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去,仲夏悄至。蝉声织成密网,罩在熙攘的市井之上。
西市胡人酒肆的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能望见远处连绵的灰瓦屋脊和皇城一角。
冰盆里的冰块化了大半,丝丝凉气驱不散午后的燥热。
肖战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盘中的冰镇葡萄,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楼下街口。他在等人。
楼梯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肖战眼睛一亮,立刻坐直了些,又迅速拿起酒杯,一副慵懒模样。
雅间的竹帘被掀开,王一博一身素青常服,额角带着薄汗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室内,落在肖战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何事急着唤我出来?”
“王少师好大的架子,”肖战拖长了调子,将盛着琥珀色葡萄酒的琉璃杯推过去,“尝尝,新到的三勒浆,冰镇得正好。”
王一博没碰那杯酒,在他对面坐下:“你什么酒量,少喝些罢。”
头回见他喝醉是元宵夜,险些将他带进池水中,之后则是在王家的书房,醉倒在连夜办公的他身侧。
追忆起几次他的醉态和那时的旖旎……王一博的的耳根又有些泛热。
肖战像是看穿他心思,嗤笑一声,指尖点了点桌面:“放心,这点儿酒,醉不倒人。”
他忽地倾身向前,压低声音,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再说,真醉了,一博不会不管我吧。”
王一博喉结微动,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端起一旁的另一盏酒抿了一口,才道:“寻我何事?”
肖战摆摆手,浑不在意地靠回椅背,拈起颗葡萄丢进嘴里:“倒也没什么,见你今日辛苦,邀你出来散散心咯。说起来,前日永阳坊那场马球你可看了?薛家那小子新得的波斯马,蹄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结果没跑两圈就崴了蹄,笑死个人……”
他兴致勃勃地讲起市井趣闻,眉眼生动。
王一博偶尔应一两声,多数时候静静听着,窗外市声嘈杂,却衬得这一隅有种奇异的宁静。
在那双瑞凤眼飞扬起得意的神采时,王一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意极浅,如同冰湖乍破的一缕春晖,转瞬即逝。
肖战显然也捕捉到了这抹罕见的笑意,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光芒更盛,得寸进尺地凑近半步,压低声音笑道:“一博今日心情甚佳?”
王一博耳根微热,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瞥他一眼,语气里却没了往日的疏离,反而带上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尚可。”
肖战眼底笑意更深,正想再说什么——
楼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吆喝声打破了这氛围。
几名军士打扮的人骑马疾驰而过,奔向皇城方向,马蹄踏起阵阵烟尘。
酒肆里闲聊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少人探头张望。
“又是北边来的驿卒?”有人低声猜测。
“这个月第几回了?怕是不太平……”
王一博和肖战对视一眼,方才那点轻松瞬间消散。
王一博眉头微蹙,目光追随着那队驿卒消失的方向,神色沉静下来。
肖战也收了玩笑神色,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低声道:“朔方来的?这个月第三趟了吧。”
“嗯。”王一博应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肖战,“边关近日恐不太平。你……”
他话未说完,肖战便接口道:“知道,少出门,不惹事嘛。”
他语气轻松,眼底却没了方才的戏谑,反而掠过一丝凝肃,“倒是你,常在宫中行走,消息灵通些,若有什么,记得透个风。”
王一博看着肖战,对方却已垂下眼,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方才的暖意被一种无形的紧绷感悄然取代。
冰盆里的冰块渐渐化去,化成一滩静谧的水。
肖战的眼中已泛起酒意,略显朦胧,王一博见不得他这般,将酒壶并肖战的杯盏揽到身前:“好了,别再喝了,我可不想再被你拉着在外面丢脸。”
他倒是自然地顽笑,肖战也被他逗乐了,轻哼一声,抬眼看去:“你如今竟也没大没小起来了。”
王一博面色微变,道:“战哥可一点不似大我六岁,教旁人来瞧,至多与我同岁。”
肖战被他这样打趣,嗔怪地用手一指,斜睨着他故作警告,面上却只是笑。
王一博也随他笑了,扬起的唇弧在脸颊勾起两抹括弧,消去了几分清冷,反显得可爱起来。
之后他二人也不大有闲心再聊,王一博将这壶三勒浆尽饮,倒一点醉态不见,之后便各自归去不提。
几日后,镇护大将军府邸。
肖战百无聊赖地靠在演武场的兵器架上,看家将们操练。
父亲肖平戟一身劲装,正在指点一名副将的枪法,神色比往日凝重几分。
“爹,北边的事儿,很棘手?”肖战凑过去,递上汗巾。
肖平戟接过,擦了下额角:“朔方的小股流寇只是疥癣之疾。但频次太高,不像寻常骚扰。”他沉吟片刻,“陛下已下旨边镇严加戒备,京畿各卫所也要加紧操练。”
他看向儿子,目光深沉:“近日京城不会太安静,你收敛些,少在外惹眼。”
肖战挑眉:“咱们堂堂长安城,还能让几个流寇吓住?”
