绷的侧脸。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悬停在那个标记着猩红警告符号的“逆时启动”按键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苍白,指甲边缘修剪得干干净净,却仍能看出其下蕴藏的巨大压力。屏幕上是瀑布般流泻的数据流,夹杂着不断闪烁的历史碎片影像,光怪陆离,令人眩晕。

“陆博士,最后确认:目标时间锚点是1943年8月15日,东京湾横滨港区域。”她的声音打破了观测中心主控室的沉寂,那声音像是经过特殊处理,冷静,清晰,不带丝毫多余的情感,仿佛浸在冰水里的金属器械,敲击时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脆响。她顿了顿,目光快速扫过一侧不断跳动的生命体征监控数据,“六人小组意识同步率98.7%,维持在高位稳定区间。历史偏差预警系统持续监测中…当前波动幅度,仍在预设阈值之内。”

被称为陆沉的女人,是这座观测站的首席科学家,也是“逆时计划”的总负责人。她闻声从一堆泛着柔和白光的纸质古籍资料上抬起头,厚重的黑框眼镜片后,是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镜片上此刻正倒映着全息屏里跳跃闪烁的1943年残像——那是经过量子纠缠技术捕捉并重建的历史片段:灯火昏黄的料亭内,穿着笔挺昭五式军装的军官们正举杯相庆,脸上洋溢着狂热与醉意;背景音却诡异地混杂着微弱而持续的婴儿啼哭,以及某种金属器械(或许是解剖刀)碰撞时发出的冰冷脆响,两种声音交织,构成一幅极度不协调、令人心悸的画面。陆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温予安的记忆污染指数,在过去一小时内由15.2%上升至17%,”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调出另一组更为隐秘的脑波监测数据曲线,那曲线的波峰正呈现不稳定的攀升趋势,“她的脑波频率,正在与1943年时间锚点内某个特定个体细胞的深层记忆产生强烈共振。干扰源强度还在增加。”

“是‘山田铃’。”林野立刻接口,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夜在模拟训练舱外监控屏上看到的景象——温予安在深度催眠状态下无意识的呓语,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紧紧攥着训练服的衣角,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个……根据零星历史档案记载,在刑场试图保护一个婴儿的女人。予安在训练中反复提及这个名字,以及相关的片段。”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却不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在主控室内响起,打破了原本压抑的平静。紧接着,唐小满的虚拟三维影像从中央战术规划板上快速弹出,成像清晰,纤毫毕现。影像中的唐小满已经换上了适用于1943年东京环境的黑色紧身作战服,布料带有特殊的哑光质感,能有效规避那个时代可能存在的简单光学探测。她的眉峰微挑,眼神锐利如鹰隼,语气急促但不见慌乱:“站长,量子传送舱压力出现异常波动,读数偏离基准线百分之三。另外……我随身携带的‘唐刀’,其刀身自发的微观震颤频率,在刚才五分钟内,与数据库中记录的、我曾祖母留下的那把作为信物的残刀震颤频谱……出现了高度吻合。”

林野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凉,带着观测站内循环系统特有的、略带臭氧味的空气,直抵肺叶深处。她见过唐小满无比珍视、总是小心翼翼藏在战术靴夹层里的那张已经泛黄脆化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睁着一双懵懂却又带着惊恐的大眼睛,站在布满弹孔和焦黑痕迹的南京城墙断壁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几乎被烧焦、看不清原貌的布娃娃。那张照片,是唐小满家族世代相传的记忆,也是她此刻站在这里,义无反顾投身于这场逆时空行动的全部动力源泉之一。

“所有单位注意,最终检查序列启动。能量导管输出功率稳定,意识锚定系统二次校准完毕。”林野的声音透过广播系统传遍观测站的每个角落,也清晰地传入即将进行意识投射的六名队员的接收器中。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屏幕上那串代表着1943年8月15日东京湾的坐标数字,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准备启动。”

