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劳您操心了。”
王一博披着宽大的袍子,这会儿坐在赫氏的居所,他养伤到能走动便来给合敦请安。
“你的事我还未告诉你父亲,若是被他知道了,你那个昭昭如今就该在大狱里了。”
赫氏叹了气,她了解汗王对那坤泽的偏爱执念,所以再生气也没有立即要了对方的命。
果然,王一博醒来便想着来求她,看上去竟然毫不在意对方伤害他的举动。
“一定得是他吗?博,”赫氏忧虑地握住儿子的手,“我们北纥什么样的坤泽没有,非要把这样一个怨恨你的人留在身边?”
赫氏原以为,王一博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昭昭应当是与他心意相通,却没想到一来王庭就刺伤汗王,闹得人仰马翻,这样的坤泽哪里能当未来的可敦?
“不是这样的,阿娜,”王一博抿了抿唇,回握住母亲的手,“是我对不起他,他恨我是对的。”
面对赫氏担忧的目光,王一博没办法把前尘往事都解释清楚,只能含糊过去。
“若是没有昭昭,三年前……三年前我也许根本没办法顺利回来北纥,是他收留我。”
王一博撒了个小谎,没有安福夫人强行要他进宫服侍肖战,也许只是会有些小麻烦,无法顺利剪除那些追杀的暗探,并不影响王一博做另外的筹谋。
但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每个不经意的瞬间都有可能导致未来不同的结果。
“阿娜,我只要他一人,请您帮我。”
王一博深知赫氏的软肋,便是再愤怒,也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如今若想挽回昭昭,光靠他自己的力量很难。
“你想好了,不怕有人骂你这个新汗王背信弃义翻脸无情?”赫氏听完他说的话,“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都能亲手绞了我的大哥,还怕他们说什么?”王一博的语气冷下来,显然心意已决。
“好,既然你想做,那我不拦你。”
赫氏知道劝不动儿子,也不做恶人,只细细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帮他。
自从那天汗王醒来后,肖战身上的铁锁链便被卸了,可合敦不放心,还是要他禁足,只留了几个身手好的人看守。
“今日怎么样?”
端着餐食出来的婢子冲着汗王身边的格勒摇了摇头,显然,那些碗碟里的东西没用多少。
那位贵人自从因为行刺汗王被禁足后,一直郁郁寡欢,如今能吃少许东西,恐怕只是还不打算寻死罢了。
既然不是真心想死,又何必做下那样的事?
其他人不知道内情,只觉得肖战的行为古怪,明明那天回城,汗王亲自抱着他入王庭的亲密姿态所有人都看见了,没想到转眼就能对汗王挥刀相向。
至于那天在场的格勒,根本说不清两人疯了一样的对话到底在掰扯什么,讲的全是听不明白的汉话。
这偌大的汗王寝宫冷冷清清,肖战坐在院中圆穹顶的亭子里,盯着对面铺满了明蓝色砖的墙发呆。
王一博人已经三四天没有出现了,就好像刻意掐着肖战醒来的时候离开。
这院里的下人更是话少,窸窸窣窣的对话多是北纥语,只有送食物来时才讲上几句汉话,肖战就好像被隔绝在这空间里,最多抬头望,还能望见展翅飞往王庭中央的鹰隼,喘上几口气。
终于有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孤零零的肖战。
“铃铃铃。”
突然,清脆的声响惊动了肖战,他回过头。
裹得圆墩墩的孩童手上串着铜铃跑过来,身后跟了穿着青色长袍的姑娘,那一头漂亮的编发和明艳的笑脸让人难以忘记。
“还记得我吗?”
肖战自然记得,点了点头。王一博是王一博,肖战不会将不满迁怒到他妹妹身上。
虽然托娅会这时候来看他,多半也是汗王的意思,肖战心里猜想,又看向跑到身边的那个小男孩。
“这是我王兄的孩子,”托娅解释了一句,怕肖战误会又补充,“不是汗王,是已经过世的利哥哥。”
肖战讶异,这两年他也听到过一些北纥的消息,自然能联想到被新汗王绞死的利特勤,没想到他的儿子竟还被养在北纥王庭吗?
