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表明心意
朔雪城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经历了一场夜袭的创痛后,陷入了某种异样的沉寂。表面的秩序迅速恢复,血迹被新雪覆盖,破损的砖石被连夜修补,巡逻的卫队铠甲鲜明,步伐整齐,比往日更加肃穆森严。
然而,一股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城墙内外无声地汹涌。每个人都心照不宣,那夜的刺杀绝非结束,而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曲。
在这片压抑的平静中,听雪苑成了一个相对特殊的所在。王一博的“软禁”生活发生了微妙而实质的变化。院外的守卫依旧林立,目光却不再是审视囚徒般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沉默的、近乎恭敬的警惕。
送来的餐食愈发精致,甚至开始出现江南特有的时令菜蔬,虽经北地厨子之手稍显粗犷,那份心意却显而易见。伤药换成了更好的品类,连炭火都供应得格外充足,暖意融融,几乎驱散了北境深冬的酷寒。
肖战没有再出现,但他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秦威每日都会准时前来,询问伤势,语气虽仍保持着下属的恭敬,却少了最初的疏离,偶尔甚至会带来一两句关于城外局势的、看似不经意的提点。王一博明白,这是肖战默许的信息通道,是一种变相的信任和……保护。
他的身体在充足的休养和药物作用下恢复得很快。胸口的闷痛早已消失,手臂上那道伤痕也只剩下一条浅粉色的印记。随着身体的康复,被强行压抑的思绪如同解冻的春水,重新活跃起来。
肖战那夜冰冷又滚烫的话语——“你的命,由我朔雪城说了算”、“还不至于怕了一个阉人”——时常在他静谧时回响,带着一种霸道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奇异地将那份萦绕不去的死亡阴影驱散了不少。
他开始重新抚弄“春雷”琴。这一次,琴音不再是试探,也不是排遣,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流淌。或是一曲《渔樵问答》,恬淡超然,寄情山水;或是一阕《阳关三叠》,苍凉悠远,隐含别绪;更多的时候,是即兴而作的无名之曲,音符随着心绪起伏,时而如冰雪初融的溪涧,清澈欢快,时而如月下无边的雪原,静谧孤高。
这琴声不再局限于听雪苑的一方天地,而是乘着风,悠悠地飘向城主府的深处,飘向那个玄色身影可能驻足的每一个角落。
这日傍晚,持续了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天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清澈的黛蓝色。西沉的夕阳将最后的、毫无保留的金辉泼洒向大地,为巍峨的朔雪城和无垠的雪原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悲壮的瑰丽色彩。
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错的腊梅,在夕阳映照下,红得愈发惊心动魄,幽香被晚风携裹着,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王一博刚用过晚膳,站在窗前,看着这天地间壮阔而又略带伤感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对远方师门的忧思,是对未来莫测的茫然,还有一种……因某个人而产生的、细微而持续的悸动。他转身取来“春雷”琴,置于窗边案上。
指尖落下,一曲《梅花三弄》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琴音清越,孤高而不傲慢,冷冽中蕴藏着不屈的生机。
第一弄,赞其傲骨凌霜;第二弄,怜其清冷寂寞;第三弄,则寄寓了自身虽处逆境,亦要如寒梅般绽放的志节。
他弹得极为投入,心神与琴音完全交融,并未察觉,院门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
肖战是信步走来的。连日来处理刺杀后续、加强边防、应对京城可能到来的诘难,让他心神俱疲。鬼使神差地,脚步便迈向了这个方向。他本只想远远看一眼,确认此处的安宁,却被那穿透暮色、清冽如冰泉般的琴音牢牢钉在了原地。
他隔着月洞门和些许枯枝的掩映,望着暖阁窗内。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恰好将那个抚琴的身影笼罩其中。
王一博微侧着头,眼帘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抚弄,仿佛与那张古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暖光柔和了他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与那夜在血泊中苍白脆弱、强自镇定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的他,气质清华,姿态优雅,仿佛真是偶然谪落在这北境风雪中的仙人,不为尘俗所染。
