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博在京郊别院与肖战不欢而散后,接连两日心绪不宁。
冯靖一案的调查也因所有线索被彻底斩断而陷入僵局,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日清晨,宫中有内侍悄然来传口谕,命他即刻换装便服,至西华门外等候。
王一博心中蓦地一紧,依言前往。
只见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停在那里,车帘掀起,露出皇帝便装常服的身影,神色平静,却无端透着一股威压。
“上车。”皇帝言简意赅。
马车并未在城中停留,而是径直出了西城,朝西山方向驶去。
车内一时寂静,只闻车轮辘辘之声。
“一博,”皇帝忽然开口,目光并未看他,只望着窗外流过的山景,“你近日,似乎对镇北将军格外关注。”
王一博心中剧震,背后瞬间沁出冷汗。
他自认调查隐秘、理由充分,陛下为何会直接将冯靖之名点出,且语气如此肯定?
他强行镇定,垂首答道:“臣不敢。只是协理漕运案时,发觉些许线索与冯将军麾下旧部略有牵连,循例核查,并无他意。”
皇帝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是么?孤还以为,你是对孤的将军生了什么误会。”
王一博指尖微凉:“臣万万不敢。”
马车在一处清幽的山亭前停下。
亭中早已备好清茶点心,一名布衣老者静立一旁,神态恭谨,目光却锐利如鹰。
皇帝示意王一博同坐。
“冯靖,”皇帝端起茶盏,似在闲谈,“是孤十年前北巡时,在边军演武中发现的人才。那时他还是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边军小校,却凭一身悍勇与难得的机变,连挑了三名挑衅的敌将,浑身是血也不肯退一步。”
皇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回忆:“孤赏识他的孤勇与才干,便将他带在身边,一路提拔至今。他于北疆立下的赫赫战功,每一件,都是实打实用血换来的。他的忠诚,孤从不怀疑。”
王一博静静听着,心中却波澜骤起。
陛下为何突然与他说这些?
皇帝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身上,变得深沉难测:
“至于你查到的那些事——潞州沉船后,他旧部张启明封锁河道;兵部周显核销的那些‘遗失’驿马……”
王一博呼吸一窒,几乎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陛下竟知道得如此清楚,甚至连他刚刚查到的、尚未禀报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不必惊讶。”皇帝神色淡然,“这些,孤都知道。甚至其中一些,本就是孤授意他去做的。”
王一博有一刹的失声,脑中一片混乱,“陛下……这……”
皇帝抬手,止住他的追问,语气不容置疑:“边军之事,错综复杂,非常理可度。孤需要一把最快、最利的刀,为孤斩开某些僵局,处理一些不便明言之事。冯靖,便是这把刀。他所行之事,或许手段激烈,有违常例,但皆是为国谋利,始于孤意。”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王一博心底:
“一博,你年轻有为,心思缜密,孤甚为倚重。但有些事情,非你当前职分所能尽察,亦非你当介入。孤希望你将心思放回东宫辅学与漕运善后事宜上,至于冯靖及其部属所为…… ……”
他微微停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到此为止。”
王一博脸色苍白,指尖冰凉。他张了张嘴,所有查到的疑点、所有合理的推论,在陛下这番“孤意”之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和窒息感。
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竟是陛下亲手布下的棋局?
不,他无法相信。
“可……可昔日城南之事,实乃周显所为,若冯将军当真忠于陛下,何故纵手下之人来杀害于臣?”
皇帝的目光骤然冷下几分,看向王一博,他即刻后悔起自己追问的行为来,然而皇帝待他的耐心很足,只是说道:
“周显有异心,如今不是死了么?”
王一博愈发头脑混沌起来,却再如何也不敢出言了。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陛下为何能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调查周显、探查马场、甚至与肖战的私下接触难道都早已呈报御前?
是谁,谁能如此精准地洞察他的意图并直达天听?
