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夜色如墨,尚未褪尽,天地间弥漫着夏夜特有的、粘稠而微凉的寂静。洛水之滨,卧龙山巅,千年古刹“慈航渡”如同蛰伏的巨兽,隐于层峦叠翠之间。山风掠过林海,涛声阵阵,却更衬出山门前那一点孤灯的渺小与执着。
灯下,站着元疏。
他只着一袭素色窄袖常服,褪去了蟒袍玉带。夏日深夜的山风带着湿气,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露水悄悄爬上他的肩头。他负手而立,目光穿透沉沉的黑暗,凝视着那两扇紧闭的、仿佛亘古未开的巨大寺门,以及门楣上那块沉甸甸、字迹遒劲的“彼岸慈航”匾额。他不言语,只是等待,如同一尊浸透了夜露的石像。
时间在露珠凝结与虫鸣间歇中缓慢流淌。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如同水墨画上不慎滴落的稀释白颜料。就在这天地将明未明之际,“吱呀——”一声沉重悠长的钝响,划破了凝固的寂静。那扇厚重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朱红大门,被从内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一个打着哈欠的小沙弥揉着眼睛探出头来,被门外伫立的身影惊得一愣。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烛光,他看清了来者——虽衣着朴素,但那通身的气度,挺拔如松的身姿,眉宇间隐而不发的锐利与此刻深藏的疲惫忧虑交织,绝非寻常香客。
“阿弥陀佛,施主…您这是?”小沙弥迟疑地问,声音尚带睡意。
“弟子元子攸,特来为吾爱求取‘八字同心平安符’。”元疏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小沙弥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侧身将他让了进去:“施主请随我来,方丈大师正在‘心灯殿’。”他忍不住小声嘀咕,声音虽轻,却在空旷的晨寺中格外清晰:“这位施主的气度,恐是皇室中人……竟为情所忧,甘受风露侵扰至此,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施主所求,不知是福是祸?”
引路穿过几重庭院,空气中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一个平和温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情之一字,世人常畏如洪水猛兽,恐其伤人伤己。然情若至深至纯,至诚至坚,便不再是凡俗之火,而是涅槃之光,足以涤荡一切污秽,照见本心菩提。”
元疏回头,只见一位身着褐色袈裟、面容清癯的老僧立于廊下,正是慈航渡的方丈,慧觉大师。他目光澄澈,含着悲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小沙弥连忙合十行礼:“方丈大师。”
慧觉大师引着元疏来到主殿后的“心灯殿”。此殿不大,却异常肃穆。殿内无佛像,只有正中一座巨大的莲台灯座,莲台中心凹陷,四周环绕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小小灯盏位,如同星辰拱卫明月。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几盏长明灯摇曳着微弱的光。
“施主所求‘八字同心符’,须以心为引,以身为烛,点亮这‘三千心灯阵’。”慧觉大师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带着庄严的回响,“符纸已备于莲台中心,需施主亲手点燃阵眼,并点亮外围所有灯盏,每一盏,皆需灌注祈福之念、沉愿之力。此阵一旦开始,便不可中断,灯火不息,直至最后一盏亮起,符成。”
他看向元疏,眼神深邃:“施主可知,佛前求符,贵在诚心,而非苦行。点亮一盏灯,与点亮千万盏灯,若心意相同,于佛前并无二致。”
元疏的目光扫过那浩瀚如星河般的灯盏位,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磐石般的坚定。他撩起衣袍下摆,对着莲台郑重跪下,声音清晰而有力,在殿中激起小小回音:
“大师,弟子不信佛能渡天下人。”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虔诚,“但信‘真心’二字。我若不以身证心,怎配求佛护他?他曾因这八字受了多少苦,我便该为这八字,多求几分安稳。”
慧觉大师凝视他片刻,眼中悲悯与赞叹交织,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佛门常开,渡有缘,更渡真心人。施主,请吧。”他示意小沙弥将朱笔和点燃的火折递给元疏。
元疏接过,毫不犹豫地走向莲台中心。那里果然放着一张特制的符纸,他用朱笔清晰地写下着那人的生辰八字,再用火折点燃了符纸下方特制的油芯。
嗡——
一道柔和的、温暖的金色火苗自莲台中心亮起,瞬间驱散了周围的昏暗,照亮了元疏坚毅的侧脸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此时,殿外天色已由鱼肚白转为淡淡的青色黎明。
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他需要围绕莲台,点亮外围那密密麻麻的三千盏小灯。每一盏灯位置不一,或高或低,或近或远。点亮的方式并非简单的火折触碰,而是需要他双膝跪地,以无比恭敬的姿态,用手中火折点燃每一盏灯特制的、需要极大耐心才能引燃的细长灯芯。
