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靖府邸午宴,灯火通明。肖战一袭绀青锦袍坐于席间,瑞凤眼含笑流转于杯盏之间,与周遭将领谈笑风生,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他尚在忖度昨日漕运之事,而席间众人显见的了无挂牵,搂着艺伎腰肢觥筹交错。
“肖公子今日肯赏光,蓬荜生辉。”冯靖举杯走近,玄色常服衬得眉目深邃,“听闻公子擅饮,此乃蜀中三十年陈酿,特为公子启封。”
肖战仰首饮尽,酒液灼过喉间:“将军美意,岂敢推辞。”他眼尾微挑,“只想来将军在边疆之时与将士痛饮,也是这般豪气。”
肖战虽平日浪荡不拘,偏偏又不胜酒力,此际一杯下肚,眼尾飞红,仰首去瞧冯靖时,倒使对方略有愣怔。冯靖笑意微顿,随即朗笑:“公子心怀边塞,倒让冯某惭愧。如今四海升平,将士们也只能在京中饮酒取乐了。”
肖战笑而摆首,只拎起酒壶,与二人盏中各斟至满溢,方引颈而下。
冯靖方才便已饮过一圈,早有薄醉之意,这会儿见肖战如此捧场,他忽然倾身压低声音,“不过……若公子有意,北疆风云变幻处,自有另一番天地,往后倘有开疆之用时,不知公子可愿与我同征?”
这样无端地置喙军政要事,使得肖战心弦一紧,面上仍旧醉眼迷离:“将军说笑……战只知长安风月,哪懂什么边关风云?”说着起身,状似无意地将手搭在冯靖肩上,抒出一息携着酒香的气来:“家父有平西定乱的大功,肖家也是血灰中攀出的勋荣,可惜我无才无能,只怕要空消磨了——”
冯靖被酒气催出的一段心肠因肖战主动的搭肩愈发地浓烈起来,他也将一只手掌落在他肩膀上,似慰似抚,“肖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我是见识过你本事的……”
肖战的身形一僵,一对兔儿般的门牙印在下唇上,忍了一忍,还是没将他的手掸下来,只是接话道:“京中官道不容纵马,京郊的地儿也不大,我连骑马都无从尽兴,何敢肖想大漠北疆乎!”
冯靖收了手又递去一杯美酒,被肖战的豪意也说得激动起来,“这有何难,”他于衣衫间一顿寻摸,找出一块深铜色的令牌,一把拍在肖战怀中:“北郊马营如何,肖公子收了这牌,且肆意去骑就是,里头的马随你挑。”
肖战接过令牌,指腹摩挲过上面“镇北”二字刻痕,眼底醉意更浓,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将军豪气!今日不醉不归!”说着又连饮三杯、大啖烤肉,才身形摇晃着与众人作揖告别,一出府门便被冷风激得打了个寒颤。
他眼底瞬间清明,翻身上马直奔北郊马场。令牌一亮,守营兵士躬身放行。
他径直冲向昨日所见河曲马的马厩,却见槽空栏净,连马粪都清扫得不见痕迹。
肖战心头剧震,面上却醉醺醺踹了一脚栏杆,对着闻声而来的马官嚷道:“说好的好马呢?莫不是哄小爷玩!”他晃晃手中令牌,“冯将军许我随便挑的,马呢?!”
马官连声道歉,只说好马都调去训练了。肖战故作恼怒,跌跌撞撞爬上马,一路嚷着“这冯靖也真是不讲义气。”
之后一副醉熏的模样,又蹲在街旁瞧人斗蛐蛐儿,买下几只来,拎着笼子寻去了太傅府邸。
到了王府门前,他几乎是摔下马来,拍着门环大喊:“王一博!”
待王府门开,肖战踉跄跌入,一把抓住门房老仆的衣袖,醉眼朦胧地嚷道:“王少师……王少师何在?上回得了那只极品蛐蛐儿他未得见,今日我可特来找他品鉴品鉴我这几只新蛐蛐儿。”
老仆慌忙搀扶:“肖公子,少师正在书房……”
书房门吱呀打开。王一博立在阶上,青灰官袍衬得面色清冷:“肖公子这是又去哪处快活了?”目光扫过他绯红眼尾,语气里带着自己未察的冷意。
肖战却歪着头笑开,忽然扑上前攥住他袖口,呼吸间酒气飘散:“王少师……冯靖骗人……他的马……全不见了!”他力道极大,几乎将王一博拽个趔趄。
“放手!”王一博蹙眉欲挣,却见这人醉得眼睫湿漉,身形摇晃,终是伸手扶住他胳膊。触手一片滚烫。
肖战顺势将重量倚过来,额头抵在他肩头,耍赖卖痴般地搡着王一博,王一博玉白的面色如常,耳廓却微微泛了几点红,他抬头瞥了眼堂中侍者,抿嘴蹙眉将肖战扯进了书房,小心放在了书案前。
肖战一时失力,扑在案前,见四下唯他二人,那睁不开似的醉眼忽而清明了几分,仍沾染着酒后的雾气,愈显得像兔般灵动,王一博驻神瞧着,质问的话压在嘴边忘了说出口,肖战以为他被自己气傻了,憋了笑眨了眨眼道:“王少师——”
他方才回过神来,落座理好被他弄乱的书册,垂眼道:“近日公务繁杂,还请肖公子无事莫要上门了。”
肖战倒是半分不恼,侧着头仍用那双眸子看去,萦身的酒气熏香就绕到王一博的周身,肖战开口道:“若我说,今日是来助您公务的呢?”
