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死寂如墓。
浓重的血腥气被一种奇异而冰冷的幽香强行压制下去,那是两个初生婴儿的微弱气息与坤泽父亲时影濒临消散的信息素混合出的味道,清冽又诡异,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时影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石榻上,身下是早已被血浸透、凝结成暗褐色硬块的兽皮。他那一头本该如墨的长发,此刻却如被寒霜彻底覆盖的残雪,凌乱地铺散开,刺目的白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几乎与身下的兽皮融为一体。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每一次呼吸都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百里弘毅仅存的右臂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两个小小的襁褓。他挪到时影榻边,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锈死的木偶,每一个微小的挪动都牵扯着左肩断臂处撕裂般的剧痛。
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两个温热的小生命放在时影冰冷的身体外侧。大的那个被一层暖金色的柔光包裹着,光芒虽已收敛,依旧散发着纯净温暖的气息,像初升的朝阳碎片。小的则笼在一层若有若无、如薄纱般流动的淡紫雾气里,那雾气带着一种引人沉沦的魅惑,无声地缭绕。
他垂眸,目光在时影死寂般的脸上停留片刻,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刻骨的痛楚与无边的疲惫。他抬起右手,用染血的袖子胡乱擦去脸上早已干涸、结痂的血迹与泪痕,动作粗暴,仿佛要擦掉所有软弱的痕迹。他转身,开始在狼藉的石屋角落翻找干净的布匹。
没有第二只手的辅助,每一个动作都变成了艰难的搏斗。他只能俯下高大的身躯,用牙死死咬住一匹粗布的一角,头颈用力后仰,同时用右臂的力量向下撕扯。
布帛裂开的“嗤啦”声在死寂的石屋里尖锐地回荡,如同撕裂了紧绷的神经。汗水混着左肩断臂处重新汹涌渗出的血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脖颈不断滑落,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绽开一朵朵粘稠的暗红色小花。几番挣扎,才撕扯下几块勉强能用的、边缘毛糙的布条。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榻边,将布条摊开在自己染血的腿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深吸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然后,他开始用单臂为两个孩子包裹襁褓。
笨拙。生涩。狼狈不堪。
他必须先用臂弯和身体的力量紧紧固定住一个孩子,再用仅存的右手去拉扯布条,艰难地缠绕、打结。每一次拉扯都牵动着左肩的伤口,剧痛如同跗骨之蛆。
襁褓中的孩子柔软得像水,稍有不慎,便会从他不稳的臂弯中滑脱。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汗水浸透了里衣,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右臂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让他心惊胆战,生怕失手摔了怀中的骨肉。
“唔……”或许是包裹的力道和粗粝的布面惊扰了美梦,那个被暖金光芒包裹的长子百里允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体,发出小兽般细弱的哼唧声。
百里弘毅的动作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他屏住呼吸,连断臂处的剧痛似乎都短暂地麻痹了。他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怀中的小脸。他那粗糙、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右手拇指指腹,极其小心地、用几乎不存在的力道,轻轻拂过婴儿娇嫩得吹弹可破的脸颊。
摇曳的烛火跳跃着,给婴儿精致的小脸镀上一层温暖柔和的暖光。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这笨拙的安抚,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他依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小小的嘴巴却无意识地咧开一个纯然的弧度。
片刻后,一只肉乎乎、粉嫩嫩的小手从襁褓尚未裹紧的缝隙里顽强地探了出来,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了几下,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懵懂探索。小手挥舞着,最后竟精准地一把攥住了百里弘毅撑在他身侧的右手食指——那根手指上还凝固着暗红的血痂和尘土。
“咯咯咯……”细碎而清亮的笑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叮咚,带着不染尘埃的快乐,瞬间打破了石屋的死寂。百里允的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粗粝的手指,咯咯笑着,小小的脚丫也在襁褓里用力地蹬动起来,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令他安心、最有趣的玩具,小小的身体传递出纯粹的喜悦。
百里弘毅凝视着长子纯然快乐、无忧无虑的小脸。孩子温暖的小手紧紧包裹着他冰冷染血的手指,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像一根细小的针,终于刺破了心头那层厚重冰封的绝望和疲惫,撬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一丝混杂着无尽酸楚与劫后余生的暖流,悄然从缝隙里渗出,浸润着他几乎枯竭的心田。
一种陌生的、属于父亲的柔软情绪,笨拙地涌了上来。他任由那柔软的小生命抓着自己象征杀戮与守护的手指,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然而,这片刻的、带着血腥味的温情,被骤然打破!
一股尖锐、冰冷、如同毒蛇噬咬般的剧痛,猛地从左肩断臂处炸开!
