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子时殿内,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微微晃动,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魏无羡半蹲在案前,指尖悬在玉匣上方两寸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正以肉眼可见速度蔓延的黑线——那墨色痕迹绝非寻常污渍,渗过玉质缝隙时竟带着极淡的腐气,像是某种活物在暗处悄然啃噬。
“别碰。”蓝忘机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冽,同时覆上他手背的掌心微凉,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魏无羡回头时,正撞见他眼底深潭般的警惕,“这是‘蚀玉水’,沾到皮肉会顺着血脉腐骨,金氏当年用来毁过古籍。”
话音未落,蓝启仁已提着袍角走向殿门,青布靴底碾过青砖时发出轻响,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在门槛前驻足,月光从身后窗棂漏进来,在他银白鬓发上镀了层冷光:“天亮前,让传讯弟子把话散出去——就说藏书阁密信即将显形,散播谣言者,自求多福。”
魏无羡挑了挑眉,收回手时指尖还残留着玉匣的凉意:“先生这是要引蛇出洞?”
蓝启仁未回头,只留下一道挺直的背影:“蛇已在洞外盘着,不如让它先慌了神。”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烛火噼啪声与黑线爬行的细碎声响。那墨色痕迹爬到封灵符边角时忽然顿住,像是感知到符箓的灵力,竟在符纸边缘绕了个圈,最终蜷缩成细小的圆点,如同蛰伏的虫豸,静静等待时机。魏无羡盯着那圆点出神,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乱葬岗见过的毒蛊,也是这般看似无害,实则藏着噬命的狠劲。
辰时的钟声准时撞响,三记厚重的轰鸣穿透云深不知处的晨雾,惊醒了檐下栖息的雀鸟。各峰弟子身着统一的月白校服,顺着青石路往正殿赶去,袖口绣着的卷云纹在晨光中晃动,却掩不住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晚藏书阁闹了动静,好像是魏前辈和含光君抓了内鬼。”
“可廊柱上贴的纸条你没看见?说他们俩偷了秘典,要带着去投金氏呢……”
“嘘!别乱说,含光君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魏无羡站在侧阶上,将这些议论听得真切,却只是勾着唇角笑了笑,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陈情笛的穗子。蓝忘机站在他身侧,目光扫过人群中那些躲闪的眼神,握着避尘剑柄的手微微收紧——他不怕流言,却怕这些无端揣测,会寒了身边人的心。
忽然,人群的骚动停了下来。蓝启仁捧着一只褪色的枣红锦盒,从殿后缓步走出,锦盒边角磨损严重,显然是常年存放重要物件的旧物。他踏上高台时,满殿弟子瞬间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唯有殿外风吹过松枝的簌簌声,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昨夜子时,藏书阁值守弟子蓝承安,试图将密信传递出山门,被巡防弟子当场截获。”蓝启仁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众人耳中,“经审问,他已供出,是受金氏余孽胁迫,以‘还阳丹’为饵,让他在宗门内散布谣言,动摇我蓝家根基。”
“还阳丹?”人群中有人低呼出声,“那不是传说中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吗?金氏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说不定是假的,就是用来骗蓝承安的……”
议论声再起时,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老从座中起身,眉头拧成川字:“启仁,即便蓝承安是被胁迫,可查案之事让外姓人主持,终究不合规矩。魏公子虽与忘机交好,但终究不是蓝家人,让他插手宗门秘事,恐遭非议。”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魏无羡身上。他倒也不慌,反而往前半步,正要开口,却见蓝启仁抬手制止了他。老宗主打开锦盒,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米黄色信纸,信纸边缘微微卷曲,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
“去取符火来。”蓝启仁对身旁的执事弟子吩咐道。
片刻后,一名弟子捧着点燃的符纸上前,淡蓝色的火焰在他掌心跳动,映得周围人的脸庞忽明忽暗。蓝启仁将信纸迎向火焰,起初纸上并无异样,可随着火焰缓缓移动,原本空白的纸面竟渐渐浮现出扭曲的金文,那些文字如同蛇群般缠绕着,看得人头皮发麻。
待火焰移至信纸中央时,一行清晰的字迹终于显现:“令内线于三日内散布‘忘机夫夫窃取蓝家秘典,欲携器投敌’之言,动摇蓝门根基。”
“这……这是金光善的笔迹!”有曾见过金光善手书的长老失声惊呼,“当年他送来的贺帖上,就是这种弯钩似的笔法!”
蓝启仁将信纸高举过顶,淡蓝色的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此信用金氏特制药水书写,唯有符火可显形。若非忘机与无羡昨夜彻夜追查,从活尸身上寻得崔家铜牌,顺藤摸瓜找到蓝承安,谁能识破这层层诡计?”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陡然转厉,“现在你们告诉我,谁是叛徒?是谁在替敌人瓦解我们自己的家?”
