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冯靖果然邀肖战同往西郊那处旧院。
马车出城,驶入西山脚下,最终停在一处门庭略显萧索、墙垣斑驳的院落前。门楣上并无匾额,只悬着一把铜锁,透着久无人居的寂寥。
冯靖亲自开了锁,推开沉重的木门。
院内景象却与门外萧索不同。
虽无奢华陈设,却打扫得极为洁净,庭院中老树虬枝,青石板路缝隙间生着细密苔藓,透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古朴与静谧。
“便是此处了。”冯靖声音较平日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母亲去世后,我便被带到这里住了一段时日。如今买下,也只是偶尔来坐坐,图个清静。”
肖战随他步入院中,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处细节。
庭院、正堂、书房……陈设简单,几乎看不出太多居住的痕迹,唯有中堂悬挂的一幅字,笔力遒劲,隐有金戈之声,落款却是一个陌生的别号——“西山客”。
冯靖注意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这是当年教导过我几日写字的那位先生所留。时日太久,记不清名讳了。”
肖战心中微动,记下“西山客”三字。
冯靖行至廊下,指尖拂过斑驳的栏杆,似陷入回忆:“那时年纪小,许多事记不真切。只记得这院子极静,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声音。”
他忽然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许是嫌我愚钝,不堪造就,没过多久,便不知为何又将我送走了。如今想来,若非后来得遇陛下,我这般出身,或许早已烂死在哪处泥淖里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淡漠与偏执。
肖战跟在他身侧,适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惋惜,轻声道:“靖兄何必妄自菲薄?若非璞玉,纵有良工亦难成器。陛下慧眼,亦是靖兄自身锋芒难掩。”
他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能令人放松警惕的真诚。
冯靖转眸看他,见肖战身姿玉立,站在廊下光影中,眉眼间那份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关切,与他记忆中某些模糊而冰冷的片段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几分。
他忽然伸手,指向院中一株老梅,声音低沉了些:“母亲去时,亦是冬日。她一生清苦,最爱梅花,说其傲雪凌霜,有骨气,可惜,我到头来,却活成了她最不喜的模样……”
这话已带了几分罕见的脆弱与唏嘘,几乎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创伤。
肖战心中警铃大作,知他已卸下部分心防。他正欲循着这话头,再谨慎地探问一二——
“吱呀——”
一声轻微的推门声,自院门处突兀地响起,打破了院中的静谧。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院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人身着青灰常服,正立于门外,目光清冷如霜,恰好落在廊下姿态略显亲近的两人身上。
——竟是王一博!
王一博显然也没料到院中有人,还是肖战与冯靖。
他目光在肖战脸上停留一瞬,看到他眼中尚未敛去的“关切”与“同情”,又扫过冯靖那只几乎要搭上肖战肩头的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冷得吓人。
他为何在此?
只因那日随陛下来过之后,心中疑虑更深。陛下对此地的态度、以及那幅字,都让他无法释怀。他鬼使神差地想再来看看,却万万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幕。
冯靖见到王一博,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与不悦,随即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了一丝挑衅的笑意,手臂非但未放下,反而更自然地搭在了肖战肩上,扬声道:“哟,这不是王少师么?今日怎有雅兴,光临寒舍?”
肖战在王一博目光扫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下意识想避开冯靖的手,却硬生生止住了动作。他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他迎上王一博冰冷的目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唇角勉强勾出一丝惯有的、略显轻浮的笑意:“王少师,好巧。”
王一博看着肖战那勉强的笑容,看着他与冯靖并肩而立的亲密姿态,看着冯靖搭在他肩上的手,以及此刻他对着冯靖时那自然的关切……
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酸涩与怒意,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理智吞噬。
他费尽心思警告他远离危险,他却与这最大的危险厮混一处,甚至流露出那般神情?
