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 台东区 藏前町 茶屋“朝颜”】
午后的阳光被和纸拉门滤过,在榻榻米上投下柔和而陈旧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玄米茶焙煎过的暖香,混合着老房子木料淡淡的霉味,一种属于时间沉淀下来的、近乎凝滞的安宁。然而,这份安宁却丝毫未能渗透进温予安的心里。她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稍一松懈,某种沉重的东西就会将她压垮。她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只粗陶茶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似乎想从这温热的器物中汲取一丝对抗寒意的力量。
茶碗里,玄米茶深绿色的茶汤表面,热气袅袅升腾,扭曲、变形,在氤氲的水雾中,隐约勾勒出一张模糊而熟悉的人脸——是山田铃。那眉眼间的哀愁与决绝,像一根细针,刺探着温予安脑海中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这些碎片如同沉船后的浮木,时不时撞击着她的意识海岸,带来一阵阵陌生的痛楚与清晰的画面。
“阿铃,喝口热茶定定神吧。”身穿绀色缩缅和服的老妇人动作舒缓地又将一杯新沏的茶推了过来,她的声音苍老而温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静。碗底与木质茶几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叩”声,同时露出的,还有一张被仔细折成小块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角。“这个,”老妇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茶室特有的静谧,“是我今早去神田神社祈福时,在绘马架后面捡到的。看着眼熟,像是……你的字迹。”
温予安——或者说,此刻身体里交织着温予安与山田铃两种意识的这个存在——抬起眼,目光与老妇人那双原本略显浑浊、此刻却骤然清亮起来的眼睛相遇。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那张纸。纸张粗糙,带着旧报纸的质感。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钢笔的字迹映入眼帘,墨水是那种老式的蓝黑色,笔触带着一种书写者下笔时的迟疑与涩意,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千斤重担。纸上清晰地写着:“八月二十日,满铁株式会社的‘白山丸’号特快列车将装载‘特殊货物’前往名古屋。若我遭遇不测,务必寻找一位身穿藏蓝色双排扣西装的苏小姐。”
“苏小姐?”温予安下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
老妇人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那双眼睛里的清亮光芒更盛,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是……苏明薇同志吧?”她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确凿无疑的认同,“上个月,在浅草寺的义诊棚那边,她悄悄帮过我那发烧的小孙女,给了我们一些难得的西药。是个心善又勇敢的姑娘……”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茶室的阴凉,而是从骨髓深处窜起,瞬间爬满了温予安的整个后颈。这张纸条,是“山田铃”生前留下的警示,是潜藏在这具身体记忆深处的线索?还是……有人巧妙地利用了山田铃的身份,正在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向特定的人传递至关重要的情报?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张无形巨网的边缘,网线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扫过老妇人。就在这时,老妇人看似无意地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袖,那绀色的和服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了半截编织粗糙却十分结实的红色绳结——那样式,与温予安记忆中苏明薇腕间佩戴的、作为反战组织内部识别标记的红绳,一模一样。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部分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疑虑与警惕。
【涩谷站 货运月台 次日清晨】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涩谷货运站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与尚未散尽的夜色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味、铁锈味,还有货物长期堆积产生的霉腐气息,混合成一种工业时代特有的、冰冷而粗糙的味道。沈清欢像一只灵巧的猫,借着堆积如山的货箱和废弃机械的阴影,猫着腰,迅速而无声地钻入两节锈迹斑斑的货车车厢之间的狭窄缝隙。霉味混杂着刺鼻的铁腥味猛地灌入鼻腔,呛得她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但她立刻屏住呼吸,适应了这恶劣的环境。
她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却亮度极高的手电筒,拇指推开开关,一道凝实的光束刺破黑暗,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扫过周围堆叠得如同山峦般的木箱。光束掠过各种模糊的货运标签,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一个刷着暗绿色油漆、尺寸格外巨大的木箱上。箱体上用白色油漆醒目地标注着:“满铁株式会社·医药品指定运送”,旁边还贴着封条和表示小心轻放的标识。
“陈墨,我找到目标货箱了。你那边,定位信号稳定吗?”沈清欢对着隐藏在衣领下的微型喉麦低语,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从工具包里抽出一把特制的微型焊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她手腕轻巧地一翻,焊枪在她指尖转了个圈,仿佛是她手臂的延伸,透着一种熟练至极的默契。
