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破茧(上
顾一野拿着那条作战裤,在仓库里站了许久,冰冷的愤怒和一种尖锐的心疼在他胸腔里交织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但他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强行压回冰封的面具之下。
他仔细地将裤子恢复原状,放回报废品堆中,仿佛从未动过,然后,他平静地离开仓库,回到办公室,处理公务,一切如常。
但他心里,一场无声的战役已经打响,对手,是那个把自己藏在阳光型抑郁症面具下的杨震。
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寄希望于杨震自己走出来,那把藏在暗处的刀,下一次可能就不是割在大腿上了。
顾一野开始更加密切地、却又极其隐秘地关注杨震的一切,他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和观察力,像研究最复杂的战术地图一样,分析着杨震的行为模式。
他发现,杨震自虐的频率似乎与压力值呈正相关,任务越艰巨,训练越辛苦,或者当别人,尤其是顾一野自己,试图靠近他内心时,他事后独处时出现状况的可能性就越大。
而且,杨震极其谨慎,从不留下明显证据,那次体检时手臂的旧痕恐怕是早期不小心留下的,后来他显然更加注意,伤口都选在极其隐蔽、日常训练和体检根本不会暴露的位置。
顾一野没有打草惊蛇,他没有再试图去关心或者劝说,他知道那只会让杨震躲得更深,伪装得更好,甚至可能变本加厉。
他换了一种方式。
他开始在训练中,有意无意地给杨震分配一些需要极度专注和精密操作的任务,比如超远距离狙击观察、复杂环境下的拆弹辅助等,这些任务能最大限度地消耗杨震的精神力,让他疲惫到没有太多余力去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他会在杨震顺利完成一项高难度任务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极其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语气给予肯定“狙击位选择精准,有效遏制了敌方侧翼”“拆弹辅助及时,避免了更大伤亡”
他不再试图触碰杨震的内心,而是肯定他的能力和价值,作为一个战士的价值。
同时,顾一野以整顿后勤保障、优化资源配给为由,加强了对各类物资的管理,尤其是医疗用品和某些特定工具,如刀片、锐器的领取和使用登记,流程变得更加严格和透明,这无形中增加了杨震获取工具的难度和风险。
另一方面,顾一野找到了肖春生和顾魏,没有透露具体细节,只是以杨震近期心理压力较大,需要分散注意力为由,请他们帮忙。
于是,铂悦湾的聚会变得更加频繁,理由五花八门,肖春生买了新游戏机、顾魏做了新甜品、盛阳作品获奖、甚至连季向空游戏比赛赢了都要庆祝一下,大家心照不宣,每次都想方设法把杨震拉出来,用热闹和陪伴填满他的空闲时间,减少他独处的机会。
杨震似乎接受了这种安排,他参加聚会,配合地笑,喝酒,玩游戏,但顾一野能看出来,他那份合群底下,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灵魂出窍般的抽离。他的笑容达不到眼底,只是在完成一项社交任务。
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周。
直到一次重要的跨军区联合演习。
演习规模很大,环境模拟极度逼真,对抗激烈,杨震再次被委以重任,负责关键节点的狙击压制,任务完成得一如既往的漂亮,甚至在一次突发状况中,他临危不乱,一枪打断了“敌方”试图引爆的模拟炸药引信,避免了指挥部被端。
演习总结会上,他被点名表扬,几位高级军官都对他赞赏有加。
散会后,众人互相祝贺。陈宇用力捶着杨震的肩膀“可以啊兄弟!又是头功!”
杨震笑了笑,那笑容却有些恍惚“运气好”
他独自走到一边喝水,背影在喧闹的背景下显得有些孤单。
顾一野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他看到杨震握着水壶的手,在微微发抖,那不是兴奋的颤抖,而是精力透支后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他知道,临界点快要到了,高压的演习、成功的荣誉、还有那些强压下去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而杨震选择的出口,只能是那个黑暗的方向。
当晚回到铂悦湾,肖春生照例组局,庆祝演习成功。
杨震也来了,但他明显心不在焉,喝了几杯酒后就显得坐立不安,频频看时间。
“杨震,怎么了?不舒服?”坐在他旁边的顾魏轻声问。
“没,有点累,可能昨天没睡好”杨震扯出一个笑,站起身“你们玩,我先回去睡了”
大家也没多想,毕竟演习确实辛苦。
顾一野看着杨震离开的背影,眼神深邃,他没有跟出去,只是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酒。
他知道,杨震不是回去睡觉。
他是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独处、可以释放那快要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机会。
顾一野耐心地等待着,他和大家又聊了半小时,然后才借口有文件要处理,起身告辞。
他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接走到了杨震家门口。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开灯,也没有任何声音。
顾一野拿出那张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备用权限卡,深吸一口气,刷开了门。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投下微弱的光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却被顾一野敏锐捕捉到的血腥味。
顾一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放轻脚步,朝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光,但能听到极其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顾一野轻轻推开门。
月光下,杨震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边的地毯上,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右手紧紧握着什么反光的东西,正对着自己的左大腿,地上,已经滴落了几点暗红色的血迹。
他果然又开始了,而且这一次,看起来比以往都要严重。
顾一野没有再犹豫。
他一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握住了杨震那只握着刀片的手腕!
