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周岁宴,几乎要将石屋那日浸透骨髓的阴寒与血腥彻底洗刷。
百里氏主厅悬满了辟邪的朱砂符与明艳的彩绦,巨大的青铜烛台燃着儿臂粗的红烛,将满堂金玉器物映照得流光溢彩。
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果香与醇厚的酒气,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身着华服的世家宾客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喧腾气象。
宴席中央,铺着大红云锦的宽大矮几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抓周之物。
沉重古朴的青铜短剑,象征着百里氏累世的武勋;一卷流转着淡淡灵光的古老玉简,寓意通晓天地;金光灿灿的算盘,兆示富甲一方;还有小巧的官印、笔架、琴谱、精致的点心模具……每一件都寄托着长辈对稚子锦绣前程的期许。
几件格外引人注目的“神器”被慎重地摆在最前方:一柄寒气森然、薄如蝉翼的匕首;一枚流光溢彩、隐有雷纹的护心古镜;还有一支通体碧绿、仿佛凝聚了天地生机的玉笛。
百里弘毅端坐主位,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左肩之下空荡的袖管被仔细地收束在身侧,若非那偶尔因动作牵扯而掠过眉宇间的细微痛楚,几乎看不出那场劫难留下的痕迹。
他身侧,时影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雪狐皮的软榻上。曾经铺满石榻的霜雪白发已被仔细束起,掩在玉冠之下,只余几缕银丝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最上等的薄胎白瓷,轻轻一触便会碎裂。宽大的月白锦袍裹着他清瘦的身体,只在宾客上前道贺时,才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回应。
他的膝上,裹着大红金线绣福字襁褓的长子百里允,正睁着一双乌溜溜、圆滚滚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晃动的光影和喧闹的人群,小嘴咧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快乐声音,像一颗暖融融的小太阳。
相比之下,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次子百里婴,则安静得近乎诡异。
他同样穿着精致的红色抓周服,小小的身体被柔软的布料包裹。他安静地依在乳母臂弯里,小小的头颅微微歪着,视线越过喧腾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器物,穿透摇曳的烛影,最终,精准地、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张铺着大红云锦的矮几之上。那目光里没有孩童的懵懂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如同猎手在无声地逡巡自己的领地,搜寻着最契合心意的猎物。
“吉时到——!”司仪高亢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厅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中央。
乳母抱着百里允,小心地将他放到红锦边缘。小家伙立刻被眼前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物件吸引了,咯咯笑着,毫不犹豫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就抓住了那柄寒气森然的薄刃匕首!小手费力地挥舞着,金属的冷光映着他红扑扑、全然不知凶险为何物的兴奋小脸。
“好!虎父无犬子!” “不愧是百里氏的嫡长乾元,天生尚武!” 宾客席上顿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与赞誉,百里氏几位旁支长老捻须而笑,频频颔首,眼中满是欣慰。
百里允抓着匕首,似乎觉得沉,又好奇地伸出另一只小手,啪嗒一下,按在了旁边那枚金光闪闪的算盘上。一手凶刃,一手算珠,这奇异的组合配上他天真烂漫的笑脸,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允儿,”时影看着长子,苍白唇角那抹虚弱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贪心。”
轮到百里婴了。
乳母将他轻轻放在红锦的另一端,远离了哥哥抓过的区域。喧闹的厅堂似乎一瞬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凝滞,所有目光都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紧紧锁住那个小小的、被淡紫雾气若有若无缭绕着的身影。
百里婴没有像哥哥那样立刻爬动。他安静地坐在柔软的锦缎上,小小的头颅微微转动,那双妖异的紫瞳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掠过那象征无上力量的古镜,掠过流淌着盎然生机的玉笛,掠过代表文脉传承的玉简,掠过象征权柄的官印……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停留的兴趣。
忽然,他小小的身体动了。不是蹒跚爬行,而是一种近乎迅捷的挪动,目标明确地扑向矮几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混杂在几件精巧的玉雕玩器之间,静静躺着一支簪子。
那簪子通体由一种沉黯的玄铁打造,形制古朴诡异。簪首并非寻常的祥云花卉,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青鸾细长的尾羽盘绕,末端尖锐如针,更诡谲的是,青鸾口中衔着一条栩栩如生、通体漆黑的小蛇!小蛇不过寸许,鳞片细密,蛇口大张,露出两颗米粒大小、却闪烁着阴冷寒芒的尖利毒牙!整支簪子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阴寒气息,与满堂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这赫然是一件淬炼了剧毒、见血封喉的凶戾之物,不知为何竟混入了抓周的吉物之中。
百里婴小小的手,异常精准地一把攥住了那青鸾衔蛇的簪身!冰冷坚硬的触感似乎让他极为满意,粉嫩的指尖摩挲着玄铁粗糙的纹理,最终停留在那两颗微凸的蛇牙之上,细细地感受着那刺骨的锋锐。
满堂哗然!