话音落下,她的食指终于有力地按下了那个决定命运的红色按键。

【1943年8月15日 东京湾 横滨港】

意识穿越时空壁垒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一股浓烈、咸腥、带着腐烂海藻气息的海风便猛地灌入了温予安的鼻腔,呛得她几乎咳嗽起来。她发现自己正跪在潮湿而冰冷的沙滩上,细小的沙砾硌着膝盖,透过单薄的和服面料传来清晰的刺痛感。视线有些模糊,耳畔是海浪一遍遍拍打岸边的单调声响,夹杂着远处海鸥凄厉的鸣叫。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素色、但质地粗糙的和服,下摆处沾染着大片已经呈现半凝固状态的暗红色血迹,粘稠而冰冷地贴在小腿上。这不是她的血,而是意识投射过程中无法完全规避的副作用之一——意识体会不可避免地携带上目标时间点、其所依附的“锚点人物”身体上正在承受或刚刚承受过的创伤印记。每一次穿越,都像是一次与历史亡魂的亲密接触,留下无法轻易抹去的痕迹。

“温桑,该走了。潮水要上来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温予安微微侧头,看到苏明薇已经装扮停当。她裹着一身看似合体、但细看之下用料并非顶尖的男士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巧妙地遮挡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抹紧抿的唇。她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牛皮公文包,皮质表面有些磨损,但款式经典,里面装着的,是行动小组费尽心力伪造的、足以以假乱真的日本陆军省内部文件,那是他们在这个时代活动的护身符和敲门砖。

温予安依言试图站起,腿部的酸麻和创伤记忆带来的虚弱感让她踉跄了一下。她抬起头,望向港口远处。灰色的海面上,停泊着几艘冒着黑烟的旧式货轮,其中一艘正在鸣笛,低沉喑哑的汽笛声像垂死巨兽的哀嚎,喷出的浓烟在同样铅灰色的天际线上撕开一道丑陋的口子。这景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摸向和服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件硬物——那是一把短小的肋差,刀柄冰凉,刀镡是用珍珠母贝镶嵌而成,上面精细地刻着并蒂莲的图案。这是“山田铃”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也是温予安此刻与那个逝去灵魂产生连接的实体媒介。每当握住它,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便如潮水般涌来。

“记忆又涌上来了?”苏明薇递过一个军用水壶,目光敏锐地扫过温予安微微泛红的眼尾和略显苍白的嘴唇,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温予安接过水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壶里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和消毒剂的怪味,滑过喉咙时引起一阵轻微的不适。“在那边……那艘货轮的甲板下面,”她抬起手指了指远处鸣笛的货轮,声音有些飘忽,“我‘听到’有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带我回家’……一遍又一遍。”她攥紧了袖袋中的肋差刀柄,指节发白,“她说……她说她是山田铃,是那个在1943年8月15日,因为发表反战言论而被秘密处决的报社记者。”

苏明薇递水壶的手指在公文包的金属锁扣上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们彼此心照不宣,所谓“记忆污染”绝非简单的心理幻觉或模拟训练的后遗症——这是量子理论中最为玄妙的“观察者效应”在宏观尺度上的惊人显现。温予安高度敏感的意识,正在与历史长河中某个特定节点上的“锚点人物”产生深度的、难以解析的重叠与共鸣。这既是她们能够精准切入历史的关键,也意味着温予安本人,极有可能成为一个不受控制的、足以改变既定历史轨迹的巨大变量。风险与机遇,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浅草寺 傍晚】

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东京上空厚重的烟尘,为浅草寺著名的雷门灯笼涂上了一层昏黄暗淡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香火、人群汗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唐小满蹲在巨大的青铜香炉旁,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和服,装扮成一个最不起眼的卖花女。她发间别着一朵刚刚采摘不久、还带着露水的白栀子花,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身份标识——“卖花女阿满”。

她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捻着香炉里已经半凉的香灰,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谨慎地掠过周围熙攘的人群。商贩的叫卖声、信徒的祈祷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突然,一阵节奏清晰、带着某种趾高气扬意味的木屐声由远及近,敲击在寺庙的青石板路面上。

唐小满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军服、腰间配着军刀的中年男人正向她这个方向走来。是佐藤守,陆军省后勤部门的一个课长,军衔不高,但手中掌握着部分物资调配的实权,也是他们此次行动需要清除的目标之一。佐藤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红晕,眼神有些涣散,显然刚喝过酒。

“阿满桑,今天的花,看起来格外新鲜嘛。”佐藤走到近前,语气带着明显的醉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轻佻。话音未落,他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就已经不由分说地搭上了唐小满纤细的小臂,力道不轻。

唐小满立刻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饰住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凌厉杀意。三天前,她在未来观测站通过截获并破译的零星历史电文信号中,找到了佐藤的一份秘密体检报告。报告上明确记载,他的左腕有一处陈旧性骨折,愈合得并不理想。那是三年前在中国东北“扫荡”时,被活跃在那里的抗联战士投掷的手榴弹破片所伤。林野为她设计的陷阱,就巧妙地依托于这处不为人知的旧伤。

