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姝回宫后没提过收回协理六宫之权，因此还是由陈春杳代理。
可如今事是她做，名却不是她认了。
譬如每日的后宫朝会，最上方的位子陈春杳一连坐了七年，可此时却又只得乖乖的坐在下方听训。
朝会快结束时，陈春杳已然哈欠连连，一半是近几日守着李昭烨到深夜，真的困倦；一半是不把江姝放在眼里。
“陈贵妃。”
陈春杳骤然被江姝一点名，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还算恭敬的侧身回应：“嫔妾在。”
江姝的笑端庄得体，语气亲切：“五皇子可好些了？”
“劳皇后娘娘挂心，烨儿如今倒安稳些了，许是没再沾着什么让他不适的东西，才好得快。”
陈春杳垂眸理了理袖口，声音柔缓。
在场的都是心思通透之人，怎么会听不出陈春杳这话等同于直接在说五皇子的病是因为皇后所致。
方才好不容易稍微热络一点的气氛又凝固了下来，其余妃嫔们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出声。
索性江姝没有计较，就她的性子而言也不会计较。
这二十多年来，她们一直是一方剑拔弩张，一方淡然处之。
若是江姝事事计较，那怕是早就要成了宫墙怨魄。
“你那日所言本宫回去细细思量过了。五皇子年幼，眼睛干净，真撞上了什么也说不定。”
江姝说着，便有人托着个银鎏金的托盘呈于殿内。
托盘里的东西盖着正红色的锦缎方巾，看不真切。
见众人面露疑惑，江姝笑着开口：“本宫特意备了份薄礼，还望能为五皇子祛祟纳福。”
宫人揭开方巾，一只錾花缠枝纹项圈便映入众人眼帘。
那金项圈泛着柔和的光，缠枝纹盘绕交错，末端悬着的长命锁小巧玲珑，锁身刻着细密的云纹，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陈春杳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语气却故作惊讶：“皇后娘娘有心了。只是……嫔妾倒不知，娘娘身边竟有这等小儿饰物。毕竟娘娘膝下……”
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并无幼子，竟也会备这些？”
这话戳得又准又狠。江姝入宫多年，只在年轻时育有一女，便是李朝颜。
此后多年迟迟没有皇子，这一直是她被后宫非议的地方。
陈春杳这话，无疑是在嘲讽她幼子都没有，却装模作样地准备孩童饰物。
殿内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妃嫔们都低下头，不敢看江姝的脸色。
宫里的老人都知道，江姝原本是再怀过一胎的，只是后来……
江姝却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像是在说给陈春杳听，又像是在自语。
“这物件……确实备了有些年头了。”
她抬眼看向陈春杳，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陈春杳莫名地心头一跳。
“多年前，本宫也曾有过一个孩儿。”江姝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那时满心欢喜，让人打了这只项圈，想着等她平安降生，便亲手为她戴上。”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项圈的长命锁上，似是透过这冰冷的金器，看到了多年前的光景。
“只是缘分浅薄，那孩子没能来到这世上。项圈便一直收着，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送给哪个合眼缘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向陈春杳，笑意依旧端庄，却多了几分释然。
“五皇子聪慧可爱，戴着这长命锁，也算圆了本宫当年的一点念想。贵妃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她没有说那孩子是怎么没的，语气里也没有怨怼，只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往事，可那份藏在平静下的隐痛，却让周遭的人都沉默了。
妃嫔们看陈春杳的眼神也变了，明里暗里的带着几分鄙夷。
后宫之中，谁没经历过丧子之痛或求子不得的苦？江姝的话，无疑触动了许多人心里的软肋。
更别提许多人的丧子之痛和求子不得之苦都拜陈春杳所赐。
她感觉自己的脸就像被谁抽了一巴掌一般，火辣辣的。
江姝的那个孩子便是她设计小产的，可如今江姝却把为了这个夭折的孩子而准备的东西特意翻出来，送给自己活得好好的孩子保平安用。