王一博有些微嫌地低头屏了屏气,在书案的另一头跪坐,“肖公子说醉话呢?”
肖战噗嗤一笑,“是真的,”他将身下软垫腾挪过去,凑近王一博。
王一博挑眉望去,并未回答,之后起身于书架前翻找,一边待他后话。
肖战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你知晓我前些时日在冯靖所辖的北郊马场瞧见什么?”王一博眉心一跳,背对着肖战,仍旧一言不发。
肖战便起身,站到他身后,眼神亦在书架上逡巡,一点不曾避忌,一边道:“我们骑马时路过后勤营的马槽,却见有数匹河曲马在内,他说是陇右旧部送来暂代调教,那些马蹄铁很新,不像是训了很久的样子,可今日我去时,那些马却都已不见了。”
王一博的玉白的长指很快择出几卷书册,捧在手中,侧头看向肖战,却问道:“你们今日不是在他府中饮宴么,他竟有空带你去马场。”
肖战诶了一声,兴冲冲道:“你竟知此事啊,王少师还是挺关心我的嘛。”王一博眼中闪过一丝懊悔,不过肖战很快接话道:“并非他带我去,他给了我一块令牌,往后我可以自行出入那处马场。”
王一博眼中冷意又缓缓地攀了上来,他直视着肖战,只问:“然后呢?”
“然后嘛——”肖战从他手中抽出一卷官员左右迁的名录,翻出张启明此人来,“潞州副将,是冯靖的旧部。而潞州曾由兵部准下,获批几百匹‘驿马’,却大多折损在了这场水灾当中。”
无需多言,王一博自然通悉其中利害,原本他佐治漕运,多在户部衙门,于兵部讯息知之不多,如今肖战的这三言两语,便为他打通了其中关窍——无论如何,此事绝非天灾这般简单,至于究竟有多不简单,一时仍思绪繁杂。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二人相对而立的身影。王一博沉默片刻,终是开口:“肖公子今日之言,一博受益甚多,往后定加以报偿。”
肖战侧头见他垂眼的模样,竟有几分乖巧,到底是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人,肖战于是揽了一把他的肩头,笑道:“好说好说,往后别老这么冷冰冰的就行哈。”
王一博静默片刻,眸中思绪翻涌,似在权衡。他转身走回书案,指尖掠过一叠刚整理好的卷宗,最终抽出一份,推向肖战。
“肖公子所言,与我今日在户部核查的漕运账目,倒是印证上了。”他声音低沉,已不见方才的疏离,“你看这里——去岁批往潞州驿站补充马力的二百匹‘驿马’,核销文书上写的是‘潞州水患冲散,损折殆尽’。”
肖战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行朱批小字:“潞州年年水患,这文书上载着的是去岁事,而这批马的核销,却是月前才报备兵部与户部。”他抬眼,与王一博视线相撞,“时间对不上。这是……事后补的亏空?”
二人伏案同坐,王一博执笔勾画,肖战则接续翻阅相关的文书,他今日未曾束发,王一博却衣冠齐整,肖战如瀑的发丝落下三两缕,偶拂过王一博的手背,使他落笔一顿,不过面上仍无转变。
半晌后,王一博还是道:“但是这般也是常事,许多衙门或因人物调动、或因事件繁冗,总合再报,并不能说不妥。”
话虽如此,但他二人心中都明晰——年年折损这么多驿马,本就不寻常,更何况,这“折损”的,还有可能是善战难得的河曲马。
一个时辰悄然流过,肖战本有醉意,方才强撑才得与王一博条分缕析,这会儿静阅,他的脑袋便痛起来,用手支着脑袋,一会儿却一顿一顿地点到一旁王一博的肩上了。
王一博虽身姿比他略矮几分,可他坐姿端雅,肩又宽,因此肖战靠倚正好,他强行清醒了数次,王一博终于道:“你是喝了多少?”
肖战掰着指头数了数:“嗯——差不多五六杯吧,哎,你都不知道,我从小就不会喝酒……”
这场并非真为猎宴,所以所用也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精巧小杯,实在算不得多少,想必不到半壶。王一博虽不嗜酒,却也有应酬的时刻,他倒是从未醉过,得闻此言,尚未回复,便见肖战已握着书阖上了眼,王一博叹了口气,为他搭了件披风,自己仍坐在他身侧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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