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同袍

沙狐骑兵退去的烟尘尚未完全消散，黑石谷战场已是一片狼藉。血腥气混合着硝烟和冰雪的寒意，浓烈得令人作呕。劫后余生的朔风城将士们，或瘫坐在地喘息，或相互搀扶着包扎伤口，或默默收殓同袍的遗体，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悲痛，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黄星拄着天子剑，强撑着几乎脱力的身体，目光扫过这片他用勇气和麾下儿郎性命守护下来的土地。韩震拖着受伤的腿走来，脸上混杂着愧疚与感激：“殿下，末将……末将判断失误，险些酿成大祸，多谢殿下及时来援！”

黄星摆了摆手，声音沙哑：“韩将军浴血奋战，何错之有？沙狐狡诈，非战之罪。当务之急是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防线，防止敌人卷土重来。” 他的冷静和担当，让周围将士的目光更加信服。

命令一道道下达，疲惫的军队开始有序地行动起立。黄星这才有机会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的邱鼎杰。他快步走过去，不顾自己满身血污，一把扶住邱鼎杰的肩膀，上下打量，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后怕和急切：“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邱鼎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他看着黄星铠甲上凝固的血迹和脸上的疲惫，轻声道：“我没事。殿下……你还好吗？”

简单的问候，却包含了千言万语。黄星心中一暖，那股在战场上支撑着他的铁石心肠，似乎瞬间软化了一块。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我没事。鼎杰，你是怎么……”

他的话未问完，邱鼎杰却忽然身体一晃，软软地向下倒去！

“鼎杰！”黄星大惊失色，急忙将他抱住。直到此时，他才借着火光看清，邱鼎杰那件臃肿破旧的皮袄后背处，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内里的棉絮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原来在峡谷混战之中，他还是被流矢或者刀锋所伤，只是一直强撑着，直到此刻心神稍松，才再也支撑不住！

“军医！快传军医！”黄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惶的颤抖，他打横抱起邱鼎杰（惊讶于他竟是如此清瘦），不顾周围将士惊异的目光，疯了般冲向临时搭起的军医帐。

军医帐内，气氛凝重。随军大夫剪开邱鼎杰被血浸透的衣物，露出背后一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因为拖延和严寒，伤口边缘已经有些发白溃烂，情况十分凶险。

“殿下，这位先生失血过多，伤口已有邪毒内侵之象，需立刻剜去腐肉，清洗上药，但……但军中麻沸散已用尽，此过程极为痛苦，且能否挺过，全看他的意志和造化……”军医面露难色。

“用我的金疮药！用最好的药！务必救活他！”黄星紧紧握着邱鼎杰冰凉的手，盯着军医，眼神近乎凶狠，“没有麻沸散……我来按住他！”

他亲自上前，和几名亲兵一起，死死按住邱鼎杰的肩膀和双腿。当烧红的烙铁（用以消毒和止血）逼近伤口，当军医的匕首开始剜去腐肉时，即使处于半昏迷状态，邱鼎杰的身体仍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痉挛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汗珠，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只有压抑到极处的、破碎的闷哼。

黄星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带着某种清韧风骨的脸，心如刀绞。他想起第一次在雨中见到他时的清冷出尘，想起他在宣政殿上为自己仗义执言的决绝，想起他混迹商队、九死一生的艰辛……这个本应远离红尘纷扰的人，却因为自己，一次次卷入漩涡，如今更是命悬一线。

“鼎杰……撑住……”黄星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说过……要看着我肃清朝纲，安定天下的……你不能食言……”

不知是听到了他的话语，还是求生的本能，邱鼎杰痉挛的身体渐渐平息了一些，但意识依旧模糊。

整个清创过程漫长而煎熬。当军医终于敷上最好的金疮药，用干净的白布将伤口层层包裹好时，黄星的后背也已被冷汗浸透。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榻边，守着昏迷不醒的邱鼎杰。

帐外，是北疆凛冽的寒风和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帐内，只有邱鼎杰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和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黄星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握着邱鼎杰依旧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这一刻，什么皇权争斗，什么边关军情，似乎都暂时远去了。他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这个人，不能死。

夜色深沉，邱鼎杰的体温开始升高，陷入了高烧和梦魇之中，时而蹙眉呓语，时而浑身发冷。黄星衣不解带地守着他，用湿布为他擦拭额头降温，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

直到天光微亮，邱鼎杰的烧终于退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陷入了沉睡。黄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就那样握着邱鼎杰的手，伏在榻边，沉沉睡去。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时，邱鼎杰悠悠转醒。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背后火辣辣的剧痛，然后，便感觉到了手边传来的、温热而真实的触感。他微微侧头，看到黄星伏在榻边，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下颌冒出了胡茬，睡梦中眉头依旧紧锁，但握着他的手，却异常有力。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疲惫却依旧俊朗坚毅的脸庞，邱鼎杰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他知道，是这个人，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知遇之恩或同盟之谊。在这血与火淬炼的北疆雪原，一种更深沉、更无法割舍的羁绊，已然生根。

他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反手握住了黄星的手。

黄星立刻惊醒，抬头对上邱鼎杰虽然虚弱却已然清明的目光。

“你醒了？”黄星的声音带着宿夜的沙哑，却充满了惊喜。

邱鼎杰看着他，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轻声道：“嗯……辛苦殿下了。”

阳光透过帐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帐外，雪原寂静，烽火暂熄。但他们都明白，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然而，经此一役，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