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你吃团子”阿江踮起脚,腰间蜈蚣纹的靛蓝布腰带随风晃。
清脆的叮当声来自他镶银边的云纹布鞋—鞋帮上各缀着一对小银铃,每走一步都像山雀啄露。
他摊开手心,芭蕉叶里裹着热腾腾的五色糯米团子,红豆馅的甜香混着新伐的竹清气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不吃”我说着勉强对他笑了下。
我低头瞧他襟布衣的铜纽扣上挂着一条细银链,链子尽头坠着雕水牛龙银锁,假装不径意间问“他呢?”
“不知道,他说今天不回来,我看着你!”阿江边吃边说得很大声。
“不回来?他去了哪里?”我装作很焦急疑惑的样子,阿江不过一个8岁的孩子也不会看出我的心思来。
何忧好不容易不在,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我现在跟本没有耐心等待,我巳径被关了三个月了,如果不逃很有可能继续被关下去!
“祭祀,他很忙”阿江回答我说。
“你很想他?”小阿江歪了歪头一字一顿地往外蹦字“他知道你想他,会高兴的”
他头上深青色的小圆帽帽顶两颗黄豆大小的银铃铛随着他晃脑袋,发出清越欢快的叮铃声。
我拉住他,把一个小盒子塞进他手里“你帮我带给他好吗?很重要”
“好吗?好不好?”我尽乎讨好急促地问盯着他的眼睛。
他答应了,并且没有追问我什么。
他总是说的很简短,尽管我努力表现得很温柔有善或者夸他汉语很好,他也不愿过多去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阿江是个心善又警惕的孩子。
我也有我的办法,你看,现在我就知道阿江知道何忧在哪里。
暮色正从山脊上漫下来,像一匹靛青的布,缓缓覆过寨子。
远处几户人家的窗里亮起了灯,些许人出来收衣裳。
阿江笼暂时支开了,但是我还得找我的哥哥,我的哥哥被关在哪里我至今也不知道,阿江也不知道。
只有何忧知道。
但他不告诉我,他说“凭什么要告诉你呢,对我又没有好处,求人总要付出点什么吧?”
他可真混蛋啊。
我打算自己先逃再回来找我哥,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我从窗里往门外看有两个苗人守着,所以我早早打箅从窗后走。
透过木板缝隙向下望去,吊脚楼后面陡峭的坡坎下,那两个深靛色苗布短褂的身影。
他们倚靠着阴凉的崖壁,腰间佩着的柴刀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刺眼的光点。
夕阳穿过层层叠叠的绿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一根粗壮虬劲的主枝,如同巨人的臂膀,竟斜斜地伸展过来,离我这扇小木窗近得让人心惊!
那棵树离窗很近,只要爬到树干上就好了!
暮色照着大地,空气里昏黄,混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吊脚楼在刺目的光线下投下短促的阴影,木质的结构在高温下微微扭曲。
我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我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翻涌。目光再次扫过楼下。
那两个苗人依然倚在崖壁的阴凉里,草帽盖着脸的那个似乎睡着了一样,另一个也耷拉着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赶虫的树枝。时机稍纵即逝。
我侧过身,先将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探出窗外,赤脚踩在粗糙、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木质窗沿上。
窗沿很窄,仅能容纳半个脚掌,目光死死锁住那根主枝上最粗壮、最靠近的一个树瘤突起—那将是第一个抓手点。
很好,冷静,我可以的马上就能成。我疯狂给自己打气,我觉得现在经历的一切仿佛像是一场电影。
“嗤啦!”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手掌和手臂内侧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我必须咬牙坚持了下来,为马上到来的胜利而坚持。
双脚在树干上疯狂地蹬踏、摸索,寻找任何微小的落脚点。整个身体像壁虎一样紧紧地贴在粗糙、滚烫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
我往下望,有个苗人似乎听见树上有什么声音正要转头。
我几乎心惊,手脚并用地向更深处、更茂密的枝叶间钻去,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因紧张和用力而颤抖,动作却异常迅捷。
我缩在两根粗枝交错的阴影里,背靠着坚实的树干,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带着树叶清香的空气,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着,紧张地捕捉着树下任何一丝异动。
他会看见我吗?我不知道。
身体像散了架般瘫软在横枝上,心脏仍在狂跳,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竟然在这时候想到了何忧阴寒的眼而胆怯。
被抓住了怎么办?我是第一回逃跑他总会原凉我吧?
我恍惚回神为自己的想法而鄙夷。这是法治社会!我他妈是自由的!他哪门子管到我?
