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庙那场搅动仙门格局的血战落幕已三月有余。云梦泽的水汽漫过莲花坞的白玉栏杆,将焦黑的断柱、斑驳的墙痕渐渐浸润出几分温润,终于让这座曾被战火啃噬的仙府,重新漾起些许往日的生气。
演武场边的茶亭里,玄色广袖扫过青石凳,带起一串细碎的银铃响。魏无羡屈腿坐下,将竹笛陈情横放在膝头,笛身泛着经年摩挲的柔光。他刚从江家后山回来,衣摆还沾着几星芦苇白絮,指尖捏着个刚摘的莲蓬,正慢悠悠剥着莲子往嘴里送。二十四岁的年纪,眉眼间褪去了少年时的跳脱桀骜,添了几分沉稳,唯独眼底那点狡黠,还像当年偷喝江澄的天子笑时一样鲜活。
“小心莲子芯苦。”
清冷的声音落在耳畔,蓝忘机已提着食盒站在桌旁。他一身姑苏蓝氏的亲眷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额间卷云纹抹额端端正正,避尘剑悬在腰侧,剑穗垂落的弧度都透着规整。他将食盒里的桂花糕、蜜饯一一摆开,最后推给魏无羡一盏温热的枇杷膏,“昨夜你咳了两声。”
魏无羡挑了挑眉,接过瓷盏抿了口,甜润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心底都暖了几分。“还是蓝二公子心细。”他晃了晃手腕,腰间银铃又响,“不过江家的枇杷是真甜,比云深不知处的野果好吃多了。”
蓝忘机没接话,只拿起茶盏给两人续上热水。目光落在魏无羡发间飘动的红带上,那抹红在满眼青绿的云梦间格外显眼,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他们来莲花坞已两日,对外只说是探望江澄与江厌离,实则是江枫眠失踪半月,江家群龙无首,江澄私下传讯,请他们来协助重设护府的“锁灵阵”——那阵法当年由江枫眠与魏无羡的母亲藏色散人共同创下,如今除了江澄,便只有魏无羡还知晓核心解法。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钟声。不是平日里报时的悠扬长鸣,而是急促的“当、当、当”三声,震得水面都泛起细微波纹。魏无羡手里的莲蓬顿住,猛地站起身:“是宗主归府的信号!”
蓝忘机也跟着起身,指尖下意识触到避尘的剑柄。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意外——江枫眠与虞紫鸢失踪近一个月,仙门中早有传言说他们已遭不测,连金凌都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怎么会突然归来?
茶亭外的石子路已热闹起来,不少江家弟子往正厅方向跑,脚步声杂着低低的议论。魏无羡拽了拽蓝忘机的衣袖,两人顺着人流往正厅走,刚转过月洞门,就听见守门弟子拔高的声音:“宗主夫妇回府——!”
人群瞬间分开一条通路。虞紫鸢扶着江枫眠,一步步从门外走进来。她依旧是一身紫色劲装,腰间系着标志性的银鞭“紫电”,只是往日挺拔的脊背微微佝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没了血色。江枫眠更显憔悴,原本乌黑的头发添了好些银丝,左手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右腿似乎受了伤,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宽大的衣袍下能看出包扎的痕迹。
魏无羡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想扶,刚要开口喊“江叔叔”,虞紫鸢却抬眼扫了他一下。那目光依旧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让他下意识停住脚步。“江澄何在?”她的声音比往日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魏无羡身上,“他让你代为主事?”
空气瞬间僵住。江家弟子们都低下头,没人敢接话。魏无羡摸了摸鼻尖,正想解释,手腕忽然被轻轻拉了一下。转头见蓝忘机站在他身侧,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他会意,退到一旁,看着江枫眠缓缓开口。
“三娘子,别这样。”江枫眠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却温和,“无羡和忘机是来帮忙的。”他看向魏无羡,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你们能来,我很放心。我与三娘子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
众人簇拥着两人入厅落座。虞紫鸢坐在主位左侧的椅子上,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着扶手,指节泛白。江枫眠喝了口热茶,才慢慢说起失踪后的经历——原来他们逃出观音庙后,本想先回莲花坞,却在半路遭遇金光善的残部追杀。那些人个个蒙面,修为不俗,两人且战且退,最后被逼到荒山深处,靠着山洞藏身七日,只能挖野果、饮山泉度日。
“第七天夜里,他们又追来了。”江枫眠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后怕,“我与三娘子都已力竭,眼看就要丧命,是抱山散人突然出现,救了我们。”
“抱山散人?”魏无羡猛地抬头。那位隐居多年的前辈极少涉足尘世,当年救走温宁的姐姐温情,已是破例,如今怎么会突然出手?
