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管里的液体落下,砸进玻璃瓶中,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沈清弦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的视线从那本摊开的笔记上移开,手指缓缓收拢,又松开。她转身走向储物柜,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卷新的标签纸和黑色记号笔。这是她并购案里常用的工具,每一项资产、每一个数据节点都必须编号归类,才能进入她的掌控系统。
她走回香料架前,开始贴标签。
动作干脆利落。每瓶香料都被她拿起、查看、标注编号与用途:“#07-镇定基底”“#13-焦虑缓解”“#21-睡眠诱导”。她按浓度、来源、作用机制分类,像在整理一份即将签署的合同文件。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指尖不再发颤。秩序回来了。
第二天清晨六点四十分,她走进调香室。
所有标签都不见了。
香料瓶整齐排列,标签的位置换成了折起的小纸条。她拿起最近的一瓶,展开便签,上面写着:“香料会呼吸,标签会窒息。”字迹清隽,是顾怀瑾的笔迹。
她翻开另一张,压在#13瓶下:“今晚我不汇报行踪,因为您需要学会等待。”
沈清弦捏住纸角,指节泛白。她没有撕碎它,也没有扔掉。她把它放在工作台上,正对着光源。阳光穿过纸面,照出纤维的纹路。她盯着看了三秒,转身离开。
上午九点整,手机震动。
“在菜场,买了茼蒿和豆腐。”
她坐在书房,屏幕亮着。她没回复,但眼睛一直停在消息界面。
十点,第二条:“花市补了迷迭香和薰衣草苗,雨前种下。”
她轻轻点头,肩膀微松。
十一点十五分:“后山采晨露,湿度适合冷凝提取。”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走到窗边。天色阴沉,云层低垂,像是要下雨。
下午一点:“煮了姜汤,放你门口。”
她打开房门,小陶碗还在,热气已散。她端进去,喝了一口。味道温和,不甜也不辣。
三点整,第四条消息准时到达:“清洗蒸馏器,准备新配方测试。”
她回了一句:“别用太多酒精。”
五分钟后,回复来了:“知道,你对挥发剂敏感。”
她嘴角轻微动了一下,又压下去。
六点,第五条:“修剪了店门口的薄荷,长势太旺。”
六点三十分,第六条:“换了床单,晒过太阳。”
她看着手机,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她想问一句“你还好吗”,但她删掉了。
七点整。
手机没有响。
她等了两分钟,没动静。七点零五分,她刷新了一次短信页面。空的。七点十分,她拨了他的号码。
无人接听。
七点二十分,再拨。还是没人接。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三圈。停下,看表。七点三十五分。她打开监控系统,调出屋内画面。调香室无人,卧室无人,厨房灯关着。
八点整,她站在玄关,手搭在门把上,又放下。
八点半,她回到书房,打开电脑,调取GPS定位权限——那是她当初为安全协议设置的共享功能。屏幕显示:信号离线。
九点十五分,她第三次拨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九点四十七分,雨开始下。
十点二十三分,她冲进调香室。
灯熄着。她按下开关,灯光洒满房间。工作台干净得异常,所有设备归位,只有中间倒扣着一只玻璃烧杯。她掀开它,下面压着一张新的便签。
“您总说掌控一切,可您连自己的心跳都管不住。”
她猛地抓起旁边的香水瓶,摔在地上。玻璃炸裂,液体溅到墙面和地板。她一把扫开台面,瓶子、量杯、滴管全被掀翻。一股混合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苦涩、辛辣、带着一丝腐烂植物的气息。
她喘着气,站在碎片中央。
门开了。
顾怀瑾站在门口,衣服微湿,头发沾着雨水。他看了眼满地狼藉,没说话,径直走到水槽边,卷起袖子,拿出扫帚和托盘。
“砸吧。”他说,“反正明天您还是会让我调香。”
她盯着他的背影。
他弯腰,一块块捡起玻璃碎片,动作稳定,没有迟疑。水流冲洗托盘,他把碎渣倒入垃圾桶,又用布擦干地面。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她一眼。
她突然开口:“你以为这样就能赢?”
他停下,毛巾搭在水槽边缘。
“我没有想赢。”他说,“我只是没打算走。”
“那你到底要什么?”
“什么都不用给。”他说,“你只需要不逃。”
“我没逃。”
“你一直在逃。”他说,“从情绪,从依赖,从被人看见真实的样子。”
她喉咙发紧。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就不会留这些便签。”她说。
“我在乎。”他说,“所以我才敢不汇报。”
“你是在挑衅我。”
“不是。”他说,“我是让你看清自己有多害怕失控。”
她忽然抓起角落那只水晶花瓶——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物件。她举起来,手臂绷紧,对准墙面。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靠近。
她看着他。他站着,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不动,不退,也不求她。
她的手臂慢慢放下。
花瓶回到原位。她转身往门口走。
经过他身边时,她低声说:“别再试探我。”
他没回答。
她走出调香室,脚步穿过走廊,停在自己卧室门前。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墙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刚才握得太紧,现在还在微微发抖。
她推门进去,坐在床沿。
床头柜上,空着的香水瓶静静立着。她拿起来,无意识地摩挲瓶身。标签早已被她撕掉,只剩下一圈胶痕。
窗外雨声渐密。
调香室内,顾怀瑾重新打开记录本,翻到新的一页。他写下日期,然后停顿几秒,写下一句话:
“她今天砸了七件东西,但没碰‘弦上光’的原液瓶。”
他合上本子,走到工作台前,从暗格取出一支未贴标签的香水。瓶身透明,液体呈淡金色。他轻轻摇晃,光线下,液体流动如丝。
他打开喷头,试了一次。
香气扩散,是雪松、晚香玉与某种隐秘暖调的融合,尾调有一丝极淡的药香——来自弦光草根部提取物,只在雨夜释放气味。
他收起香水,放进恒温柜最底层。
然后他坐下,开始清理残留的香料残液。手指浸在清洁水中,冰凉刺骨。他没有戴手套。
一瓶被打翻的镇定基底还倒在角落,液体渗入木缝。他蹲下,用棉片一点点吸干。动作缓慢,但坚决。
窗外,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斜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和半边工作台。
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
那里一片寂静。
他知道她没睡。
他也知道,明天早上七点十五分,她会准时出现在调香室门口,伸手索要新的香水。
就像过去每一天那样。
但他不再写“她是否会来”。
他现在写的是:“她需要多久,才能主动问我一句,‘你昨晚去哪了?’”
他放下笔,继续擦拭台面。
最后一块污渍消失了。
他站起来,关灯。
黑暗中,只剩恒温柜的指示灯闪着微弱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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