树下,那个的另一个苗人守卫已经站起身,警惕地仰头张望。
我安静平复呼吸没有动,这才注意到空气里的味道。
混杂着草药、陈腐木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腐败花蜜混合着铁锈的腥甜—那是蛊虫巢穴特有的。
我闻到过这个味道,在那个囚禁我哥的人的身上。
果然,我看见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两个苗人守卫面前。
他年轻得令人心惊,身形颀长,裹在一身靛青染就、以繁复的几何纹。
镶边的传统苗服里,腰束五彩织锦带,勾勒出劲窄腰身。
他的身份我早有猜测,他在寨里的身份不低。
这寨里头具我所知共有三个人会讲汉话,
阿江、何忧、还有一个就是他。
“现在!立马!去把游君给我抓回来!我的游君!”
他反复咀嚼着“我的”二字,每个音节都浸透了不容置疑的独占欲,如同在祖先神龛前宣誓主权。
“他身子上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都该沾着我的药气,烙着我的‘贵’印,去吧…要是少了一根汗毛…” 他没有说完,只是用指尖重重一叩那竹根蛊盅。
“咚!” 一声闷响,盅内的“沙沙”声骤然变得急促尖锐,仿佛无数细足在疯狂抓挠!
这画面实在太诡异了!我听不懂苗语,但我听懂了“游君”我听过他们用苗语这么喊我哥。
我哥怎么了?……我早该想到!在祭祀前大多数苗寨的青壮年都去深山里准备祭祀,只有一些青年留在了这里守着。
这个绝佳的逃离机会,他哥那个冲动性子怎么呆的住!
“可…可是,巴代扎……” 其中一个守卫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带着深入骨髓的敬畏。
甚至不敢直视那张被寨里老人私下称为“山鬼赐福又诅咒”的脸!
“那…那个外乡人”守卫望向身后的吊脚楼。
随后被那蛊盅里的异响和巴代扎眼中毫不掩饰的、如同要生啖血肉般的疯狂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抓起靠在墙角的柴刀和猎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出了吊脚楼。
仓惶的脚步声迅速被浓稠的夜色吞噬。
我死死蜷缩在吊脚楼旁那株巨大的、被寨里人视为祖先栖息的老枫树虬结枝桠间。
他通过几棵挨在一起的树直直的准确的望到我所在的位置,我简直如芒在背!
甚至我都不敢回头!他一定发现我了!他会告诉何忧的!我完蛋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精神有一瞬间的绝望。冰冷的树皮透过薄薄的衣衫硌进皮肉,但我几乎麻木了。
所有的感官都被心脏处那撕裂般的绞痛和冰冷的恐惧攫住
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实在是艰熬,眼眶滚烫通红,酸胀得快要炸开。
死寂的吊脚楼里,只剩下我和这个美若山魈、疯胜厉鬼的蛊师。
天色渐暗,他完美的侧脸,在月光下他身后拖曳出巨大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兽影。
他仿佛无视了我的存在,只是低头,用指尖极其温柔地、如同抚摸情人肌肤般摩挲着那油亮的竹根蛊盅。
口中开始哼唱起一段调子诡异、音节破碎的古老歌谣。
我只是一个高中生啊…为什么要遇到这种事,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嚎啕堵回去,牙齿深陷皮肉,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不能出声!绝对不能!
巴代扎甜腻地对树上的我说“你哥、走不了。你也、走不了”巴代扎那甜腻淬毒的话语冻结了我的血液。
几条花纹鲜红的蛇顺着树干朝我爬来,我从小在城里长大从来没有接触过蛇。这种冰冷滑腻、带着剧毒的生物只存在于我最深的噩梦里!
“啊!!!”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失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划破死寂的夜空。
一阵强烈的晕眩和无法控制的腿软猛地袭来,眼前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我落入了一个带着深山寒夜凛冽气息、却又异常坚实的怀抱里。
靛青色的、绣着繁复古老纹样的祭袍衣料摩擦着我的脸颊。
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避免了致命的撞击。
是何忧。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你不该吓他的” 何忧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却像裹着冰碴,是对巴代扎说的。
他没有看巴代扎,目光依旧锁在我惊恐未定、泪痕交错的脸上。
“嗬…” 一声极轻的、带着冰冷嘲讽的嗤笑从我头顶响,是巴代扎。
他仿佛在评估我受惊吓的程度。
“外乡人…”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轻蔑的了然,“…胆子可真小得像林子里刚离巢的雏鸟”
“别吓他,巴代扎”何优用苗语重复说。
巴代扎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发出一阵如同银铃碰撞般、却比鬼哭更瘆人的低笑
“嘻嘻,鼓藏头说的是”
“是我心急了,看这小雀儿躲在树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就想逗逗他…毕竟,”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粘稠的亲昵,只对着何忧,却又确保我能模糊听见的标准的汉话。
“…他哥哥游君,胆子就大多了,也…耐玩多了,” 他舔了舔嫣红的唇,像在回味什么。
我全身擅抖,蛇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相比之何忧我更怕这位蛊师。
因为何优不会折磨我,只会关我。
但巴代扎乐于折磨我,因为我是外乡人,是他厌恶的,我担心我的哥哥,在他手里过的一定很苦。
第一次第一人称写文,可能有许多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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