江枫眠点头:“她将我们带回隐居的山谷疗伤,只是不愿多言,只说‘世道未清,不宜多管’。我们在谷中休养了一个多月,伤势稍好,便立刻赶回来了。”他说着,目光扫过厅内众人,“让大家担心了。”
厅内一片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魏无羡低头看着茶杯里的倒影,手指轻轻敲击着杯沿,忽然问:“江叔叔,你可看清那些追兵的服饰?有没有什么标记?”
江枫眠皱起眉,仔细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那天夜里太黑,他们都戴着面罩,看不清脸。只隐约瞥见袖口有纹样,像是金氏的牡丹纹,又有点像当年崔家的云纹——我也记不太清了。”
魏无羡的眉头微微皱起。金氏残党追杀江枫眠,倒也说得通——毕竟当年金光善的死,江家也算间接参与。可崔家早已没落,十几年前就退出了仙门,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正思忖着,身旁的蓝忘机忽然站起身,走向窗边。他推开半扇窗,目光投向院外的树林,身形站得笔直,像一尊玉雕。魏无羡疑惑地跟过去:“怎么了?”
“三更时,有人在外面窥视。”蓝忘机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依旧盯着树林深处,“当时我以为是巡夜弟子,没太在意。现在想来,不对劲。”
“巡夜弟子?”魏无羡挑眉,“江家的巡夜时辰都是固定的,三更时应该在西墙,怎么会跑到东院来?”
“不是巡夜的人。”蓝忘机收回目光,看向魏无羡,“那人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而且刻意避开了护府的简易阵法——寻常弟子做不到。”
魏无羡脸上的轻松渐渐褪去。他靠在窗沿上,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笑:“说不定是附近的村民,听说江宗主回来了,好奇过来看一眼?或者是……野猫踩断了树枝?”
蓝忘机没接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太过认真,让魏无羡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他收起玩笑的心思,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晚上我们去看看。”
当晚,月上中天,莲花坞渐渐安静下来。魏无羡与蓝忘机换上深色夜行衣,避开巡夜弟子,沿着护墙缓缓行走。夜风穿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蛙鸣虫叫传来,倒显得这夜色愈发幽静。
走到东南角的围墙时,蓝忘机忽然停下脚步。他蹲下身,手指拨开墙根处的一丛杂草,只见几根草枝被硬生生踩断,断口还很新鲜,倒向同一个方向。魏无羡也跟着蹲下,拨开草叶,泥土上赫然印着半个靴印——靴底的纹路很特别,是少见的回纹,而且比江家弟子的靴子要宽一些。
“这不是江家的制式。”魏无羡用指尖摸了摸靴印,“云梦本地的鞋匠,不会刻这种回纹——这更像是北方的样式。”
蓝忘机闭上眼睛,指尖轻轻触碰到那半个靴印,一丝淡青色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渗入泥土。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神凝重:“昨夜丑时左右,有人在这里停留过。修为不低,至少在筑基后期。”
“筑基后期?”魏无羡站起身,望向围墙外的树林。夜色沉沉,树林里黑得像泼了墨,什么都看不见,却让人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关心江家回来了谁。”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不止一个人。”
两人没再多说,沿着围墙继续巡查了一圈,没再发现其他痕迹。返回客房时,天已快亮了。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蓝忘机正对着一张莲花坞的地形图发呆——那是江澄白天给他的,标注了护府阵法的关键节点。
魏无羡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在想什么?”
“在想那伙人的目的。”蓝忘机转过身,握住他的手,“如果只是想杀江宗主夫妇,没必要等到现在——他们在荒山时,伤势更重,下手更容易。”
“你是说……他们另有所图?”魏无羡挑眉。
蓝忘机点头:“江家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
魏无羡靠在桌沿上,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陈情:“江家的宝物……除了紫电,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哦,对了,还有锁灵阵的解法——当年我母亲和江叔叔创下的阵法,能困住高阶凶尸,甚至能暂时抵挡夷陵老祖级别的力量。”他忽然顿住,“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冲着锁灵阵来的?”