肖战静静地听着。他自幼浸淫的是兵法权谋、刀光剑影,对音律一道可谓一窍不通。
他分辨不出指法的精妙,也听不懂曲中深意,但那琴音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直直地撞入他因繁杂事务而始终紧绷的心扉。
那声音里没有软弱哀求,没有悲切哀怨,有的是一种历经摧折而不改其志的坚韧,一种看透危机仍能保持内心澄澈的平静。这琴音,像是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抚平了他眉宇间积郁的戾气与疲惫。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似乎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王一博轻轻按住犹自微颤的琴弦,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恰恰好,撞进了月洞门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他微微一怔,夕阳的逆光为肖战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却无比强烈。短暂的惊讶过后,一抹浅淡而真诚的笑意在他唇角漾开,他朝着门外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出乎意料地,肖战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发现后便即刻冷淡地转身离去。
他只是在原地停顿了片刻,随即,竟迈开了步子,踏着庭院中未扫的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径直走进了听雪苑。
守卫们见状,无声地躬身行礼,然后默契地退远了些,将这片小小的天地留给了两人。
肖战走到窗下,在离王一博仅有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他身上还带着室外凛冽的寒气,玄色大氅的领口毛锋上沾着细小的冰晶,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与他周身冷硬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少主的伤,可大好了?”王一博将琴轻轻推向一旁,站起身,隔着敞开的窗户温声问道。他留意到肖战行动间沉稳有力,肩部已无任何不适的迹象。
“无碍。”肖战的回答依旧简短,他的目光落在王一博脸上,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似乎想从那温润平和的表象下,探寻到更深层的东西。“你的琴声,”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比之前……顺耳了些。”
这话算不上什么赞扬,甚至有些生硬别扭,但听在王一博耳中,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觉珍贵。这细微的变化,标志着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堵冰墙,正在持续地消融。
王一博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坦然道:“心境不同罢了。之前身陷囹圄,前途未卜,琴音难免浮躁不安。如今……”他话语微顿,目光清亮地看向肖战,眼中含着真诚的感激,“承蒙少主庇护,暂得一方安宁,心中沉静,琴音自然也便跟着静了下来。”
“庇护?”肖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你可知,将你留在朔雪城,意味着什么?刘瑾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
皇帝的密旨你也亲耳听闻。这并非江湖恩怨,而是牵扯到朝堂格局的漩涡。朔雪城虽雄踞北境,也并非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直刺王一博的眼底:“我留下你,或许只是因为,我看不惯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行径;或许是因为,你对我而言,尚有未厘清的价值;又或许……”
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王一博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寒意,也能看清他眼中翻涌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仅仅是因为,我肖战行事,从不受人胁迫。他刘瑾越是想你死,我越是想看看,在我的地盘上,你到底能活出个什么名堂来!”