耳机里传来陈墨的声音,但伴随着明显的电流杂音,时断时续:“信号……稳定,但……有持续干扰……滋滋……清欢,你要小心,历史修正机制的被动扫描波频正在加强,对这片区域进行高密度筛查……滋滋……很可能是七三一部队直属的侦测部门察觉到了这条秘密运输线的数据异常,加强了警戒……”
沈清欢的眼神一凛,目光再次落在那标着“医药品”的箱子上。经验告诉她,越是冠冕堂皇的标签,背后隐藏的罪恶可能就越深重。她伸出戴着薄绒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木箱上冰冷的金属锁扣。尽管隔着布料,她似乎也能感受到那锁扣背后所代表的森严戒备。她利用手电筒光仔细检查了锁孔的结构,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之前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X光扫描图——图像显示,箱内整齐码放着的确实是成捆的注射器与无数细小的玻璃安瓿瓶,瓶身上的标签打印着“伤寒疫苗”的字样。然而,她与战友们用鲜血换来的教训无数次地证明,由七三一部队经手、并如此隐秘运输的所谓“疫苗”,其内里装载的,从来都是足以致命的细菌培养液,是用于制造人间地狱的魔鬼工具。
“不能再等了,动手。”沈清欢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厌恶与愤怒,果断地按下了焊枪的开关。“噗”一声轻响,蓝紫色的火焰从焊枪尖端喷吐而出,像一条幽蓝的毒蛇,精准地舔舐着坚硬的锁芯。高温作用下,金属迅速熔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股刺鼻的金属熔融的焦糊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掩盖了原有的霉锈味。她动作迅捷,用特制的撬棍轻轻一别,锁扣应声而开。她小心翼翼地撬开箱盖,露出里面用防震材料填充得严严实实的安瓿瓶。她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比米粒还要微小的追踪器,避开可能存在的内部警戒装置,灵巧地将其塞进了最底层一个安瓿瓶与缓冲材料之间的隐秘夹层里。
就在她刚刚合上箱盖,准备撤离的瞬间——
“叮——呜——叮——呜——!”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骤然炸响,如同无数把钢针,瞬间刺破了货运站原本相对寂静的清晨!月台的另一端,立刻传来了杂沓而急促的皮鞋脚步声,伴随着日军宪兵凶狠的哨子声和日语呵斥声。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胡乱地扫射过来,刺刀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残酷的光芒,晃得沈清欢眼睛一阵刺痛,心猛地沉了下去。
“暴露了!”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同一时刻,她已经抓起焊枪,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货箱堆的阴影深处退去。然而,就在她转身试图寻找其他退路的刹那,却在堆积如山的货箱背后,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温软的身体!
那人显然也早有准备,在被撞到的瞬间,不仅没有惊呼,反而伸手稳住了她。借着远处晃动的微弱光线,沈清欢看清了那人的装束——一身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藏蓝色双排扣西装,以及那张在危急关头依然保持着惊人镇定的面容。
“别出声,跟我来!”苏明薇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一把抓住沈清欢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她迅速钻进了旁边一节废弃货车车厢底部的检修夹层。那是一个极其狭窄、布满油腻污垢和锈迹的空间,两人只能紧紧地挤在一起,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铁皮车底板。上方,宪兵沉重的皮靴踏在碎石地面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翻动货物、检查可疑角落的响动,甚至能听到枪托砸击货箱门板的闷响,每一声都敲打在两人的心脏上。
狭小的空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压抑的喘息声。沈清欢能感觉到苏明薇胸腔的起伏,以及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皂角清香,与周围的油污味形成鲜明对比。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太危险了!”沈清欢压低声音,气息因为刚才的奔跑和紧张而有些不稳。
“是温予安那边传出的紧急情报。”苏明薇微微侧过头,嘴唇几乎贴着沈清欢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带来细微的痒意。她摸出怀表,借着缝隙透入的微光看了一眼时间,“山田铃……也就是予安她目前承载的记忆碎片显示,这条我们以为隐秘的运输线上,可能出现了内鬼,泄露了我们的行动计划。我必须亲自来确认情况,并确保追踪器能成功安置。”
货箱堆外,宪兵的搜查似乎更加仔细了,对话声清晰可闻。沈清欢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苏明薇的手腕,触到了那根熟悉的、编织粗糙却坚韧的红绳。一瞬间,茶屋里老妇人袖口的红绳、苏明薇腕间的红绳,以及那张纸条上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线串联了起来。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紧绷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豁然开朗的释然和并肩作战的暖意:“原来……那位茶屋的老妇人,是你安排的人。”
“不止她一个人。”苏明薇的呼吸依旧拂在沈清欢的耳畔,声音虽轻,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整个东京,乃至更广阔区域的地下反战网络,许多看似不起眼的普通人,都是我们的同志。他们像沉默的根须,遍布在这座城市的角落。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点燃那根早已埋好的导火索。”
【名古屋站 货运调度室 午后
名古屋火车站货运调度室二楼,巨大的玻璃窗前,林野如同一尊雕像般伫立着。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她手中举着一副高倍军用望远镜,镜筒稳稳地对着楼下错综复杂的铁轨。镜片里,一列看起来与普通医疗物资运输车无异的货车,正随着调度旗的指挥,缓缓启动,驶离喧闹的站台。车身上,“名古屋第7病院接收”的字样清晰可见,但这层伪装早已被林野她们识破。