“佐藤大人,”她抬起眼,换上一副怯生生、我见犹怜的表情,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买……买支花吗?可以送给……送给您家中受伤休养的太太?”她特意在“受伤”二字上加重了极其微弱的语气。

果然,佐藤搭在她小臂上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了几分,眼神变得惊疑不定,死死盯住唐小满。就在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分神的电光火石之间,唐小满动了!她身体如同最灵巧的猎豹,猛地一旋,轻易挣脱了佐藤的钳制。同时,一道冰冷的寒光自她宽大的和服袖口中闪电般滑出——那是她从不离身的特制唐刀。刀刃精准无比地贴上了佐藤左腕内侧那处旧伤所在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不是刀刃切割的声音,而是唐小满用巧妙的发力技巧,以刀鞘末端狠狠撞中了佐藤膝盖侧面的脆弱关节。佐藤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踉跄着向前跪倒在地,军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

“你……你是什么人?!”佐藤忍痛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唐小满的刀尖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向前轻轻一送,稳稳地抵住了佐藤的咽喉。锋利的刀刃轻易划破皮肤,一颗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顺着冰冷的刀身缓缓滑落。“南京,”她的声音仿佛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情感,“南京的城墙下面,曾经有一个小女孩。她怀里抱着一个被烧得焦黑的布娃娃,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我,‘姐姐,那些日本兵,为什么要烧掉我们的房子?’”

佐藤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收缩,他想张口呼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唐小满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手腕微动,刀光如同黑夜中一闪而过的流星。鲜血瞬间从佐藤的颈动脉喷射而出,温热、腥咸的液体溅了她一脸。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佐藤的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她缓缓收起唐刀,甩落刀刃上残留的血珠,动作流畅而冷静,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弯腰,从掉落的花篮里捡起那朵洁白的栀子花,轻轻放在佐藤逐渐冰冷的尸体旁,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这朵花,算是我替那个南京城下的小女孩,替你……赔的罪。”

【东京港仓库区 深夜】

夜色如墨,将庞大的东京港仓库区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柱偶尔扫过,映出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和锈迹斑斑的龙门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机油味和某种化学品的刺鼻气味。

其中一间编号为B-7的仓库内,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防爆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沈清欢蹲在一个巨大的、印着“陆军省专用/医疗物资”黑色字样的木箱前,她的工装裤上沾满了油污和灰尘,护目镜推在额头上,露出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为了这次行动,她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全力调试和维护带来的微型装备。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特制的高温焊枪,枪口正喷出幽蓝紫色的炽热火焰,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面前的木箱看起来与其他医疗物资箱无异,但通过隐藏在纽扣下的微型X光扫描仪,沈清欢早已看清了里面的真实内容:根本不是药品或器械,而是一排排整齐摆放的圆柱形玻璃培养罐!罐体上贴着的标签,用日文和德文清晰地标注着——“炭疽杆菌,Type A,高致病性”。这些是足以造成大规模杀伤的生物武器。

“陈墨,外围干扰器部署好了吗?我这边准备开箱了。”沈清欢对着隐藏在衣领下的微型喉麦低声说道,声音因长时间缺乏休息而有些沙哑。

耳机里传来陈墨冷静的回应,伴随着细微的电流杂音,显示他正在远处操作着复杂的电子对抗设备:“干扰频率已锁定覆盖仓库周边五百米范围,所有无线电信号将被屏蔽或模拟替代。三秒后启动。清欢,记住行动要点,只破坏箱体内的隐藏定位芯片和自毁装置,绝对不能让任何一个菌罐破裂!重复,绝对不能让菌罐破裂!”