这话说得近乎冷酷,将所有的利害关系、可能的利用价值都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没有丝毫温情脉脉的粉饰。
然而,王一博却并未感到被刺伤或失望。相反,他心中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他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深知世间之事,尤其是涉及权力争斗,纯粹的善意何其稀少。
肖战这种基于实力判断和自身喜恶的坦诚,远比虚伪的承诺更让他觉得可靠。他迎着肖战逼人的目光,神情认真而郑重:
“无论少主是出于何种考量,这份收留之恩,于王一博而言,皆是再造之恩。在下虽只是一介布衣,身无长物,但也深知‘义’字为何物。他日若有机会,少主但有所命,只要不违天地良心,不悖师门道义,王一博定义不容辞,竭力相报。”
“报答?”肖战又向前踏了半步,几乎要贴近窗沿,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扇窗户的距离。
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十足,语气中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近乎挑衅的探究,“你拿什么报答?是你那起死回生的医术?还是这……只能娱人耳目的琴艺?”他的目光扫过案上的“春雷”琴,意味不明。
王一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连呼吸都为之急促。肖战靠得太近了,那股混合着冷冽气息和强大力量的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有些单薄的脊背,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容折辱的倔强。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回视着肖战:
“在下身无长物,唯有一颗尚未蒙尘的真心,一身所学报答师恩尚且不足的微末技艺,以及……这条被少主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性命。
少主若有所需,只要不违本心道义,在下力所能及之处,定义不容辞,绝无虚言。”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带着文人特有的风骨,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掠过天际,将两人的身影在洁白的雪地上拉得极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难以分开。院子里静极了,只有寒风偶尔拂过梅枝,带来几不可闻的簌簌声响,以及那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梅香。
肖战紧紧盯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苍白,但轮廓清俊;眼眸清澈,此刻却因激动和坚定而格外明亮。
这张脸上,有江南水乡的温润,有书卷气的儒雅,更有一种历经磨难而不折的韧性。
他想起雪夜初遇时那份惊人的脆弱,想起书房对峙时那份镇定的狡黠(或许是他当时的偏见),想起并肩御敌时那份超乎预期的冷静与敏锐,想起他为自己包扎伤口时,那微颤的睫毛下隐藏的痛楚与感激……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愫,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在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顽强地破冰而出,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裂响。他习惯了用强大和冷漠来定义一切,习惯了在权谋和杀戮中构筑自己的世界。
可这个看似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江南琴师,却一次又一次地,以一种他无法预料、无法掌控的方式,闯入他的领域,搅动他死水般的心绪。
他本该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该用更冰冷的姿态将其扼杀。可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传来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终于,肖战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情绪,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王一博的心上:
“王一博,”他唤了他的全名,目光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渊,却又仿佛有暗火在深处燃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的命,既然我肖战说了要保,就没有人能轻易拿走。同样……”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目光牢牢锁住王一博的双眼,“你既承诺义不容辞,那么从今往后,你的事,便不再只是你王一博的事,也是我肖战的事,是我朔雪城的事。”
他的话语带着北境霸主特有的霸道和决绝,不容置疑:“刘瑾也好,京城密旨也罢,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只要你在朔雪城一日,只要我肖战还有一口气在,必护你周全。这,是我肖战今日给你的承诺。”
这不是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没有半分柔情蜜意。它冷硬、坚实,更像是一种基于生死与共经历和利益权衡的盟约。然而,其中所蕴含的分量、决心和那种近乎蛮横的担当,却比世间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王一博感到灵魂震颤。
他看着肖战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认真火焰的眼眸,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发酸。
百般情绪涌上心头——震撼、感激、安心,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悄然破土而出的情愫,在这一刻疯狂滋长。
他知道,这个承诺背后,是朔雪城可能面临的巨大风雨,是肖战需要承担的难以想象的压力。这份情义,太重,重到他不知此生能否偿还。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翻滚涌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同样郑重无比、用尽全身力气的回应:
“肖战,”他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直呼其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你的承诺,我王一博,收到了。此生此世,只要我一息尚存,必谨记今日之言,绝不相负!”
暮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听雪苑内,侍女悄然点亮了烛火,温暖的光晕透过窗纸弥漫开来,柔和地映照着院内相对而立的两人。
没有拥抱,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甚至没有再多一句言语。
但某种比冰雪更坚固、比盟约更深刻的东西,就在这雪后初霁的黄昏,在这简短而沉重的对话中,如同千年古树的根系,深深地扎入了彼此的心底。
心意,或许未曾用旖旎的辞藻细细描摹,却已在眼神的交汇、承诺的重量和这段时日生死相依的沉淀中,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暖流,再也无法抑制,清晰地表露无遗。
前路注定荆棘密布,风雪或许会更加狂暴。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座北境的孤城里,两颗曾经遥远而戒备的心,找到了一种可以相互依存、彼此支撑、共同面对未来一切未知与挑战的坚定方式。
这,或许便是乱世之中,最珍贵难求的……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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