“够了!”顾一野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寂静的房间里骤然响起。
杨震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冻住,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慌乱、以及一种被彻底撞破最不堪秘密的绝望。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顾一野,看着对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一野的目光扫过他血流不止的大腿,那伤口显然不浅,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骇人,周身那股冷冽的雪松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他一把夺过杨震手里那枚染血的刀片,远远扔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然后,他用力将杨震从地上拽起来,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杨震,你看看你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变强的方式?!”
杨震被他拽得踉跄一下,腿上的伤口传来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看穿的恐惧淹没了他,他猛地挣扎起来,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放开我!不用你管!你出去!出去啊!”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我不管你谁管你?!”顾一野低吼一声,手臂如同铁钳般箍住他,不容他挣脱“看着我的眼睛!杨震!”
杨震拼命挣扎,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一片狼狈“你看错了!我没有,我就是不小心划到了,你放开我,求你了…”他从嘶吼变成哀求,情绪彻底崩溃。
“不小心?”顾一野冷笑,另一只手猛地扯开杨震那早已被血浸湿的裤腿,露出那道狰狞的、还在不断冒血的伤口,“这样的不小心,有多少次了?嗯?手臂上?腰上?还有哪里?!”
杨震看着那道伤口,看着顾一野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被击碎,他不再挣扎,身体软了下来,瘫倒在顾一野怀里,失声痛哭。
那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彻底崩溃的、绝望的嚎啕大哭,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紧紧抓着顾一野的衣服,把脸埋在他胸前,眼泪迅速浸湿了对方的衣襟。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可是我难受,这里好难受…”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他掉下来的样子…是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他…我答应了他的…”
顾一野紧紧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发泄,那冰冷的的信息素不知不觉地收敛起来,转而散发出一种沉稳的、包容的力量,无声地环绕着怀中崩溃的人。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知道哭了多久,杨震的哭声渐渐变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因为失血和情绪宣泄而脱力,软软地靠在顾一野身上。
顾一野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知道不能再耽搁,他打横将杨震抱起,小心地避开他腿上的伤,快步走向客厅,将他放在沙发上。
“等着,别动”顾一野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他迅速返回自己家,拿来了一个更大的、专业的急救箱,显然他早有准备。
他蹲在沙发前,动作熟练而快速地用剪刀剪开杨震的裤管,暴露伤口,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需要缝合。
顾一野的脸色冷峻,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稳定,他先给伤口消毒清创,然后拿出缝合针线。
“没有麻药,忍着点”他看了杨震一眼。
杨震脸色苍白,虚脱地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顾一野不再犹豫,低下头,开始专注地缝合,针线穿过皮肉,发出细微的声音,杨震的身体偶尔会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房间里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和缝合的细微声响。
月光透过窗户,柔和地笼罩着他们,一个专注地处理伤口,一个安静地承受着,仿佛一场无声的仪式。
直到最后一针打完结,剪断线,顾一野仔细地贴上敷料,包扎好。
他处理好一切,收拾好急救箱,去卫生间洗了手。
回来时,杨震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仿佛灵魂已经游离天外。
顾一野在他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沉默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杨震才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顾一野,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为什么要管我?”
顾一野与他对视,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
“因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答应带他打靶的承诺,还没有完成”
杨震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
顾一野继续看着他,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活着的人,没有资格轻易放弃”
“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把它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顾一野的目光扫过他被包扎好的腿,语气冷硬“是对所有在乎你的人的侮辱,包括…我”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杨震的耳边。
杨震怔怔地看着顾一野,看着他那张冷峻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认真的脸,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
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剧烈的、滋滋的声响,坚冰开始疯狂融化。
眼泪,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滑落。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委屈、痛苦、以及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洪流。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颤抖地,抓住了顾一野的衣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然后,他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但这一次的哭声里,不再只有黑暗和绝望。
顾一野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抓着,安静地陪着他。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熹微的晨光。
破茧的过程,痛苦而漫长。
但至少,已经开始。
【第二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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