不说那个孩子是陈春杳害的，即使不是她下的手，陈春杳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日日戴着为一滩烂肉准备的东西。
陈春杳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骂又不能骂，谢又不想谢。
而江姝还是端坐于上首，没有一丝异样。好似送出的真的只是一个平常的礼物。
盯着那赤金的项圈半晌，陈春杳才压下了心中汹涌的浪潮。
“烨儿……身份低微，配不上为嫡子所备之物，这礼，皇后娘娘还是收着，待到合适的时机，再赐与他人罢。”
陈春杳近乎是咬着牙说完这话，天知道在她眼中此举是多大的羞辱。
“本宫说了，后宫子女本宫皆一视同仁，没有什么嫡庶尊卑。何况五皇子如此讨喜，便算做我这个母后补给五皇子的贺礼。”
江姝离宫时宫中还没有五皇子，若是按照礼制来算，她欠了诸多贺礼。
江姝的话软中带硬，既抬了李昭烨的份位，又堵死了陈春杳所有推拒的借口。
殿内妃嫔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有同情，有嘲讽，更多的是等着看她如何收场。
“皇后娘娘既如此说，嫔妾……便代烨儿谢过娘娘恩典。”
陈春杳终是低了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僵硬。
她知道，此刻若是再推拒，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落了下乘。
陈春杳身后的侍女在皇后与贵妃的双重注视下，硬着头皮上前接过那个托盘。
长命锁上的云纹在光线下流转，恍惚间竟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得她心头发毛。
朝会散去，由陈春杳这个贵妃领头，位份由高到低，依次行礼后离开。
兰贵人身份最低，是嫔妃中最后一位离开的。
她朝先前妃嫔们离开的方向行礼过后，正打算离开，却遇上了江姝身边的谨姑姑。
兰贵人刚转过身，见谨姑姑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忙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谨姑姑。”
她声音细细的，带着几分怯意，头垂得很低，连眼皮都不敢抬。
谨姑姑是江姝身边最得力的人，在宫里向来有脸面，此刻却对兰贵人温和一笑。
“兰贵人留步，皇后娘娘有东西让奴婢交给您。”
兰贵人愣了愣，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袖，讷讷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她性子怯懦，平日里从不敢掺和后宫争斗，连朝会都尽量缩在角落，实在想不通皇后为何会特意给她东西。
谨姑姑打开木盒，里面铺着深蓝色绒布，放着一块通体莹润的玉麒麟。
玉质通透，雕工精巧，麒麟的鳞片栩栩如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娘娘说，听闻四皇子下月便满十一岁了，这玉麒麟便送与殿下做生辰礼。”
谨姑姑将木盒递过去，语气平和。
兰贵人看着那块玉麒麟，眼睛瞪大了不少，像是受惊的小鹿。
她连忙摆手，声音更慌了：“这……这太贵重了，嫔妾……嫔妾不敢收。”
她出身不高，在后宫本就如履薄冰，哪敢领受皇后如此厚重的赏赐。
“贵人放心，这玉是去年西域进贡的，娘娘特意让人打磨了送与殿下，并非什么旧物。”
谨姑姑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特意补了一句，“娘娘说了，孩子们都是皇家血脉，该有的体面不能少。您就收下吧，也让四皇子高兴高兴。”
兰贵人俸禄低，连带着四皇子李昭丞过的也没他的兄弟们那么滋润。
兰贵人还是犹豫不决，指尖微微颤抖。
她知道陈贵妃刚领了项圈，此刻皇后又单独赏她东西，若是被陈贵妃知道了，怕是要招来祸事。
可皇后的赏赐，她又没胆子推拒。
“姑姑……”她抬头，眼里满是无措，“嫔妾……嫔妾怕辜负了娘娘的心意……”
谨姑姑温和地将木盒塞进她手里：“贵人多虑了。娘娘只是心疼孩子们，没别的意思。快些回去吧，别让四皇子等急了。”
兰贵人捧着木盒，只觉得那玉麒麟沉得烫手。
她咬了咬唇，终是屈膝行了个礼：“谢皇后娘娘恩典，嫔妾……嫔妾代四皇子谢过娘娘。”
待她抱着木盒匆匆离开，谨姑姑站在廊下，看着她踉跄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兰贵人胆小是真，可也不是个糊涂人。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