她的另一只手指尖在臂弯夹着的战术平板电脑上快速而无声地敲击着,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代码和铁路线路图。“陈墨,干扰程序是否已完全生效?目标列车导向是否确认更改?”她的声音通过隐藏在发丝下的微型耳机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调度系统的核心指令已被我们植入的‘幽灵’代码覆盖,”陈墨的声音立刻回应,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信号清晰稳定,“按照预设程序,这列货车将不会抵达名古屋第7病院,而是会在下一个枢纽站被自动引导至通往岐阜县方向的支线,最终目的地是那个早已废弃多年、人迹罕至的大浦矿场。林野姐,你放心,燃烧弹的埋设点和引爆装置都经过反复检查,万无一失。”
林野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透过望远镜追踪着那列逐渐加速的货车。然而,就在此时,楼下调度室大厅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和骚动,打断了站台原本相对有序的节奏。林野眉头微蹙,将望远镜稍稍移开,探身向楼下望去。
只见几个身材高大、穿着土黄色宪兵制服的男人,正粗暴地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往外拖拽。报童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瘦小的身体在宪兵手中徒劳地挣扎着,他挎着的报纸兜被打翻在地,里面的报纸散落得到处都是。一阵微风卷过,将其中一张报纸吹到了楼梯口附近,头版上巨大的黑色铅字标题,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林野的眼帘:《极端反战分子团伙已潜入东京都,疑策划破坏重要军需运输线,当局全力缉拿!》
林野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历史修正机制开始清理‘异常’了。”她放下望远镜,对一直安静守候在她身侧、看似普通文员打扮的唐小满低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他们开始利用官方舆论和暴力机关,抹除可能暴露的线索,抓捕知情者。小满,你和温予安按原计划立刻动身,前往岐阜县的废弃矿场,提前埋伏,务必确认燃烧弹准时引爆,彻底销毁那些魔鬼的罪证。楼下那个报童……”林野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宪兵和那个瘦小的身影,“他长期在车站混迹,消息灵通,兜里或者脑子里,很可能无意中掌握了某些关于七三一部队运输细节的零碎情报。我去处理一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救下来。”
【岐阜县 废弃矿场 黄昏
岐阜县境内的山区,黄昏总是来得更早一些。夕阳的余晖给连绵的荒山和废弃的矿场设施涂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仿佛大地在流血。废弃的大浦矿场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破损厂房屋顶铁皮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荒草摩擦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煤渣和陈年铁锈混合的沉闷气味。
唐小满的身影如同山间的狸猫,敏捷地在枯树林和残破的矿机废墟间穿梭。她在一棵被雷劈过、只剩半截焦黑树干的老松树前停下,反手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夺”的一声,精准地刺入树干坚实的木质中,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野性的力量。她借此稳住身形,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下方蜿蜒伸入矿场的陈旧铁轨。
不远处,矿坑边缘的乱石堆后,温予安正蹲伏着身体。她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访问着(和服的一种),但下摆和袖口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沿途荆棘刮蹭的草屑和泥土。在她腰间,那把象征性地佩戴着的肋差(短刀)冰冷的鞘上,凝结着几滴未曾完全拭去的、浑浊的露水——那是不久前,在通往矿场的铁路沿线进行侦察时,与一支日军巡逻小队遭遇,短暂而激烈的伏击战后,从敌人尸体上溅到的。此刻,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矿坑深处翻滚的阴影,仿佛在努力分辨那些阴影是来自现实,还是来自脑海中山田铃不断翻涌的记忆碎片。
“来了。”温予安突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变得锐利如刀,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了唐小满的耳中。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山坳的尽头,传来了火车沉闷而悠长的汽笛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紧接着,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一列货车缓缓驶入视野,沿着锈迹斑斑的铁轨,像一条疲惫的钢铁蜈蚣,蜿蜒爬进荒凉的矿场。车头的探照灯已经亮起,两道惨白的光柱刺破愈发浓重的暮色,在荒草和废墟间胡乱扫动,更添几分诡谲与不安。
唐小满眯起眼睛,估算着车速和距离,一只手已经探入了随身携带的帆布包,牢牢握住了那个冰冷的金属物体——远程遥控引爆器。她的拇指轻轻搭在红色的按钮上,指腹感受着那微小的凸起所代表的毁灭性力量。“燃烧弹分别埋设在铁轨两侧的预定位置,覆盖范围足以吞噬整列货车。信号确认无误,三秒倒计时后即可引爆。”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最终审判般的决绝。
“等等!”就在唐小满即将按下按钮的千钧一发之际,温予安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唐小满都感到一丝诧异。温予安的目光死死盯住缓缓移动的货车车厢侧面,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看那里!货箱侧面的标记!”