看着小男孩皮帽上坠着两个可爱的护耳,跑起来时一颠一颠,圆嘟嘟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才三四岁模样,怕是根本不清楚他父亲是被汗王亲手处死的。
“你,你要玩嘛?”
小男孩歪着脑袋,和肖战大眼瞪小眼。
肖战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应,结果下一秒就见那孩子将手里的铜铃塞到他手里。
“要摇一摇。”稚嫩的童声传来,那肉乎乎的小手捉住肖战的手掌,示意他穿过铃上挂的红绳,抬起手来摇。
清脆的铃声又响了一声,肖战自从成年后便没怎么碰过这类玩具了,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对面的托娅走近,替他解释:“多摇几下,好好驱除邪祟恶灵,长生天会保佑你。”
肖战抬眼看向她,见到她热情的笑脸,就和那天在北纥营地里初见时一样。
“为什么?”
肖战终于开口,他都那样刺伤汗王了,托娅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为何对自己还保持这般和善的态度。
托娅受人之托,牵过小侄子把他抱进怀里,转而坐到肖战身边回答:“你看上去很不开心,你的眼睛告诉我了。”
在北纥,若是人们有什么愿望,便会祈求神灵,摇铃可以传达召唤和指引,这样长生天(腾格里)便会听到他们的祈愿,保佑未来一切顺遂。
“总是苦着脸,生活并不会变好,”托娅大着胆子伸手戳了戳肖战的脸颊,“要多笑,这样才能有好运降临。”
她怀里的小男孩听懂了这话,适时地呲起牙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似乎在印证托娅的话。
肖战看见他没心没肺的笑,心里倏地像被人触动了一根弦,原本僵着的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托娅见他肯笑,心里松了一口气。
“别一直闷着了,跟我出去。”托娅拉他袖子,歪了歪头暗示。
“可是……”肖战知道外面还有人看守。
“没事,我可是公主,他们不敢拦我。”托娅眨了眨眼睛,话是这么说,实则今日她能带被禁足的肖战出寝宫,本就是合敦默许的。
当肖战偷偷坐上公主的轿辇随托娅出王庭时,北纥隐秘的地下牢狱里正响起令人胆寒的鞭打声。
“你竟敢隐瞒这么久——”
王一博眼神阴翳,手里攥着嵌了倒刺的铁鞭,狠狠抽到了对面乾元的身上,把他身上剐出一道道血痕。
“属下一切都是为了您!”
站在边上的那延,看着几乎快被汗王打成血人的乌满,眼里流露出不忍,没想到三年前的事纸包不住火,还是被汗王知道了。
“为了我?”王一博狠狠地骂出声,“还是为了你们乌氏!乌恩其真是养了个好弟弟,这就是你们说的忠心,连本王的话都当做耳旁风。”
乌满没想到这次汗王突然召他回来,竟然是为了发难,不过就是死了个大渝人,三年过去了王一博竟然还要翻旧账。
“你被美色迷了眼,忘了发过的誓!”乌满双目赤红,嘴里流血,“那个大渝太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一次次为他改变计划!若不是我弄哑了那个小太监,杀了绑你入宫的安福,他又怎么可能死心放你回北纥!”
乌满恨极了,他早就听说汗王这几年在找那个肖战,如今都成了废太子了,王一博居然还要接那坤泽来北纥。
“我从未忘记发的誓,夺回王位,报仇雪恨。”王一博拿鞭子柄抬起乌满血淋淋的下巴,“但你已经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宵小之辈可杀,无辜之人不可杀。”
当年随他出生入死的少年乾元,原本不是这样阴狠的人,可如今却满口谎言和所谓大义。
“呵,都是借口。”
乌满终于忍不住讽刺,那张素日爱笑的假面裂开,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又是为了那个人,他一来,你就什么也忘了,汗王,你敢说你没有为了自己的私心杀过人吗?”
怎么可能没有?上位者的荣耀总是满地枯骨堆成,即便王一博口中说着不杀,总会有无辜之人因他而死。
乌满笑他的假惺惺,也笑自己当时没能直接杀了那个软弱幼稚的太子殿下。
“你说的对。”
王一博的心渐渐冷下来,扔掉了手里的鞭子,语气里的愤怒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
“所以,你跟我都有罪。”
“赎不完的罪。”
托娅带着肖战去了她往日爱去的小酒馆,两人乔装改扮,换上了普通百姓穿的衣服。
肖战被她拉着坐进了包间,二楼视野开阔,从大开的窗就能看见底下的表演,有小厮送完酒菜上来,便阖上门不再打扰贵客。
“这是什么?”
