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叙是在相机取景框里先注意到那抹驼色的。
十二月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早,清晨推开工作室窗户时,整座城市已被裹进一层松软的白。他扛着相机走在老街区的石板路上,靴底碾过积雪的声响被风揉碎,只剩下镜头里不断延伸的、干净得近乎透明的雪景。他偏爱拍雪,尤其爱拍雪落在旧物上的模样——斑驳的砖墙覆着雪,像给岁月裹了层糖霜;悬在屋檐下的旧灯笼积了雪,红与白撞出温柔的钝感;就连墙角那丛枯了半季的月季,沾了雪粒后都像突然有了呼吸。
今天的目标是巷尾那家开了三十年的旧书店。他曾在夏末见过它一次,木质门板上刻着褪色的“知旧堂”,窗台上总摆着几盆多肉。此刻雪落在书店的黑瓦上,瓦缝里的枯草顶着雪,像无数支细小的白毛笔,他刚举起相机调整焦距,画面里便闯入了一个身影。
是个穿驼色大衣的男人。他走得很慢,手里抱着本用牛皮纸包好的书,雪落在他的发梢和肩头,他却像是没察觉,只微微侧着头看窗台上的积雪。男人的轮廓很柔和,下颌线被围巾遮去一半,露出的耳垂冻得微红,指尖轻轻碰了碰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叙的手指顿在快门上。他拍过无数雪中的人,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打雪仗的孩子、相拥的情侣,却第一次见有人能把“安静”具象成画面——男人站在那里,仿佛雪都落得慢了些,连带着周围的喧嚣都被滤成了背景音。他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咔嗒”一声轻响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男人闻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叙竟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把相机往身后藏了藏。对方却没在意,只是冲他温和地笑了笑,眼睛弯成两道浅弧,像雪后初晴时的月亮。“您也喜欢拍雪?”男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暖意,轻轻浅浅的,“这家书店的雪景确实好看,尤其是早上,雪还没被踩脏的时候。”
“嗯,”林叙定了定神,指了指相机,“我是摄影师,专门拍城市里的雪景。”他顿了顿,补充道,“林叙,森林的林,叙述的叙。”
“季临。”男人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很温暖,“季节的季,临近的临。我是个图书编辑,就住在这附近,常来这家书店找书。”
他们的手短暂相握,季临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手套传过来,像雪地里偶然触到的暖炉。林叙注意到季临怀里的书,牛皮纸封面上印着一行手写的小字——“里尔克诗选”。“喜欢里尔克?”他问,大学时他也曾读过这本诗集,记得里面有句关于冬天的话,只是此刻脑子有些发空,竟想不起来具体的句子。
“嗯,他写冬天写得很温柔。”季临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书,眼神软下来,“‘挺住意味着一切’,这句我记了很多年。冬天虽然冷,但总觉得能让人更清楚地感受到‘活着’的实感,比如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比如喝一杯热可可时的暖意。”
林叙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他拍了这么多年雪,总觉得雪是沉默的、凛冽的,却从未想过,有人会从冬天里读出“实感”。他抬手指了指书店的门,“要不要一起进去看看?我还没拍过里面的样子,或许……能拍到你说的那种‘实感’。”
季临眼睛亮了亮,点头说好。推开门时,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驱散了门外的寒气。书店里很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油墨香和纸张的霉味,混合着壁炉里木柴燃烧的暖意。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柜台后看报纸,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又低下头去。
书架很高,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面摆满了泛黄的旧书。雪还在窗外下着,透过结了薄霜的玻璃,把外面的世界晕成一片模糊的白。季临抱着书走到靠窗的位置,那里摆着一张老旧的木桌,桌上放着一个搪瓷杯,杯沿还沾着一圈褐色的茶渍。他轻轻把书放在桌上,伸手拂去窗台上的积雪,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完成一件郑重的事。
林叙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了他。季临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正低头看着桌上的书,手指轻轻摩挲着牛皮纸封面,窗外的雪落在玻璃上,像无数细碎的星子。林叙屏住呼吸,按下快门,“咔嗒”声被壁炉里木柴噼啪的声响掩盖,却在他心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拍好了吗?”季临转过头,笑着问他。
“嗯,”林叙点头,把相机递过去,“你看。”
季临接过相机,低头翻看照片。屏幕里的自己站在雪地里,身后是覆雪的旧书店;屏幕里的自己坐在窗前,指尖拂过窗台的雪;屏幕里的雪落在瓦上、落在灯笼上、落在枯草丛里,每一张都带着一种安静的力量,像是能把时间都留住。“拍得真好,”他抬头看向林叙,眼神里满是真诚,“你把雪拍活了,也把冬天拍活了。”
“是这里的景好,”林叙接过相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有……你在这里,画面才完整。”
季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耳垂又泛起微红。他指了指桌上的书,“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找书,还有个事想问问老板。我最近在做一本关于‘城市记忆’的书,想找一些老照片做插图,尤其是冬天的。刚才看到你拍的照片,突然觉得……或许我们可以聊聊?”
林叙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拍了这么多年雪景,一直是一个人,扛着相机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把孤独和温柔都装进镜头里。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因为他的照片,主动向他伸出手,邀请他走进一个新的故事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正旺,旧书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林叙看着季临温和的眼睛,像看到了雪地里的第一缕阳光,他笑着点头,声音比平时更轻,却更坚定:“好啊,我们聊聊。”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里尔克的诗聊到城市里的老街区,从冬天的雪聊到各自的工作。林叙说他拍雪时的心情,说每次按下快门时,都觉得自己在和这个城市对话;季临说他编辑书籍时的乐趣,说每次读到一句好句子,都觉得像是和作者跨越时空握了手。他们聊到天色渐暗,雪还没停,老板要关门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我送你回去吧,”林叙说,“雪天路滑。”
季临没有拒绝。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靴底碾过积雪的声响此起彼伏,却一点也不觉得吵。路灯亮了,暖黄色的光透过雪粒,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季临走在他身边,偶尔会指着路边的树说:“你看这棵梧桐,夏天的时候叶子很密,冬天落了叶,雪落在枝桠上,反而更有味道。”林叙会停下来,举起相机,把他说的“味道”拍进镜头里。
走到季临家楼下时,雪已经小了些。季临抬头看了看楼上亮着的灯,又转过头看向林叙,“今天谢谢你,聊得很开心。对了,你的照片……我能再看看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它们放进书里。”
“当然可以,”林叙立刻说,“我明天整理好发给你,你有邮箱吗?”
季临报了邮箱地址,林叙掏出手机记下来,指尖有些发烫。他看着季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任何话语都多余。季临似乎也察觉到了,只是笑了笑,“那我上去了,你路上小心。”
“嗯,你也是。”林叙点头。
季临转身走进楼道,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冲他挥了挥手。楼道里的灯亮着,把他的身影映得很暖。林叙站在雪地里,看着那抹驼色消失在门后,才转身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掏出相机,翻看白天拍的照片。屏幕里的季临站在雪地里,笑着看向镜头,眼神温柔得像雪后的阳光。林叙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他突然想起里尔克那句诗——“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或许从今天起,他的冬天,不再只有雪的凛冽,还有了可以“挺住”的温暖。
他抬起头,看向夜空。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来,洒下清辉,落在积雪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银。林叙按下快门,把这轮月亮拍进镜头里,心里想着,明天一定要把最好的照片发给季临。
他不知道,这场初雪带来的相遇,会成为他生命里最温暖的光;也不知道,多年后回忆起这个夜晚,他会握着相机,在同样的雪夜里,一遍遍地翻看这些照片,直到眼泪落在冰冷的屏幕上,晕开那些温柔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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