蓝忘机没说话,只是拿起笔,在地形图上圈出东南角的围墙:“这里是护府阵法最薄弱的地方。当年重建莲花坞时,资金不足,这段墙的地基没打好,阵法的节点也比其他地方弱。”
“所以他们才选在这里窥视?”魏无羡皱起眉,“可他们怎么知道这里是薄弱点?除非……”
“除非有内鬼。”蓝忘机接过他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寒意。
魏无羡沉默下来。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望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莲花坞的轮廓在晨光中慢慢清晰,远处的芦苇荡泛着金色的光,一派宁静祥和。可他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就像云梦泽的水面,看着波澜不惊,底下却藏着暗流。
“明天,我们去后山看看。”魏无羡忽然说,“锁灵阵的核心节点在后山的祠堂里,我去加固一下。顺便……问问江澄,最近江家有没有弟子异常。”
蓝忘机点头:“好。我去跟江宗主说,加派弟子守住后山祠堂,再增派一轮夜巡,重点盯着东南角。”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靠着床沿闭目养神。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鸟鸣声渐渐多了起来。魏无羡睁开眼,看着蓝忘机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些——不管接下来有什么风雨,至少他们是一起的。
次日清晨,江澄果然来找他们。他眼下带着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没睡。“你们昨晚去巡查了?”他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疲惫,“我听巡夜弟子说,看见两个黑影在围墙附近。”
“是我们。”魏无羡直言不讳,将昨晚发现的靴印和灵力残留的事说了,“江澄,最近江家有没有弟子请假,或者行为异常?”
江澄皱起眉,仔细想了想:“异常……倒没有。不过前几天,负责看守后山祠堂的一个弟子说,夜里听见祠堂里有动静,去查了又什么都没有。我当时以为是他胆子小,没在意。”
“祠堂?”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走,去看看。”魏无羡立刻站起身,抓起陈情就往外走。
江澄虽然疑惑,但也没多问,跟着他们往后山走。后山的祠堂不大,供奉着江家历代宗主的牌位,锁灵阵的核心节点就在祠堂中央的供桌下。魏无羡推开祠堂的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他走到供桌前,蹲下身子,手指敲了敲桌面,又摸了摸桌腿——忽然,他的手指顿住了。
“怎么了?”江澄凑过来问。
魏无羡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点燃后贴在供桌下。符纸燃烧的火焰忽然变成了蓝色,而且跳动得异常剧烈。“有人动过这里的阵法节点。”他的声音沉了下来,“符纸的反应不对,阵法的灵力流被扰乱了——虽然很细微,但能看出来。”
江澄的脸色瞬间变了:“谁会动这里?除了我和你,没人知道锁灵阵的节点在供桌下!”
“所以,要么是有人猜出来了,要么……”魏无羡抬头看他,“要么是有人告诉你身边的人了。”
江澄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低头沉思片刻,忽然说:“前几天,阿娘让一个叫江安的弟子去祠堂打扫——那弟子是去年才入江家的,资质一般,但做事还算勤快。阿娘说,让他多熟悉熟悉江家的规矩。”
“江安?”魏无羡没听过这个名字,“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江澄的脸色更差了,“今早我去叫他,发现他的房间空了,行李也不见了——应该是跑了。”
真相似乎已经很明显了。那个叫江安的弟子,很可能就是内鬼,故意扰乱锁灵阵的节点,为外面的人打开方便之门。而他背后的人,不管是金氏残党还是崔家余孽,目标显然是锁灵阵。
“看来,这莲花坞,是留不住平静了。”魏无羡叹了口气,却没多少意外——从江枫眠夫妇突然归来,到墙外的窥视,再到祠堂的异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蓝忘机走到祠堂门口,望着远处的莲花坞。晨光中的仙府依旧宁静,可他知道,风已经起来了。就像当年观音庙之战前一样,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早已汹涌。
“我们得尽快加固锁灵阵。”蓝忘机转过身,目光坚定,“还要查清楚,那个江安去了哪里,他背后的人是谁。”
魏无羡点头,看向江澄:“江澄,你去召集江家的核心弟子,守住莲花坞的各个出口,严禁任何人私自外出。再派人去查江安的底细,看看他是哪里人,有没有什么亲戚在仙门。”
“好。”江澄立刻点头,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祠堂里只剩下魏无羡和蓝忘机。魏无羡走到供桌前,指尖轻轻抚过桌面,忽然笑了笑:“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还要在莲花坞跟人斗智斗勇。”
蓝忘机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别怕,有我。”
魏无羡抬头看他,眼底满是笑意:“我不怕。有蓝二公子在,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两人相视而笑。晨光透过祠堂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窗外的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预告——一场新的风云,已在云梦泽的上空,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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