肖战闹不清楚托娅说的好戏究竟指什么,只是有些疑惑地看向底下正上台准备表演的北纥艺人。
“你瞧着便是。”
托娅兴冲冲地应了一声,不再解释。
底下响起了欢呼声,表演的人拉开了早就准备好的幕布,上面竟涂着各色浓重的油彩,远远看去竟是绘制出来的一片草原风光。
这是北纥少见的玩意儿,百姓们都爱凑热闹来看。
肖战皱着眉头,看那几个艺人拿出垂着线的木偶出来,手法娴熟地摆弄线,一边扯着木偶做出各种夸张的举动,一边变换声线念台词。
木偶背后的场景一变再变,从辽阔的草原到了繁华的街市,再到华美的宫廷。
这木偶戏很是粗糙,也不算正宗,比不上肖战以往在宫里看的那些,只能唬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北纥百姓。
可看着看着,肖战从一开始的不感兴趣,到后面看入了神,眼里渐渐涌出不可思议。
百姓们只知道,这是从南边引进来的新玩意,演的是新汗王假死复活,卧薪尝胆,回宫夺权惩治叛贼的戏码,一波三折,精彩又过瘾。
可落在肖战眼里,却像是一幕幕旧日回忆重现。
那台上穿着黑衣裳的木偶,哗地变了模样,一下变成了两个,又一下变成了一个,真真假假,让人眼花缭乱。
“你可知,北纥乌氏的家传秘技是什么?”
托娅突然出声,笑着看向一脸震惊的肖战。
“……是,是什么?”肖战心里渐渐涌现出从未有过的猜想。
“只要他们想,就能变成任何一个见到过的人。而最擅长这门秘技的人,你也认识。”
话音刚落,那舞台上的最后一折真假太子的戏码也演完了,艺人拎着木偶谢幕,楼下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铜币砸响的当啷声。
“贵客,这是您要的东西。”
表演开始前送过吃食来的小厮敲门进来,递上来一个木盒。
托娅付了银币,接过那木盒抽开木板,里面装的竟是刚刚那几个北纥艺人手里的木偶,只不过已经抽掉了绑在木偶身上的线。
“送你。”托娅把那个穿着黑衣裳的木偶塞进肖战怀里,“听王兄说你以前喜欢收集木偶,我们这儿的虽然没那么精致,但也有它的可爱。”
肖战低头,瞧见那静静躺在自己怀里的小木偶,这是前半场那几折里用的那个,不是后面色调灰暗,严肃冷厉的那个,而是被油彩涂了笑脸的黑衣木偶。
很像……不,可以说几乎一样。
肖战摸着木偶身上有些生涩粗糙的刻痕和毛边,眼前视线开始渐渐模糊,他不知道,此时托娅脸上的笑已经收敛,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流露出不忍。
“娅,为什么送我这个?”
肖战的声音颤抖,抱着那黑衣木偶,有些急切地看向对面的小公主。
“不是我送的,我只是替人转交。”托娅伸手按住他的肩,侧过脸目光投向楼下舞台,肖战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酒馆的表演结束散场,底下的百姓已经渐渐走光,原本逼仄发闷的空间变得开阔,那台上的所有灯火已熄,陷入寂静黑暗。
托娅不知道何时悄悄离开,只留肖战一个人站在二楼,一手抱着木偶,一手撑在栏边向下俯视。
那无声的黑暗里,终于透出一丝光,那光晕渐渐扩大,照出影子来。
肖战睁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
隐藏在暗处的人一步步走出来,走到了台子中央,他手里燃着的烛台照亮了那小小的一方天地,也照亮了原本看不清的面容。
他怀里也抱着木偶,穿着红衣裳的笑脸木偶。
肖战含在眼眶里的泪滑下了脸颊,他再也抑制不住这些时日的痛苦,终于彻底哭出声来。
这个人如此熟悉的装扮……
不是住在北纥王庭里的汗王,是当年还在大渝的那个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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