“明白。”沈清欢深吸一口气,将护目镜拉下戴好,调整了一下焊枪的火力和角度,蓝色的火焰再次聚焦在木箱侧面的一个特定接缝处。高温使得金属迅速发红、熔化。然而,就在她即将切断最后一根连接线时,一簇特别活跃的火星猛地溅射出来,落在了旁边一块用于遮掩的、不知何时浸染了汽油的破旧防水布上。

“呼——!”火焰瞬间腾起,并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迅速引燃了防水布下铺垫的、同样浸透了汽油的棉絮!火势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该死!”沈清欢低骂一声,当机立断放弃操作,猛地向后跃开。几乎是同时,她听到仓库大门被撞开的声音,两个负责巡逻的日军看守听到异响冲了进来。他们显然没料到会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站在火边的沈清欢,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配枪和门边的警报器。

但已经晚了。燃烧产生的有毒气体和高温,似乎加速了木箱内那些玻璃培养罐的某种化学反应。沈清欢惊恐地看到,靠近火焰的几个菌罐表面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罐内原本浑浊的液体剧烈沸腾起来,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诡异淡白色的菌雾正从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迅速在空气中扩散。

那两个日军看守刚吸入几口带着异味的空气,脸上就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他们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喉咙和身上的军服,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大面积的红肿、水泡,继而迅速溃烂,流出粘稠的黑红色血液。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而恐怖的吸气声,身体扭曲着倒在地上,剧烈抽搐。

沈清欢屏住呼吸,迅速退到仓库最角落的通风口下方,那里空气相对流通。她按下喉麦的通讯键,声音因为紧张和吸入少量有害气体而有些颤抖,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呼叫观测站……告诉陆沉博士……这次的‘烟花’,看来……有点过于‘香’了。”这是事先约定的暗语,意味着生物武器已被意外激活,情况危急。

【山本公馆 雨夜】

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山本公馆后院神社的朱红色鸟居和苍翠的松柏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夜色深沉,公馆内大部分窗户都漆黑一片,只有神社前长明灯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晕。

温予安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一动不动地隐匿在鸟居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她的身体已经被冰冷的雨水浸透,单薄的和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握在袖中的肋差刀柄,却异常冰冷,那股寒意仿佛能沁入骨髓。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跪在神社前湿漉漉石板上的那个身影——山本隆司,一个在军界有着不小影响力、直接负责多项生物武器研发项目的狂热军官。

山本隆司似乎并未察觉到死神的临近。他穿着正式的黑色和服,前襟上沾着些许香灰,正对着神社的方向低声念叨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但温予安超常的听觉捕捉到了断断续续的词语:“健司……爸爸来看你了……帝国的荣耀……安息……”

“山本阁下。”温予安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走出,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山本隆司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迅速转身,右手闪电般摸向腰间,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刀已然出鞘,动作娴熟而狠厉,显示出他并非普通的文职官员。然而,温予安的动作更快!她侧身避开军刀劈砍的锋芒,身体如同旋转的舞者,手中的肋差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精准地挑开了山本和服的腰带束扣。与此同时,刀鞘的末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撞向山本膝盖后方的韧带!

“咔嚓!”又是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山本隆司只觉得膝弯处传来钻心的剧痛,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军刀也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积水中。

“你……你是什么人?!”山本忍痛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痛苦、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温予安没有回答,只是将冰冷的肋差刀刃向上移动,稳稳地抵住了山本隆司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你的儿子,山本健司,”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些汹涌而来的、属于山田铃的记忆碎片正在冲击着她的意识,“他不是光荣战死在诺门坎前线……他是被你们自己人,当作训练新兵刺杀的活靶子……因为他在书信中流露出了对战争的怀疑!”

山本隆司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某种被戳破秘密的恐慌而收缩成针尖大小:“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是最高机密!你到底是……”

“我是从地狱回来的使者,”温予安打断他,声音冰冷如铁,“是来向你,还有所有像你一样的人……索命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属于温予安的意志与山田铃的残存意识交织的体现,“同时……也是替山田铃,替那些被你们无情剥夺了生命和声音的无辜者……来讨还公道的。”

话音未落,温予安手腕发力,锋利的肋差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山本隆司的心脏部位。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山本隆司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瞳孔迅速扩散,生命的光彩从他眼中流逝。然而,在他彻底咽气之前,嘴角竟然牵扯出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弧度,仿佛是在笑,一种掺杂着疯狂、解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笑容。

温予安猛地抽出肋差,带出一蓬温热的鲜血,溅在湿冷的石板上,迅速被雨水稀释、冲淡。她后退一步,看着山本的尸体向前扑倒。就在这时,从他松开的和服前襟里,滑落出一张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照片。

照片飘落在积水中。温予安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油纸防水,照片并未完全湿透。上面是一个穿着旧式日本学生装、面容清秀、眼神却有些茫然的年轻男子,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致爱子健司,愿为帝国荣耀而战,武运长久。”落款是“父,隆司”。

