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赞的声音终于低下去,像一根绷得太久、骤然断裂的弦。那些被岁月尘封、带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碎片,被他一片片从血肉模糊的心底挖出,摊开在元疏面前。无尽的疲惫和深重的悲哀几乎将他溺毙。他靠在元疏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世间所有寒冷的壁垒,才不至于在回忆的洪流中彻底粉身碎骨。
萧赞阖了阖眼,浓密的睫毛沾着细碎的水光。“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病了很久。至于父亲为何打我……”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没有去问,也无力再去问了。”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积攒力气穿越另一块时间的废墟。“约莫是两年后……便有了棠儿。之后父亲便没再寻过我的麻烦,他替我请了先生,读书习武……大抵是想看看我这‘灾星’还能榨出点什么用处。”
“十五岁那年,北境招兵,我瞒着父亲参了军,”他的目光投向虚空,那里仿佛有朔风卷起的黄沙,“在陈锋将军麾下……冲锋陷阵,为守护疆土拼杀,竟也立下赫赫战功。”一丝极其短暂的、属于少年人曾有过的微茫光亮在他眼底闪过,随即又被更深的黯然覆盖。“陈将军……擢升我为骁骑营参将。”
“一年后,西戎犯边,声势浩大,狡诈凶悍。朝廷命北境军驰援陇西。陈将军命我率一部先行。”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元疏的衣摆,指节用力到泛白。“前线兵疲将乏,军心浮动。面对西戎铁骑的汹汹来势,诸将议论纷纷,束手无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气氛凝滞的军帐之中,“我提出一个计划。兵分数路,主力虚张声势牵制,一支精锐绕过黑风峡,直插西戎囤积粮草辎重的狼谷。若能成功焚毁辎重,再回身与主力合围,逼其决战于野狐岭……此计虽冒险,却是唯一能破局之策。”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苍凉,“陈将军……允了”
“我带了两千精锐,其中过半是我一手带出来的骁骑营兄弟,”萧赞的声音哽住,“我们按计划,奇袭狼谷,得手了。但……”他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约定在野狐岭接应合围的援军……主将屠峰,临阵叛国, 消息隔绝,我们深陷重围。西戎几万大军,像铁桶一样围住了野狐岭……”
帐外的厮杀声、绝望的呐喊、战马的悲鸣、刀刃入骨的闷响……仿佛穿越时空在他耳畔炸开。他的脸色惨白如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我们血战了三天三夜,突围无望。有人跪下来求我下令,降了吧……为了给兄弟们留条活路……”他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身后是陇西万千百姓,降了,便是开门揖盗。我下令死战到底……”最后几个字,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破碎不堪。两千条鲜活的生命,两千份曾经的信任与追随,最终化为野狐岭上焦黑的土地和累累白骨。
“只有我……”他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带着无尽的茫然和自弃,“战马中箭倒下时,我被压在了一堆尸首下面,昏死过去。后来,是陈将军派出的搜救小队……翻找我方尸体时……意外发现我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再后来……我随父亲入宫请罪,”萧赞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他说……都是‘孽障’萧赞刚愎自用、指挥失当,葬送国士,请陛下重重责罚……”他模仿着父亲那虚伪而冷酷的语气,“陛下……你猜陛下他怎么说的?他笑了笑……随意地挥挥手……‘朕早就说过,萧卿那样的美人胚子,本就不宜在那等风沙酷烈之地磋磨……罢了,将他调回长安吧,安心做个文臣便是。’……美人胚子……呵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凄凉至极的笑,那笑声比哭更令人心碎。巨大的耻辱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淹没,两千将士的性命,在帝王轻飘飘的一句笑语中,化作了对他容貌的轻佻点评。
就在“野狐岭”三个字从萧赞惨白的唇间吐出时,一直紧揽着他、静静聆听的元疏,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那双始终盛满了心疼与专注的眸子深处,骤然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萧赞从自己怀中稍稍扶起,然后一言不发,抄起人的膝弯。
萧赞猝不及防,身体腾空,下意识地揽住了元疏的脖颈。他惊愕地抬眼,只看到元疏紧绷的下颌线条。元疏几步走到庭院中一块光滑平整的大青石旁,小心翼翼地将萧赞放下,让他坐在石头上。夏夜的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月光如水,在两人身上流淌。
元疏没有解释,他迅速俯身,目光急切地在散落的枯枝中寻找。很快,他拾起一根长短适中的枯枝,回到萧赞面前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沙土地面上。他屈膝半跪下去,甚至顾不得衣袍沾染尘土。他握着枯枝,手臂沉稳而有力,开始在沙土上飞快地勾勒。
线条纵横交错,先是蜿蜒的山脉轮廓“这是陇西的地势……”,接着是几个关键的据点“西戎主力在此处聚集……”,然后是清晰的行军路线箭头“主力在此正面佯攻牵制……”。枯枝的尖端深深划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动作流畅迅捷,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稔和压抑多年的激动。
“一支偏师,人数不必多,但需最精锐的骑兵,趁夜色掩护,从侧翼急行军,绕开敌军主力的侦察范围……目标,”枯枝重重地点向地图边缘一个位置,“是这里——地势隐蔽的狼谷,西戎囤积粮草辎重的命门。”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敲打在萧赞的心上。
“奇袭得手,焚毁粮草,制造混乱……然后,立刻折返,不要恋战,”枯枝沿着另一条路线疾速划回,“以最快速度抵达预定地点——野狐岭北侧高地。”他在地图上清晰地标出汇合点,“在此地,与正面主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将因粮草被毁而军心大乱的西戎主力,彻底合围在野狐岭下的开阔地,毕其功于一役。”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一个完整、精妙、充满了大胆魄力与缜密计算的作战计划,清晰地呈现在月光下的沙地上。
元疏抬起头,额角带着一丝薄汗,眼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看向呆坐在石头上的萧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阿赞……是这样么?”
萧赞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熟悉得如同刻进骨髓里的线条轨迹,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标记,都与他记忆中无数次推演、最终却浸透了无数兄弟鲜血的那个计划,一模一样。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几乎要从石头上滑落。
“一模一样……”萧赞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震动,“分毫……不差……”他眼神里充满了迷惑和一种被巨大命运感击中的震撼,“子攸,你……你怎么会……”
元疏丢开枯枝,站起身,走到萧赞面前。“那年……西北烽火连天,举国震动。”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低沉,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时光,“我每晚……都守在太傅的书房外,求着他给我讲前线最新的战况。每一个地名,每一次交锋,我都听得心惊胆战,又血脉偾张。”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的“地图”,带着无限的追思,“当得知北境军终于抽调精锐驰援陇西时……那一晚,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他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被焚毁的“狼谷”位置。
“凭着太傅讲述的地形和大军可能的动向,反复推演。我画了很多遍,最终,画出了这个……”他再次看向地上“十五岁那年,我认为,若依此计而行,假以精兵强将,我军……定然大获全胜,彻底扭转陇西战局。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是这么想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赞的眼睛上,声音轻得像夏夜的风:
“原是萧小将军,与我所见略同。”
 作者说
作者说抱歉,昨天发烧了,实在没精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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