无人应答。角落里,一名年轻弟子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他前日还跟着师兄们议论魏无羡“不守家规”,说他带坏了一向端方的含光君,可此刻看着那张显影的密信,只觉得那些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自己无知的心上。
蓝启仁放下信纸,转向站在侧阶的两人,语气缓和了些:“尔等行事虽不循常法,却心系宗门,不避险难。昨夜玉匣渗出黑线,便是敌方察觉阴谋败露,妄图用蚀玉水毁证灭口。他们怕的不是蓝家的规矩,而是你们二人联手追查的决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弟子,沉声道:“自今日起,凡再传此谣者,不论身份高低,一律押入寒潭地牢,按通敌罪论处。”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外忽然起了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拍打石阶,发出轻响。魏无羡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尘土的靴尖,忽然笑出声来,抬头环顾四周:“诸位要是真信我偷了《三千律》,不如现在就去藏书阁翻一翻?说不定还能找到我上次被罚抄时落下的半块桂花糕——那糕点还是忘机给我的,甜得很。”
这话一出,殿内紧绷的气氛顿时松了些,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魏无羡又转向蓝忘机,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你说是不是?我记得你上次还说我偷看禁书,罚我抄了三十遍《礼训篇》,结果后来我才发现,你自己也偷偷看了《异闻录》下卷,还在书页上画了小狐狸。”
蓝忘机的耳尖微微泛红,眸光却依旧清亮,嘴角极轻微地压了一下,似在忍笑,又似无奈。可下一瞬,他忽然抬起右手,当着全殿弟子的面,稳稳握住了魏无羡的手。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指腹轻轻摩挲着对方虎口处因握笛而生的薄茧。
众人屏息,连风吹过窗棂的声音都仿佛静止了。
蓝忘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落盘:“吾之所行,皆因一人。若守礼而失心,则礼何存?若护道而弃情,则道何义?”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回魏无羡脸上,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我与无羡,从未想过背叛蓝家,更不会窃取秘典。往后若有流言,可先问我。”
魏无羡怔了一瞬,随即反手回握,掌心相贴的瞬间,暖意顺着指尖直透心底。他看着蓝忘机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流言蜚语都成了过眼云烟——有这个人站在身边,再大的风浪好像都能扛过去。
殿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继而有人轻咳一声,接着是一阵压抑的笑声,最后竟化作一片响亮的掌声。连一向古板、最看重规矩的蓝德昭长老,也闭了闭眼,低声叹道:“……倒也不算全无章法,至少比那些藏在暗处搞阴谋的人强。”
蓝启仁静静看着相拥的两人,眼中的霜色渐渐融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他活了大半辈子,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规矩更重要。
散会后,弟子们陆续退场,脚步声由密转疏,最终消失在殿外的青石路上。阳光透过高窗洒进大殿,在青砖上划出长长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竟透着几分暖意。
魏无羡松开手时,指尖不经意蹭过蓝忘机掌心一道浅褐色的旧疤——那是多年前在乱葬岗,为了替他挡下金氏修士的毒刃留下的。他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昨晚捡到的玉匣残片,塞进对方手里,低声道:“金氏这步棋走得急,漏了不少破绽。下一步,该轮到我们出招了。”
蓝忘机握着残片,指尖能感受到玉质上未散尽的寒气,他望着殿门外的远山轮廓,云雾缭绕在峰顶,不见尽头:“他们想乱人心,让我们自乱阵脚。但这只是开始,我们还没真正反击。”
魏无羡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弟子慌乱的呼喊:“启禀先生!含光君!魏前辈!”
一名身着执事服饰的弟子奔至台阶前,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连说话都带着颤音:“东侧巡防刚截获一封匿名信,是从外门递进来的,信封上的蛇纹火漆……和昨晚蓝承安传递的密信一模一样!”
蓝启仁眉头一蹙,快步走下高台,从弟子手中接过信封。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沉甸甸的,触手竟带着一丝微温,仿佛刚被人捂在怀里送来不久。
魏无羡凑上前,目光落在火漆上——那蛇纹雕刻得极为精细,蛇眼处还嵌着一点暗红,与昨晚见到的密信火漆分毫不差。可就在蓝启仁要拆封时,他忽然伸手按住了信角:“等等,先别拆。”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那是之前用来试探毒草的,此刻轻轻挑开火漆边缘。一丝极淡的香气逸出,混杂着腐草与泥土的味道,并不刺鼻,却让人莫名心慌。
“不是同一人写的。”魏无羡收起银针,语气肯定,“火漆压痕偏左,说明写信人是左撇子,而昨晚那封密信的压痕居中,是右撇子。而且这字迹……笔力虚浮,像是刻意模仿的,送信的人换了。”
蓝忘机接过信封,指尖抚过封口处的褶皱,忽然顿住:“这香味,我曾在玄冥草附近闻到过。去年在夷陵追查活尸踪迹时,见过那种草,气味很特别。”
魏无羡的眼神瞬间凝住,玄冥草是炼制控尸丹的主材,金氏当年就是用这种草药控制温氏余部:“他们还在用这种药控制活尸?可之前我们查到,金氏在云梦搭建的控尸法阵还没完成,怎么会贸然行动?”
