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宫巷,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王一博刚出尚书省,便被一人笑嘻嘻地拦住了去路。
是肖战。他手里拎着个精巧的细竹篾编的小笼子,献宝似的递到王一博眼前。
“瞧瞧,刚得的,‘青头大将军’!威风不威风?”肖战眉眼飞扬,指尖轻弹着笼子,里头几只油光黑亮的蛐蛐振翅发出急促的“瞿瞿”声。
王一博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蛐蛐笼上,恍惚了一瞬。
他想起去年夏天,肖战也曾这般兴冲冲拉他去城南斗蛐蛐。
肖战当时输了后懊恼得跳脚,骂骂咧咧了半条街。
分明肖战是那个大了六岁的“兄长”,却偏偏总是一派天真似的,衬得王一博愈发沉稳。
他唇角不自觉微微弯了一下,极淡,却真实。
“又要去城南玩?”
“嘿!”肖战见他竟接了话,还笑了,眼睛更亮了几分,顺势就挨着他往宫外走,“这回可不是,西市有块新场地呢。走,找个清静地儿,让它们练练?”
王一博没应声,却也没拒绝,任由肖战引着他拐进了宫墙旁一处僻静的废苑。
这里荒草蔓生,只剩些残破的石础,倒是极安静。
肖战寻了块平整的石台,小心翼翼地把蛐蛐笼放下,自己蹲在旁边,拿根草茎逗弄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副十足的孩子气。
王一博没蹲下,只负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夕阳余晖勾勒着肖战专注的侧脸,长睫垂下,竟有几分难得的恬静。
晚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宽大的袍袖。
忽然,肖战停了动作,没抬头,声音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有时候觉得,这玩意儿,跟咱们也挺像。”
王一博目光从蛐蛐移到他脸上。
肖战用草茎轻轻点了点那精致的竹笼:“瞧着挺威风,能斗能叫,其实也就这么大点儿天地,蹦跶来蹦跶去,没个意思。”
他抬起头,看向王一博,脸上惯常的笑意淡去,露出一抹几乎看不出的疲惫,“跟这长安城似的,看着九天阊阖,万国来朝,其实也就是个顶华贵的金丝笼子。”
“金丝笼……”王一博低声重复了一遍,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先想到的是那天的城南,他们二人浴血同行的夜里,有那么个金笼子被弃置在那。
不过此时……他一直以为,肖战是这长安城里最肆意妄为、最不受束缚的那一个。
他理应享受这繁华,沉溺这喧嚣,怎会有这般想法?
肖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目光重新落回蛐蛐上,语气像是自嘲,又像是感慨:“谁不想真刀真枪干点实事?”
闻言,王一博愈发不解,然而他敏锐地觉察到肖战话中的落寞,于是道:“你是一品镇护大将军、武宁伯府的独子。”
所以你前途无限、大有发挥之地。
肖战轻笑一声,复述了一遍他的话,然后道:
“是,我爹那个位置……嘿,我越出息,陛下怕是越睡不着觉。不如当个只会架鹰斗狗的废物,大家都安心。”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这纨绔,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好的。”
他话说得直接,王一博彻底怔住了。
皇帝对肖家的忌惮——连他都是才知道不久。
正是在皇后宴会的那日,皇帝敲打的话语中,告诫他不要与肖家纠葛太深,否则位极人臣的文武两家拧作一股,是对皇权极大的挑衅。
于此之前,他一直觉得皇帝如表面那般,倚重、信任肖将军。
可肖战是那样敏锐地觉察了这一切。
他看着肖战低垂的眉眼,第一次清晰地看到那副浪荡纨绔皮囊之下,藏着的竟是这般清醒的无奈与自缚的孤独。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疼惜的情绪,悄然在他素来冷静的心湖里弥漫开。
原来,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无忧无虑。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安静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荒苑里只有蛐蛐的鸣叫和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肖战忽然抬起头,眼神清亮地看向王一博,带着一种自然的、仿佛认定对方会懂他的信任,压低了声音:“对了,说起这个……”
他把他的青头大将军关回笼子里,晃悠悠地起身,却因为蹲太久了腿有些麻,身形不稳,正要扶一扶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却搀住了他的手臂。
王一博的手掌宽大,扶得很稳,肖战冲他一笑,“谢啦。”
王一博闻言则收回手,“你要说什么?”
