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冰释前嫌
听雪苑内室,烛火被重新点燃,橘黄色的光晕驱散了深夜的黑暗,却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那份劫后余生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紧绷。
肖战几乎是半强制性地将王一博带回了房间,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在触及他冰凉颤抖的手臂时,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力道。
秦威极有眼色地留在院外,迅速指挥着人手清理那片狼藉的战场,压抑的指令声和匆忙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同时也将一重更严密的守卫无声地布在了听雪苑周围。
房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外界的混乱与肃杀暂时隔绝。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
王一博脱力地靠在黄花梨木桌边,左臂上那道被飞镖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胸口因旧伤未愈加之方才的亡命奔逃和极度紧张而闷痛不已,阵阵眩晕袭来,让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站立都显得有些勉强。
他看着肖战一言不发地走向房间一角的紫檀木立柜,熟练地取出一个描金红漆的药箱,打开,里面金疮药、止血散、干净棉布等一应俱全。
肖战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不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城主少主,反倒更像是对处理伤口习以为常的军中医官或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这细微的发现,让王一博心中微动。
“坐下。”肖战转过身,声音依旧是惯常的简短冷硬,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指了指桌旁的圈椅。
王一博迟疑了一瞬。与肖战如此近距离独处,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生死搏杀之后,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但臂上的疼痛和虚弱的身体提醒他,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他依言缓缓坐下,动作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凉气。
肖战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顿时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烛光被他挡住,在王一博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俯身,借着灯光仔细审视了一下王一博左臂的伤口。伤口不算太深,但皮肉外翻,边缘泛白,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与苍白的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忍着点。”肖战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他拿起旁边铜盆里温着的湿布,拧得半干,然后动作算不上轻柔,却异常精准地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血和凝固的药粉。
冰冷的布帛触碰到敏感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王一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猛地绷紧,倒抽一口冷气,指尖用力掐住了掌心,才没有痛呼出声。他紧咬着下唇,长而密的睫毛因为忍痛而微微颤抖,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副脆弱又强自隐忍的模样,在跳动的烛光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感。
肖战清理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深邃的目光落在王一博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心和死死咬住的下唇上。那目光依旧锐利,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的波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接下来的清理和上药动作,却在无人察觉的细微之处,悄然放轻缓了许多。
清洗掉污血,撒上散发着清苦气味的止血散,然后用干净的白色棉布一圈圈仔细包扎。整个过程,肖战都抿着唇,神情专注而冷峻,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但他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王一博手臂内侧细腻的皮肤,那温热的、带着薄茧的触感,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王一博垂着眼睑,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属于肖战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带着一种令人心安(或者说,令人不敢妄动)的力量。还有那双骨节分明、握惯了杀人剑的手,此刻却细致地为他这个“囚犯”包扎着伤口。
今夜之前,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审讯与被审讯、猜忌与防备的冰冷高墙。然而,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淋淋的刺杀,却以一种暴力而直接的方式,将两人的命运强行扭结在了一起,使得此刻这看似平常的疗伤场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微妙与张力。
沉默在室内蔓延,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今夜……”王一博终究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寂,声音因虚弱和沙哑而显得格外低沉,“那些刺客……身手不凡,不似寻常匪类。”
“不是冲你来的,难道是来我朔雪城观雪景的?”肖战头也没抬,熟练地打上一个利落的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
他直起身,将用剩的棉布放回药箱,然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王一博,目光深邃如古井,“或者说,事到如今,王公子还认为,他们与你北上的‘单纯’目的毫无干系?”
王一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该来的终究要来。
经过今夜,肖战若还相信他只是个无辜的寻药人,那才是天方夜谭。影阁的铁牌在胸口内衬里散发着冰冷的温度,如同催命的符咒,也像是最后的底牌。
他知道,自己必须给出一个交代,一个至少部分真实的交代,才能在这位洞察力惊人的少主面前,争取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抬起头,迎上肖战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不再躲闪,眼中掠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荡。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和恐惧都压下去,才缓缓开口,声音虽依旧沙哑,却努力保持平稳:
“少主明鉴。在下……先前确实有所隐瞒,并非存心欺瞒,实是……情非得已。”
肖战挑了挑眉,抱臂而立,示意他继续。那姿态,像极了审阅犯人的法官,但眼神中少了几分之前的凌厉杀意,多了几分探究与审视。
“家师玄素真人病重,急需雪魄莲心续命,此乃千真万确,绝无虚言。”王一博的目光诚恳,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所有行为的出发点,“但在下此次离阁北上,也确实……另有难以启齿的缘由。”
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挑选着词汇,既不能全盘托出引来更大的麻烦,又要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解释:“江南织造局督办太监刘瑾,刘公公,近年来屡次亲上云隐阁,威逼利诱,强令家师为其炼制宫廷秘药‘长春丹’。
此丹方……有伤天和,更违背我云隐阁济世救人之祖训,家师故而严词拒绝。自此,云隐阁便祸事不断,门下弟子屡遭构陷,家师忧愤交加,病情也因此急剧恶化。”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悲愤与无奈,这并非伪装。云隐阁的困境,师父的遭遇,一直是他心中沉重的石头。
“在下此次北上,名为寻药,实则是……奉师命,暂避锋芒,并……希冀能于北境寻得一线生机,化解此番劫难。”
他没有提及影阁,也没有说出师父可能交给他的、关于刘瑾乃至朝堂的更大秘密,但这番话,已经是他权衡之后,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坦诚。
他将自己放在了被权阉迫害的弱势位置,将追杀的矛头引向了江南的刘瑾,这至少能部分解释他为何会遭遇如此精准狠辣的截杀。
肖战静静地听着,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寒冰,没有任何表情泄露他内心的想法,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直牢牢锁定着王一博,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所以,”待王一博说完,肖战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你认为,今夜这些,以及雪狼峰下的伏击,都是那位刘公公的手笔?”