“说明他们在赶时间。”蓝启仁沉声道,指节因用力握信而泛白,“金光善知道蓝承安被抓,密信的事已经败露,所以加速了计划。他怕我们查到更多线索。”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远处的钟楼传来一声悠长的鸣响,惊起一群飞鸟,翅膀划过屋檐的声音清晰可闻。
魏无羡忽然笑了,只是笑容未达眼底,反而带着几分冷意:“既然他们这么急着让我们乱,那我们就偏不能乱。”他转身走向殿中央的案几,抽出一张空白竹简,拿起墨锭研磨,“我来写一则新消息——就说蓝家即将召开族议会,商议如何处置‘内鬼家属’,尤其是与蓝承安有牵连的旁支。”
“你想牵连无辜?”蓝启仁皱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满,“旁支弟子大多无辜,不能因为蓝承安一人,让他们受牵连。”
“我不是要牵连他们,是要引蛇出洞。”魏无羡蘸墨落笔,字迹潇洒不羁,与蓝家弟子的规整截然不同,“金氏在蓝家安插的内线,肯定不止蓝承安一个。他们听到要清算旁支,若真有亲属被牵扯,必定会慌乱,甚至主动联系外门的金氏之人。我们只要在各出口布控,就能抓住下一个。”
蓝忘机走到案前,看着竹简上的字迹,抬眼道:“我会安排巡防弟子在山门、侧门以及后山小径布控,只盯传递消息的人,不扰普通弟子。”
“对。”魏无羡吹了吹竹简上的墨迹,将其递给一旁的执事弟子,“你把这消息散出去,不用刻意隐瞒,越多人知道越好。记住,只抓传递消息的人,不问动机,也别伤了无辜弟子。”
执事弟子接过竹简,躬身应道:“是,弟子明白。”说完便快步离去。
阳光斜斜照进殿内,落在魏无羡的肩头,给他的衣摆镀上一层金边。他抬手拂去衣上的一点灰尘,忽觉袖中传来一阵温热——是之前放在里面的玉匣残片。他掏出来一看,瞳孔微微一缩:昨夜那道蔓延的黑线,竟已缩回缝隙深处,只留下一道极淡的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怎么了?”蓝忘机察觉到他的异样,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残片上。
魏无羡摇摇头,正要把残片收起,却在翻转时发现,残片内壁有一道极细的刻痕——不是天然形成的,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暗中悄悄刻下的,形状纤细,却清晰可辨,像是一把倒悬的剑,剑刃处还刻着一个极小的“崔”字。
“这是……崔家的标记?”蓝启仁凑上前,看清刻痕后,语气惊讶,“崔家当年是修仙世家,后来因卷入金氏的阴谋被灭门,只剩几个旁支子弟流落各地。这玉匣怎么会有崔家的标记?”
魏无羡握着残片,指尖反复摩挲着刻痕,忽然想起昨晚从活尸身上找到的崔家铜牌:“难道这玉匣原本是崔家的?金氏灭了崔家,夺走了玉匣,还用来装密信……这里面肯定藏着更大的秘密。”
蓝忘机的目光变得凝重:“崔家当年擅长阵法,尤其是控灵阵。或许这玉匣不只是装密信的,还和金氏的控尸法阵有关。”
殿外的风又起了,这次却带着几分寒意,吹得窗棂微微晃动。魏无羡将残片重新塞进袖中,眼底闪过一丝锐利:“不管这玉匣藏着什么秘密,金氏既然这么急着毁了它,就说明我们摸到了他们的要害。接下来,该好好查一查崔家当年被灭门的真相了。”
蓝启仁点头,目光扫过殿内的两人,语气坚定:“查崔家旧事需要时间,你们二人务必小心。金氏在暗处,说不定还会有更狠的招数。”
“放心吧先生。”魏无羡笑了笑,眼底却没了之前的轻松,“我和蓝湛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这次也一样,能扛过去。”
蓝忘机看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动作轻柔,却带着无声的支持。殿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光尘的青砖上,仿佛连命运的丝线,都在这一刻悄然交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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