夏日的暑气随着天光渐亮开始弥漫。空旷的心灯殿内,空气凝滞闷热。元疏的膝盖甫一接触冰凉的石板,便是一个激灵,但很快,那冰凉就被石板下的寒意和重复跪拜的疼痛所取代。他双膝着地,整个身体伏低,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盏最低处的灯,屏息凝神,用火折去引那细小坚韧的灯芯。一次,两次,细微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灯芯终于嗤地一声点燃,散发出一豆温暖的光。
他起身,转向下一盏稍高处的灯,再次跪下……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中衣,紧贴在背上。每一次起身、跪下,膝盖都如同被钝器反复敲打。手臂因长时间保持引火的姿势而酸胀颤抖。呼吸因为闷热和持续的专注而变得急促。三千盏灯,如同三千级无形的阶梯,每一级都需要他以肉身和意志去攀爬、去叩拜。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的天光越来越亮,夏日的阳光终于穿透殿顶高窗的彩色琉璃,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殿内,如同神佛垂下的目光。光影移动,照亮了元疏额角、颈间滚动的汗珠,照亮了他早已湿透的衣衫,更照亮了他眼中始终未曾熄灭的、比灯火更炽热的光芒。
小沙弥远远看着,眼中充满了震撼与不解。汗水浸透了元疏的背脊,在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膝盖处的布料也磨得发白。夏日的闷热在殿内蒸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感。慧觉大师一直静立一旁,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在见证一场无声的宏大祭礼。
当元疏点亮第两千九百九十九盏灯,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用颤抖的手去点燃最后一盏位于莲台最高处的灯时,清晨的阳光已如金瀑般涌入大殿。
他终于点燃了它。
就在灯火燃起,与中心莲台明灯、以及下方浩瀚如星河的三千心灯连成一片璀璨光海的瞬间,元疏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单膝重重跪倒在莲台前。汗水浸透全身,脸色苍白,膝盖处传来碎裂般的剧痛。但他没有倒下,他强撑着,抬起头,仰望着那被三千心灯拱卫着的莲台中心——那里,那张写着那人生辰八字的符纸,在金色火焰的舔舐下,非但没有化为灰烬,反而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符纸上朱砂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一股难以言喻的庄严、神圣、温暖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心灯殿。
元疏眼中瞬间涌上热意,所有的疲惫、痛苦仿佛都被这浩瀚的光明所抚慰、所消融。他喉头哽咽,积聚了全身剩余的气力,对着那承载了他所有心血的符纸,对着这见证了他极致虔诚的光明之海,发出了最深切、最虔诚的祈愿,声音不大,却字字滴血,句句含情,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吾卿卿幼有不幸,生辰八字以为咒,此乃其母刺心之恨,噬骨蚀心……” 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仿佛在替他心爱之人剜去旧日的腐肉。
“……今,元子攸以此身此心为凭,以此三千心灯为证,以此八字再求平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惟愿吾爱,岁岁年年,身康体泰,欢愉长伴,顺遂无忧,所求皆得偿。惟愿此八字,自此只载吉光,只佑卿安,再无半分阴霾缠缚。”
他的声音在光海中回荡,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力量。
莲台中心的光芒骤然收敛,那张符纸缓缓飘落,落在元疏摊开的、布满汗水和尘土的手心。符纸温润微热,触手生温,上面的生辰八字流转着淡淡的金色祥光,边缘隐约形成繁复玄奥的“万”字花纹,象征吉祥万德,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慧觉大师缓步上前,看着元疏掌心那枚凝聚了无尽心意与光明的平安符,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漾开了一抹了然的、温暖的、甚至是激赏的笑意。他双手合十,对着元疏,也对着那枚非凡的符,深深一揖:
“阿弥陀佛。众生皆言佛渡人,却不知,唯有真心,方能自渡,亦能渡所爱之人。施主今日,燃灯千万盏,非为苦行,实乃燃心。以心为烛,照破前尘怨障;以情为引,重塑八字吉光。此‘同心符’已成,善哉,善哉!”
小沙弥早已看得呆住,此刻才如梦初醒,跟着慌忙合十行礼。
元疏紧紧握住手中那枚温热的符,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行礼,却被慧觉大师轻轻按住肩膀。
殿外,已是夏日明亮的清晨。蝉鸣初起,阳光正好。他怀揣着那枚平安符,一步一步,走出了心灯殿,走向山下,走向他心尖上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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