“在下……不敢妄下定论。”王一博谨慎地回答,他知道言多必失,“但时间如此巧合,动机又如此明确,难免……令人心生疑窦。”
“那你可知,”肖战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王一博所有的伪装,“就在今日,我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密旨。
旨意中,命我北境朔雪城,暗中协查‘某些阻碍江南贡品事宜的江湖势力’,并密切留意是否有‘相关特殊人物’北上。王公子,你觉得,这‘特殊人物’,指的是谁?”
王一博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京城的密旨?!刘瑾的能量竟然如此之大?不仅能动用私下培养的死士,还能假借贡品之名,调动朝廷的力量来施压、甚至可能是……清除障碍?这远远超出了一个江湖门派弟子所能应对的范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他如坠冰窖!
看到王一博这无法伪装的、瞬间剧变的脸色和眼中流露出的惊骇,肖战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王一博的这番说辞,与他目前掌握的线索——雪狼峰的痕迹、诡异的刺客、江南的风波——大部分都能吻合。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江南琴师,确实是一个被卷入巨大政治漩涡中心的棋子,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个掌握着某些关键秘密、从而被权势滔天者视为眼中钉的“特殊人物”。
“看来,”肖战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但这嘲讽似乎并非针对王一博,而是针对那远在江南和京城的翻云覆雨手,“王公子你惹上的麻烦,比我这北境最猛烈的暴风雪,还要棘手得多。”
王一博苦笑着低下头,笑容里充满了无力与苦涩:“是在下无能,连累了少主,更将朔雪城置于险地。待伤势稍有好转,在下定会立刻离开,绝不再给少主添任何麻烦。”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也是看似最合理的选择。
“离开?”肖战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不带丝毫暖意,“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轻易走出朔雪城吗?刘瑾的人能像潜入自家后院一样摸进来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你现在离开,无异于自投罗网,走出城门不到十里,恐怕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王一博默然。他知道肖战说的是赤裸裸的现实。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更何况,”肖战迈前一步,逼近王一博,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更强了,他的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你是我朔雪城救下的人,刺杀发生在我肖战的眼皮底下,在我的城里。这笔账,岂是你一句‘离开’就能轻飘飘揭过的?”
王一博有些愕然地抬起头,不解其意。
肖战的嘴角那抹弧度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强势和霸道,属于北境之主的威严此刻展露无遗:“我不管你和刘瑾之间到底有何等深仇大恨,也不管你身上还藏着多少不能为人知的秘密。但既然你踏入了我朔雪城的地界,这场刺杀针对的是我城主府的‘客人’,那么,你的命,从现在起,就由我朔雪城说了算。”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维护自身权威和领地不容侵犯的决绝:“在你身上的伤彻底养好之前,哪里也不准去。至于外面的麻烦,以及那些不知死活的魑魅魍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刺骨的厉芒,如同朔雪剑出鞘时的寒光:“我朔雪城雄踞北境百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还不至于,被一个远在江南的阉人,吓破了胆!”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字一句地敲打在王一博的心上。
不是驱赶,不是继续审问,也不是单纯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庇护宣告!虽然这庇护带着强烈的强制意味和未知的风险,但在此刻,对于四面楚歌、身陷绝境的王一博来说,却不啻于在狂风暴雨中看到了一座坚固的灯塔,尽管灯塔的主人态度冰冷,却实实在在地提供了一丝生的希望。
他看着肖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在其中清晰地看到了除了冰冷的审视和杀伐果断之外的东西——那是一种强者对落入自己羽翼之下者(哪怕是暂时的)的责任,一种对敢于对抗强权之人的、隐晦的欣赏,或许,更是一种属于朔雪城少主、属于肖战本人的、不容挑衅的骄傲与威严。
但无论如何,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堵由猜忌、试探和身份对立筑成的高墙,在今夜共同经历生死、鲜血的洗礼之后,终于被凿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缝。戒备与警惕不会立刻消失,但一种基于共同御敌而产生的、微妙的、脆弱的信任与理解,正在这裂缝中悄然萌芽,如同冰封雪原下挣扎着探出头的一抹绿意。
“多谢……少主。”王一博这一次的道谢,声音很轻,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和真诚许多。其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强大庇护的感激,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归属感(哪怕只是暂时的)。
肖战没有回应这句感谢,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絮语。他转身从药箱里又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随手丢给王一博,动作依旧显得有些粗率:“这是内服的安神散,自己喝了。
身上的其他擦伤,自己处理。秦威会守在外面,需要什么,或者想起什么该说的,随时叫他。”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王一博一眼,径直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屋内,顿时只剩下王一博一人,以及桌上那盏兀自燃烧、噼啪作响的烛火。他握着那瓶微凉的安神散,低头看着左臂上被包扎得整齐利落的白色绷带,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来自刘瑾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但至少今夜,他活了下来,并且,似乎阴差阳错地,在这座北境最坚固也最冰冷的城池里,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栖身的、虽然充满不确定性、却足够强大的避风港。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刺耳了,甚至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巡逻队伍整齐的脚步声,那声音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缓缓拔开瓷瓶的木塞,将其中略带清苦气味的药散倒入杯中,和水服下。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下,缓缓安抚着过度紧绷的神经。
烛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这一夜,注定漫长,但似乎,不再那么寒冷和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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