他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一张无形巨网,每一步都在他人的注视与掌控之下。
“臣……”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哑,“遵旨。”
皇帝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神色稍缓,语气却依旧不容置疑:“嗯。今日之言,出孤之口,入你之耳。望你好自为之。”
回程的马车上,一片死寂。
王一博垂眸坐着,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陛下的敲打与禁令如山压顶,但他心底的疑虑非但未消,反而更深。
若一切真是陛下授意,为何手段如此阴晦,甚至不惜牵连无辜?若冯靖真是忠臣良将,为何陛下要特意出面,以如此方式保他?
还有那个将他所有动向精准禀告给陛下的人……究竟是谁?
马车驶回王府,王一博下得车来,面色依旧苍白,步履略显沉重。皇帝的敲打如同冰水浇头,而那句“孤意”更似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刚踏入府门,却见祖父王太傅正立于影壁旁,似是正要出门,又似是特意在等他。
“祖父。”王一博敛衽行礼。
王太傅目光落在他脸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面色如此不佳,可是宫中事务繁杂,劳累过度?”
王一博心下一动,垂眸道:“劳祖父挂心,只是些琐事,并无大碍。”
王太傅静默片刻,忽然道:“一博,你自幼聪慧,当知‘在其位,谋其政’之理。东宫辅学是陛下重托,亦是你的本分。虽如今主少无后,可其余无关之事,也不必过多耗费心神,以免徒惹烦恼,辜负圣恩。”
王一博猛地抬头看向祖父。
这话语,与方才陛下所言何其相似!……
他试图从祖父眼中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眸古井无波,只有一贯的威严与深沉。
“孙儿明白。”他低声应道,心中却疑窦丛生,那股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愈发强烈。
王太傅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王一博独自站在原地,只觉得心头那股滞闷之气愈发淤堵。
祖父的“提醒”,陛下的“敲打”,如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透口气。
信步走出王府,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行走,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
不知不觉,竟行至西市附近。
远处马嘶人喧,似是有什么热闹。他抬眼望去,只见一群鲜衣怒马的青年正聚在一处马行前,喧笑阵阵,正是冯靖、肖战、李延年等人。
冯靖一身劲装,朗笑着正与李延年说着什么。肖战则在一旁,正低头整理着马鞍,侧脸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少了几分平日的风流纨绔,倒添了几分英气。
王一博脚步一顿,下意识想避开。
然而,肖战恰好抬头,目光穿过人群,一眼便看到了他。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肖战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到了王一博腰间佩剑上——那剑柄上,赫然系着当初肖战在别院养伤时,无聊时编了送给他的那个墨玉剑穗。
肖战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光,似是意外,又似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缓和。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一句简单的问候,或许是想打破那日的僵局。
但王一博此刻心绪正极差,陛下的警告、祖父的暗示、以及眼前这人又与冯靖混在一处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至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肖战的目光,眉头微蹙,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冷淡与烦躁。仿佛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厌烦。
肖战所有未出口的话,瞬间冻结在唇边。他脸上的那一丝缓和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错愕与迅速涌上的难堪和受伤。
他原以为那剑穗或许意味着什么。
原来,只是自己又一次的可笑自作多情。
冯靖此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策马缓缓踱近几步,目光在王一博和肖战之间扫了个来回,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唆:
“王少师——今日怎有闲暇来这市井马行,莫非也是想来挑匹好马?只可惜……”他故意顿了顿,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有些马,性子烈,认主,外人轻易碰不得,强求只怕反被踢伤了自个儿。王少师说是与不是?”
这话看似说马,实则句句意有所指,暗讽王一博不该碰肖战,更暗指他多管闲事自讨没趣。
肖战脸色愈发难看,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发白。
他不再看王一博一眼,翻身上马,声音冷硬地对冯靖道:“将军,不是要去驯马?何必在此耽搁时间。”
冯靖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王一博一眼,策马转身:“说的是,走吧!莫让些不相干的人,扰了我们的兴致。”
一行人马蹄嘚嘚,呼啸而去,留下漫天尘土。
王一博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尤其是肖战那决绝冰冷的背影,心中那股滞闷之气非但未散,反而化作一团更混乱、更尖锐的刺痛,狠狠楔入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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