两人同时凝神,眯起眼睛,借着车头灯晃过的光线和天际最后一丝微光,努力分辨。果然,在其中一个暗绿色货箱的侧面,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人用鲜艳的红色油漆,快速地、甚至有些潦草地,画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的茉莉花图案!
那图案的笔触,那抹刺目的红,与老妇人茶碗底压着的那张纸条的暗示、与苏明薇腕间那根红绳所象征的意义、与她们在多次行动中见过的反战组织内部使用的秘密符号,何其相似!这朵突然出现的茉莉花,是同志留下的确认标记?是警示?还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然而,时间已不容她们细想。巨大的爆炸声毫无预兆地从铁轨方向猛然炸响!不是她们预设的燃烧弹,而是来自列车中段!冲天的火光瞬间腾起,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碎裂的金属片向四周席卷而来!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空!
就在这地动山摇、火光冲天的骇人景象中,温予安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垮了她意识的堤防。她清晰地“看”见了——穿着旧制学生装、满脸稚气却目光坚定的自己(山田铃),举着用毛笔写着“反对细菌战”、“还我和平”的简陋标语牌,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口号;她“看”见了凶神恶煞的宪兵队骑着高头大马冲散人群,子弹呼啸着穿透她年轻的胸膛,鲜血染红了标语;最后的画面,模糊而冰冷,定格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刑场,山田铃紧紧抱着她(温予安?或是另一个同志?)逐渐冰冷的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说:“告诉……未来的孩子们……我们……没有放弃……也请他们……永远……别放弃……”
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此刻却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与信念,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东京 藏前町 茶屋“朝颜” 夜
夜色深沉,茶屋“朝颜”早已打烊,门前的暖帘也已收起。苏明薇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悄无声息地推开茶屋的后门,闪身进入。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温予安独自一人坐在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她面前的茶盏里,玄米茶早已凉透,茶汤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碗底,压着一张崭新的纸条。
苏明薇走到她对面,轻轻坐下,动作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腕间那根红绳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内鬼?”她轻声问道,目光落在温予安略显苍白的脸上。
温予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金属徽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徽章上是宪兵的标志,边缘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这是她在岐阜县矿场爆炸后的混乱现场,从一具穿着特高课高级军官制服的尸体上悄悄取下的,属于那个以手段狠辣、嗅觉灵敏著称的特高课课长,佐伯健一。
“他今晚会去山本公馆参加一个秘密会议。”温予安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一样清晰寒冷,“我们的行动,至少是部分行动,已经被他盯上了。这枚徽章出现在爆炸现场,绝非偶然。”
苏明薇闻言,默默摸出怀表,“啪”一声打开表盖,看了一眼精密运转的机芯。“距离山本隆司的会议开始还有不到两小时。”她合上表盖,发出清脆的声响,“林野已经接到消息,她会设法在半路拦截佐伯健一,尽可能拖延他去山本公馆的时间,并尝试获取他掌握的情报。而我们,”她的目光与温予安交汇,两人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决心,“我们的目标是山本公馆——但这次,主要目的不是刺杀,而是潜入,找到并偷出山本隆司随身携带的那本详细记录了他负责的细菌部队调动和作战计划的日志。那比单纯消灭他的肉体更有价值。”
温予安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开始整理身上略显凌乱的访问着。动作间,腰间那把肋差的鞘与腰带扣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金属交击声。这声响让她恍惚了一下,再次想起了山田铃记忆碎片中的最后画面,那句临终的嘱托如同钟声在她脑海中回荡:“告诉未来的孩子们……别放弃。”
她在心中默默回应:这一次,阿铃,换我们来守住这份希望,守住未来的光。
【观测站 全息屏前