原来他那般的关切,并非独独对自己。
王一博下颌绷紧,指节微微发白。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冷地瞥了肖战一眼,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受伤。
随即,他猛地转身,拂袖而去。院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院内瞬间恢复寂静,甚至比之前更静,静得令人窒息。
冯靖放下手,嗤笑一声:“扫兴之人。阿战,不必理会他。”
肖战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王一博最后那冰冷而受伤的眼神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心底。
他脸上强撑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住,一点点褪尽血色。
肩头被冯靖碰过的地方,仿佛烙铁般灼烫起来。
肖战僵在原地,望着那紧闭的门,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冯靖见他神色不对,只当他是因王一博的突然出现和冷眼而气恼,心中那股对王一博本就存在的敌意骤起。
他拍了拍肖战的手臂,语气转为一种带着安抚的豪气:“莫气!我这就去替你问问,他王少师无故擅闯私宅,是何道理!”
说罢,不待肖战反应,冯靖便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肖战心中一紧,下意识想阻拦,却已来不及,只得也快步跟出。
院外,王一博并未走远,正立于巷口树下,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冷硬。
听到身后急促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冷冽如冰封的湖面。
冯靖几步追至近前,扬声质问,语气咄咄逼人:“王少师!不请自来,擅闯私宅,这便是太子少师的礼数?”
王一博目光冷然扫过他,“礼数?我是钦封的从二品太子少师,你不过是从三品的镇北将军,你见我时,礼数全了么?”
冯靖怒意更盛,冷笑一声:“少师的意思是,官大一级便可以肆意窥探了?”
他本就因出身而对王一博心存芥蒂,此刻新仇旧怨叠加,又存了在肖战面前折辱对方的心思,当即冷笑一声:“怎么?理亏了就想走?今日不给冯某一个交代,休想离开!”
话音未落,竟是一掌直劈向王一博面门,掌风凌厉狠辣。
王一博眸色一寒,侧身避过,并不还手,只厉声道:“冯靖,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请教王少师高招!”冯靖攻势不减,拳脚如风,步步紧逼,招式大开大阖,皆是军中路数,却更添几分阴狠毒辣。
王一博起初只是闪避格挡,严守不攻,显然不愿将事态扩大。
但他越是退让,冯靖便越是猖狂,攻势如潮,言语更是刻薄:“躲什么?莫非王少师只会躲在自己祖父羽翼之下,连与人正面一战的胆量都没有?!”
这话刺痛了王一博,他眼神骤然锐利,一直压抑的怒火与屈辱终于爆发,冷喝一声:“放肆!”
他不再一味闪避,开始出手还击。
两人身影骤然交错,拳掌相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旁的肖战看得心惊肉跳,正欲出声制止,目光却猛地凝固在两人交手的动作上!
起初招式不同尚不明显,但随着王一博不再留手,其家传的、源自祖父王太傅亲自教导的独特身法步态与技巧施展出来时——
冯靖的应对招式,竟在细微之处,展现出了一种与王一博惊人相似的底蕴与发力方式。
虽外在表现因军旅历练而更显刚猛暴烈,但其核心的运劲法门、闪避的步幅、乃至一些刁钻的反击角度,竟与王一博的家学如出一辙!
这怎么可能?
王一博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熟悉感,攻势微微一滞,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疑。
就在他这瞬息的分神之际,冯靖抓住破绽,一记狠辣的肘击刁钻地撞向他肋下空档。
王一博回神格挡已慢半拍,虽卸去大半力道,仍被震得踉跄后退两步,气息微乱。
他稳住身形,并未受伤,但脸色却难看至极。
他不再看冯靖,而是猛地抬眼,目光如利箭般射向站在不远处的肖战。
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冷与质问。
肖战接触到他的目光,心头巨震,下意识想上前一步,想解释什么,却见王一博已猛地收回视线,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污浊,转身拂袖而去,背影决绝冰冷。
冯靖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走到肖战身边,语气带着得意与安抚:“碍眼的人总算走了。阿战,没吓着你吧?走,我们回去。”
肖战站在原地,望着王一博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旁志得意满的冯靖,脑海中全是方才两人那同源般的招式……
他心中一片混乱,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低声道:“……无事。”
他没有去看王一博离去的方向,也没有再多言,转身随冯靖往回走去。
只是那一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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