百里弘毅高大的身躯骤然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所有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如铁石。冷汗霎时浸透了后背。他猛地低头看去——
旁边那个裹在淡紫雾气中的次子百里婴,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侧过了小脸。那张初生便已显出惊人精致轮廓的小脸,此刻正对着他断臂的方向。那双一降生便已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的妖异紫瞳,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他左肩处层层包裹的、正被新鲜温热的血液迅速洇透、染成深褐色的绷带。粉嫩的小嘴微微张着,隐约可见里面细小的、珍珠般的牙床,似乎正无意识地磨蹭着,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专注。
就在百里弘毅惊愕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瞬间,百里婴小小的头颅猛地往前一凑!
那动作快得诡异,完全超出了一个初生婴儿应有的迟缓,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野兽般的精准与狠厉,目标明确地袭向那处正渗出生命气息的伤口!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百里弘毅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他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冰冷而尖锐的剧痛,透过被血浸透的厚厚绷带,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不是婴儿无意识的吮吸寻找温暖,而是一种带着冰冷探究和破坏欲的啃噬!小小的、却异常有力的牙床,隔着绷带狠狠地碾磨在新鲜撕裂、脆弱无比的血肉断面上!那力量透过层层阻碍,直接施加在裸露的神经和血管上,如同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瞬间席卷了他的半边身体,直冲脑海,眼前阵阵发黑。
冷汗如瀑,瞬间从额头、鬓角涌出。
百里弘毅本能地想要抽身后退,远离这突如其来的攻击。然而,残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他!不能退!身后是昏迷垂危的时影!臂弯里还抱着脆弱的长子!任何一个剧烈的动作都可能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他只能硬生生钉在原地,像一尊承受着酷刑的石像,所有的力量都用于对抗这剧痛和后退的本能。
他低下头,对上了次子那双抬起的眼睛。
那双妖异的紫瞳,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流转着非人的、瑰丽而冰冷的光泽,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也像吞噬一切的漩涡。里面没有婴儿应有的懵懂、依恋或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好奇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仿佛他咬住的不是父亲的伤口,而是一件新奇、值得反复试验的玩具。
父子俩的视线,无声地、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一个承受着噬骨剧痛,眼中翻涌着惊怒、难以置信和深沉的痛楚;一个冰冷无波,只有纯粹的、非人的审视与探究。石屋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沉重得让人窒息。只剩下长子百里允依旧懵懂快乐的笑声,以及百里弘毅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呼吸声。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百里弘毅的意志堤坝。左肩臂处温热的濡湿感在迅速扩大、蔓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浸透绷带,顺着残臂的轮廓流淌下来,带来粘腻冰冷的触感。他死死盯着那张肖似时影精致轮廓、却又被那双妖异紫瞳赋予截然不同气质的小脸,看着那孩子以一种近乎凶悍的执着死死“咬”住自己伤口的姿态,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般闪过——这不顾一切的狠劲儿,这近乎偏执的倔强……
这感觉,如此熟悉。
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血气。那染血的、正被长子百里允紧紧攥在温暖小手里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他避开了婴儿柔软的口唇,只用指关节处相对干净的地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碰了碰百里婴那因用力啃咬而微微鼓起的、冰凉滑腻的粉嫩脸颊。
触感冰凉,带着非人的气息。
“……倔得……”百里弘毅的声音干涩沙哑到了极致,属于父亲的叹息与一种近乎认命的苦涩,“……跟你爹爹……一模一样。”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线将他半边染血的、疲惫而坚毅的侧脸,清晰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一个巨大而孤寂、仿佛背负着整个沉重世界的剪影。
残月清冷的光辉,不知何时已从石屋被魔气冲击得残破不堪的屋顶缝隙里无声地漏下,冰冷的月华,无声地洒落在时影铺满石榻的霜雪白发上,仿佛为那失去生机的雪原覆上了一层寒霜。
滴答。
滴答。
左肩断臂处的血,终于彻底浸透了厚重的绷带,汇聚成珠,顺着残臂末端被撕裂的肌肉纹理和染血的布条边缘,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粘稠地落下。它们砸在时影身下暗褐色的兽皮上,晕开新的、不断扩大的暗红印记;也落在百里婴那被淡紫色雾气缭绕的襁褓边缘,将那神秘的紫色染上了一抹刺目的、象征着骨血与暴戾的猩红。
石屋内,清亮的婴儿笑声与无声的啃噬剧痛交织,残月寒光映照着如雪白发与刺目新血。烛影摇晃,将那抱着两个襁褓、独臂撑在榻边的父亲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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