“冯靖那事儿,你查得怎么样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去。”
王一博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肖战那双毫无阴霾、充满信任的眼睛,想到方才他袒露的无奈与孤独,再想到冯靖背后可能牵扯的、连陛下都讳莫如深的家族秘辛……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不想再用谎言或敷衍来应对这份难得的、脆弱的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看向肖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冯靖……他可能是罪臣冯明远之后。”
肖战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瞳孔微缩,满是惊愕:“什么?冯明远?那个……”他猛地收声,意识到此事干系重大。
“是。”王一博点头,眼神复杂,“此事牵连甚广,陛下……或许已知情,但态度暧昧。祖父……”
他顿了顿,艰难地说道,“祖父似乎也与此有旧,多有回护。”
他将最核心的秘密和盘托出,只隐去了冯靖可能与祖父的血缘关系这最惊悚的一层。这已是他在自身立场和情感冲动下能做出的最大坦诚。
他以为肖战会震惊、会恐惧、会和他一样陷入沉重的思虑。
然而,肖战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露出一丝近乎兴奋的神色,他猛地抓住王一博的手臂,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急切:“果然有问题!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一博,我们可以……”
“肖战!”王一博打断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重,眼神锐利而严肃,“此事绝非儿戏!冯靖能走到今日之位,背后水深不可测,陛下与祖父的态度更是迷雾重重。这绝非你能轻易插手之事!听我的,远离他,不要再查,更不要试图接近!”
他的语气近乎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担忧。他怕肖战因这份“知情”而卷入更深的危险。
可这份过于急切的保护,在肖战听来,却完全变了味。
肖战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脸上的兴奋和热切一点点冷却,最终化为一种淡淡的、带着刺的嘲讽。
“怕我拖你后腿?还是觉得我这般纨绔,不配与你共谋此事?”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也是,此等机密要事,自然该由您这等清流重臣独自权衡,我这样的废物,合该乖乖去架鹰斗狗,免得……碍了您的眼,坏了您的大事。”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贬和尖锐的疏离感。
他以为王一博的坦诚是某种程度的认可和邀请,却没想到换来的是更坚决的推开和“规劝”。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和……被看轻的屈辱。
王一博被他这番话刺得心口一痛,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话被误解了:他不是看不起他,他是怕他出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道,下意识上前一步,再次抓住肖战的手臂,这次力道放缓,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我怎会看轻你?我若是看轻你,何必与你说这些?我正是……”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我正是知道你绝非表面那般,知道你心思敏锐,才更怕你因这份敏锐而涉险!冯靖此人绝非良善,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我不能让你卷入其中!”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肖战,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焦灼、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剖白的恳切。
“你不能?”肖战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轻声反问,“王一博,你以什么身份不能?”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情感的阀门。
王一博被问得哑口无言,攥着他手臂的指尖微微发颤。所有理智的告诫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口而出:
“以……以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的身份!以……”他声音哽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眼底泛红,“以你对我而言,绝非无关紧要之人的身份!这个理由,够不够?!”
话音落下,两人都僵住了。
荒苑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和那只被遗忘的蛐蛐仍在不知疲倦的“瞿瞿”声。
肖战怔怔地看着王一博,看着他眼中罕见的失控和那几乎破土而出的炽热情感,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麻。
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冯靖的秘密、是皇权的忌惮、是家族的阴影、是彼此都无法轻易放下的立场与骄傲。
那刚刚喷薄出的炽热情感,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迅速凝结,化作更深的无力感。
肖战眼底闪过一丝动容,但最终,那抹光亮还是缓缓沉寂下去。他慢慢掰开王一博的手,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多谢你坦言相告。”
他没有回应那份近乎表白的情感,也没有再提合作之事。
只是沉默地弯腰,拎起那只蛐蛐笼。
“瞿瞿……瞿瞿……” 蛐蛐的鸣叫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天色不早了,”肖战没有看王一博,转身朝着废苑出口走去,“早些回吧,一博。”
王一博站在原地,看着肖战决然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夕阳彻底沉入宫墙之后,暮色四合,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一场坦诚,似乎拉近彼此,又似乎将他们推入了更僵持、更无奈的沉默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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