跨越时空的观测站内,气氛凝重而寂静。巨大的全息屏幕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1943年岐阜县地区的卫星地图(基于历史数据重建),其中一个点正闪烁着刺目的红光,旁边不断滚动着各种复杂的数据流。陆沉身姿挺拔地站在屏幕前,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个代表爆炸点的红光。
屏幕上,代表燃烧弹引爆的能量释放曲线陡然攀升至峰值,模拟出的红色火球在矿场位置腾空而起,几乎照亮了虚拟夜空的一角。一名技术员立刻转身汇报,声音带着一丝成功的振奋:“报告指挥官,岐阜县大浦矿场预设的燃烧弹已确认成功引爆,初步能量分析显示,爆炸当量足以完全覆盖目标区域。七三一部队此次运输的细菌样本及实验器材,预计已彻底焚毁。”
然而,另一名紧盯着旁边历史稳定性监测数据屏的技术员却皱紧了眉头,声音充满了困惑与担忧:“但是……指挥官,很奇怪,主要目标摧毁后,宏观历史线的修正数值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出现了短暂的剧烈波动,目前……目前回升并稳定在了百分之一点二的异常高位!更具体的数据分析显示,这种波动……似乎与特定历史人物的意识活动有关。尤其是……特高课课长佐伯健一的意识波谱信号,正在监测范围内出现异常的、不符合常规逻辑的增强反应!强度还在持续攀升!”
陆沉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凝视着屏幕上那个异常波动的数据点,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在历史阴影中疯狂挣扎的对手。她想起了在温予安即将踏上这次危险的时空穿梭之旅前,那个年轻的女孩曾仰起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问她:“陆教官,如果……如果我在那边,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更深地融入‘山田铃’这个身份,甚至……行为方式会变得不像原来的我,您……会怪我吗?”
当时,陆沉的回答简短而有力。此刻,望着屏幕上为信念而战的战士们的身影,她再次于心中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不会。无论是以温予安的身份,还是以山田铃的身份,你们都是在无尽黑暗中为了一丝微光而艰难前行的守望者。我以你们为荣。”
【尾声
当温予安和苏明薇再次悄然返回藏前町的茶屋“朝颜”时,夜已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茶屋内,那位穿着绀色和服的老妇人似乎早已料到她们的归来,店内已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自己也已打点好一个小小的行囊,像是准备远行,又或只是暂时避祸。
看到温予安进来,老妇人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用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地将一个用靛蓝色碎花棉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塞进了温予安的手中。她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长年劳作的痕迹。“这是阿铃……早些时候存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老妇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感,“她说,如果她没能回来,就让我一定转交给你。”
温予安接过布包,触手感觉有些硬,像是一本书籍。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布结,里面果然躺着一本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封面破损严重的和歌集。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书的扉页和边缘,浸染着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仿佛记录着某种惨烈的过往。她轻轻翻开扉页,上面用纤细而坚韧的笔触写着一行字:“若我终将成为火焰,愿以此身,烧尽世间所有黑暗。”
字迹与那张在神田神社发现的纸条上的字迹同出一源,是山田铃的亲笔。温予安的手指拂过那些字迹和干涸的血迹,心中百感交集。她继续向后翻阅,当翻到最后一页时,动作猛地顿住了——那里夹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涩谷站熙攘人群中的身影。一个是穿着素雅和服、眉眼间带着一丝忧郁却努力微笑的温予安(或者说,是山田铃的面容),另一个正是身穿利落藏蓝西装、眼神坚定望向前方的苏明薇。而在她们身后模糊的背景深处,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可以隐约看到第三个身影——穿着工装裤的沈清欢,正半蹲在地上,手中的焊枪迸发出一簇耀眼的蓝色火焰,仿佛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预示着波澜的到来。
窗外,东京沉寂的夜空深处,忽然被远方不知何处的火光映亮了一片,橘红色的光芒在夜幕上跳跃闪烁,久久不熄。温予安紧紧握着那本染血的和歌集,看着照片上战友们的身影,感受着字里行间山田铃未竟的誓言。她知道,岐阜矿场的爆炸并非终结,那张由无数普通人、反抗者、守望者共同编织的、对抗黑暗与修正历史的大网,才刚刚开始显现它的轮廓。这不是结束,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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