“不是吓住,”肖平戟语气加重,“是防患于未然。树大招风,我们肖家……更需谨慎。”他拍了拍儿子的肩,不再多言,转身继续督导操练。
肖战脸上的嬉笑淡去,他望着父亲的身影,又想起那日酒肆王一博骤然凝重的神色,心里那根弦也悄悄绷紧了。
北地作乱,本就有边军镇管,就算战事真起,也当由冯靖这等镇北的将领领兵为先,自己父亲已年过不惑,战伤累累,再如何也不会真由他来统管此事,想来此时不过是因经验老到之故,协助操练等事宜罢了。
如此一想,肖战倒还放松些。
然而,局势的变化却出乎他的预料。
又数日后,一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长安城激起了层层涟漪。
袭扰北疆蓟州军镇的并非寻常流寇,而是背后有朔方国支持的悍匪。
更令人意外的是,朔方国并未继续增兵,反而派出了使臣团,携国书南下,声称要“觐见大雍天子,陈情缘由,共商边事”。
名义上是“和谈”,但朝野上下都明白,这分明是挟小胜之余威,前来试探虚实,甚至勒索好处。
“朔方国…… ……”王一博在翰林院值房听到这个消息时,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书页边缘。
这个位于漠北的游牧国度,近年来虽未与大雍发生大规模冲突,却始终不安分,时常纵容部族南下劫掠。
此番竟敢直接派出使臣,其背后必有倚仗。
与此同时,西境也传来更详尽的消息。
在安西疏勒镇外频频制造事端的,主要是西羌诸部中最为彪悍善战的一支——黑水部落。
其首领乌尔翰以勇武和贪婪著称,近年来不断吞并周边小部落,势力扩张极快。
北有朔方国虎视眈眈,西有黑水部落蠢蠢欲动,两国两部落虽未必联手,但其势已成犄角,足以让大雍西、北两线同时承压。
朝堂之上,关于如何应对朔方使臣,争论不休。
主战者认为朔方欺人太甚,应展示雷霆手段,将其使臣斥退,甚至扣押,以示强硬;
主和者则主张边衅不可轻启,应以安抚为主,赐予金帛,暂缓其兵锋,从长计议。
皇帝高踞御座,面色沉静地听着臣工争论,未置可否,只下令以国礼接待使臣团,一切待使臣抵达长安后再议。
消息传出,长安城内暗流涌动。
各国驻长安驿馆耳目活动频繁,市井之间议论纷纷,金吾卫加紧了街面巡查,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弥漫在夏日沉闷的空气中。
这日黄昏,王一博刚从翰林院出来,便见肖战的贴身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递上一张素笺。
上面只有龙飞凤舞一行字:“朔方使臣明日抵京。酉时三刻,老地方一叙?”
王一博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沉默片刻,对那小厮道:“回禀你家公子,准时赴约。”
翌日,酉时三刻,西市胡人酒肆二楼雅间。
王一博推门而入时,肖战已坐在窗边。桌上不再是酒,而是两盏清茶。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连绵的屋脊之下。
“听说了?”肖战没有寒暄,直接问道,神色是少有的严肃。
“嗯。”王一博在他对面坐下,“朔方使臣今日已至鸿胪寺驿馆。”
“你可知来的正使是谁?”肖战压低声音。
王一博抬眼看他。
“朔方国左贤王,呼延灼。”肖战一字一顿道,“此人极擅辞令,狡诈如狐。”
王一博眸光一凝。
就在这时,楼下长街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骚动,夹杂着马蹄声和异域腔调的呼喝。
王一博与肖战同时起身,快步走到窗边。
只见长街尽头,一行车马正浩浩荡荡行来。队伍中央,一辆装饰着苍鹰图腾的华丽车驾格外醒目。
车旁护卫的骑士个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身着朔方国的皮裘戎装,眼神倨傲地扫视着围观的长安百姓。
朔方国使团,到了。
车队在鸿胪寺驿馆门前停下。一名身着锦袍、头戴金冠的中年男子在随从的簇拥下走下马车。
他面容精悍,目光锐利如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皇城方向。
正是朔方左贤王,呼延灼。
他仿佛感应到楼上的目光,忽然抬头,精准地望向酒肆二楼的窗口。
肖战下意识地将王一博向后拉了一把,隐在窗棂阴影之后。
呼延灼的目光在窗口停留一瞬,那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带着一丝玩味与挑衅,随即转身,大步踏入驿馆。
楼下街市的喧闹渐渐平息,暮色彻底笼罩了长安城。
雅间内,王一博和肖战沉默地立在窗边,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却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交错而过。
“看来,”肖战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这场‘和谈’,不会太平静了。”
王一博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驿馆那扇缓缓关闭的大门,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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