雨水更大更急地倾泻下来,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污秽都冲刷干净。温予安跪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将那张染血的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名叫健司的年轻生命最后的温度。这一刻,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阴森恐怖的刑场,脚下黏稠的鲜血,怀中婴儿微弱而绝望的啼哭,还有山田铃在被处决前,用尽最后力气在她耳边留下的、如同诅咒又如同祈愿的话语:“告诉……告诉未来的孩子们……别再让……仇恨的种子……发芽……”

【观测站 全息屏前】

陆沉博士一动不动地站在巨大的全息屏幕前,屏幕上展示的是经过量子信号重构的、1943年8月15日黎明时分的东京湾全景图像。之前因为行动而引发的局部能量扰动(表现为屏幕上的血红色雾状干扰)正在逐渐消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初升朝阳投射下的、略带暖意的金色光芒,平静的海面上,几只海鸥正在展翅飞翔,发出清脆的鸣叫。代表着林野等六名队员意识的量子信号光点,正在稳定地沿着预设的时空航道,向着2077年的坐标点收敛、返回。

主控室内,各种仪器设备运行的嗡鸣声似乎都降低了一个音量,紧张的气氛得以稍稍缓解。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快步走到陆沉身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清晰地汇报:“陆博士,历史线实时监测数据显示,主要历史事件进程修正值已下降至0.3%,远低于安全阈值!所有预定行动目标均已达成!任务……成功了!”

陆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摘下了鼻梁上那副沉重的黑框眼镜,伸出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揉捏着酸胀发红的鼻梁和眼眶。长时间的专注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感到一阵深刻的疲惫。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响起在意识投射启动前,温予安在准备室里,带着一丝不安和决绝问她的话:“陆博士,如果……如果我在那边,意识被‘山田铃’的记忆彻底覆盖,变成了她……做出了超出计划的事情,您……会怪我吗?”

当时,陆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拍了拍温予安的肩膀。此刻,望着屏幕上逐渐归于平静的1943年海湾,她仿佛是对着那个已经安全返航的年轻队员,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用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不会。无论是以温予安的身份,还是暂时承载了山田铃的意志,你们……都是屹立在时间悬崖边缘的守望者。守望的,是真相,也是未来。”

【尾声】

意识成功返回2077年现实世界的第七天。经历了严格的生理隔离和心理评估后,温予安获得了一次短暂的外出许可。她没有去任何娱乐场所,而是独自一人,换上了一身素净的便服,来到了位于城市边缘的抗战纪念馆。

纪念馆内部庄严肃穆,光线柔和。她在一个独立的玻璃展柜前停下了脚步,久久伫立。展柜内,静静地躺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的和歌集,封面上沾染着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仿佛诉说着它主人最后的遭遇。翻开的那一页,扉页上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一句短歌,译文清晰地标注在旁边:“若我此生注定成为转瞬即逝的火焰,亦愿燃尽此身,烧彻世间所有不公与黑暗。”

不知何时,唐小满也来到了她的身边,同样沉默地看着展柜中的遗物。然后,她抬起手,指向展厅墙壁上悬挂的一排历史人物照片中的一张。那张照片上是一个面容严肃的日本军官,下面的简介写着“佐藤拓真,反战人士,于长野秘密基地爆炸案中身亡,疑为传递关键情报”。“看,”唐小满的声音很平静,“历史记录显示,他在长野的那个秘密生物武器基地发生原因不明的剧烈爆炸前,成功地将基地的精确坐标传递了出去。间接促使了后续的国际调查和舆论压力。”

沈清欢也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旁边一个展示柜的玻璃表面,里面陈列的是一个按照历史资料精确复制的炭疽菌罐模型,旁边配有详细的说明文字,揭露了当年日军细菌部队的罪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复杂难明的弧度,混合着悲伤、愤怒以及一丝完成使命后的释然:“我祖父当年是防疫部队的,如果他能看到今天,看到我们不仅揭露了这一切,还阻止了它可能造成的更大灾难……他应该会说一声,‘做得好,孩子们’。”

林野没有靠近展柜,她独自站在纪念馆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窗外。楼下,几株晚樱正在风中摇曳,粉白色的花瓣缓缓飘落。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掀动了林野额前的发丝,也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极其淡薄的血腥气与硝烟味。那不仅仅是1943年东京湾行动残留的气息,更是沉重历史本身沉淀下来的余韵。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和平的重量,这重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支撑着她们继续前行。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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