“毒簪?!怎会有此物!”
“天啊!那孩子抓住了什么?”
“不祥!大不祥啊!”
惊骇的低语瞬间在宾客席上蔓延开来,方才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恐惧和难以置信。百里氏几位长老脸色剧变,豁然起身。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攥着那支阴森毒簪,百里婴那张初显惊世轮廓的小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纯真无邪、甚至带着点甜腻的笑容。他猛地抬头,紫水晶般的妖异眼瞳穿透人群,精准无比地锁定了软榻上那个苍白虚弱的身影,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依恋和奇异的满足。
“咯咯咯……”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响起,带着婴儿特有的不谙世事。
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攥紧那支闪烁着致命寒芒的毒簪,跌跌撞撞却又无比迅疾地,朝着软榻上的时影扑了过去!口中发出含混却清晰无比、饱含孺慕的呼唤:
“给爹爹——防身~!”
稚嫩的童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如同惊雷炸响!
那淬毒的蛇牙簪尖,在烛光下划出一道阴冷的弧线,直刺时影毫无防备的咽喉!
时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紫眸因惊愕而微微睁大,身体却虚弱得连闪避的力气都难以凝聚。
电光石火间——
百里弘毅仅存的右臂带起一道凌厉的罡风,快得只余残影!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击在百里婴那只紧攥毒簪的手腕之上!
“啪!”
一声脆响,并非骨骼断裂,而是那支阴冷的青鸾衔蛇毒簪被沛然巨力狠狠击飞!
簪子化作一道凄冷的乌光,擦着时影苍白颈侧寸许飞过!那冰冷的锋芒掠过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毒簪深深钉入了时影身后丈许远的朱漆厅柱之中!簪尾兀自嗡嗡急颤,青鸾口中那条漆黑小蛇的毒牙,在烛光下闪烁着幽暗诡谲的寒芒,刺目惊心。
巨大的冲击力让扑到半途的百里婴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歪,重重跌坐在柔软的红锦之上。他懵懂地眨了眨那双妖异的紫瞳,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嘴一扁,委屈的泪花瞬间在眼眶里凝聚,泫然欲泣。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宾客僵立当场,如同泥塑木雕,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毒簪钉入梁柱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震颤余音。
百里弘毅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时影与百里婴之间。他缓缓收回右臂,胸腔微微起伏,方才那雷霆一击显然也牵动了左肩的旧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垂眸,目光如沉渊,落在跌坐在锦缎上、正用那双妖异紫瞳委屈地望着他的幼子身上。
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抬起。避开了那支肇祸的凶簪曾停留的手腕,最终,极其轻柔地拂过百里婴湿润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指腹最终停留在那妖异的紫色眼瞳边缘。
那紫瞳深处,映着他父亲染血的指尖和冰冷如铁的面容。
“选得好,”百里弘毅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宾客耳中。那语调里听不出丝毫责备,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赞赏的肯定,如同在点评一件兵器趁手的锋芒。然而紧接着,那声音陡然转冷,字字如冰锥,砸落在人心上,“此物锋锐,足以保护至亲。但——”
他俯视着幼子那双懵懂又妖异的眼睛,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
“——不可伤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主厅内悬挂的无数朱砂符箓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响。
那支深深钉入朱漆梁柱的青鸾衔蛇簪,蛇牙上幽冷的寒光似乎又凛冽了三分,与满堂摇曳的喜庆烛火格格不入,无声宣告着这场“血色抓周”的终结。
百里婴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划过被父亲染血指尖拂过的冰凉脸颊,滴落在身下刺目的红锦之上,洇开一点深色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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