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塞外的严冬终于显露出溃退的迹象。连日的暖阳舔舐着积雪,冻土开始酥软,表面融化后又冻结,形成一层滑腻的冰壳。关墙下,原本深可及膝的积雪化作了浑浊的泥浆,混杂着枯草和马粪,在低洼处汇成一片片令人寸步难行的沼泽。风依旧冷硬,但少了那种能割裂皮肤的凛冽,多了几分裹挟湿泥气息的黏腻。
这种天气,对守城一方是折磨,对习惯了苦寒的鞑靼人,却像嗅到了血腥的狼。积雪消融,意味着战马不再深陷雪窝,意味着他们那些轻便迅疾的骑射骚扰战术,又可以施展了。
“来了!”城楼上的哨兵嘶声示警,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传得格外远。
南歌正站在城楼中段,闻言立刻探身望去。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如同骤然涌起一片污浊的潮水,数十骑鞑靼游骑卷着泥浪,正高速向关墙逼近,他们队形散乱,却异常灵活,马背上的人影伏得很低,显然是为了减少被弓弩命中的几率。
“弓弩手!”南歌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城头的风声,“三百步外泥沼边缘,三轮齐射,阻其锋芒!”
“得令!”
令旗挥动,早已严阵以待的弓弩手迅速就位。强劲的弩臂绞紧,冰冷的箭簇斜指下方那片被马蹄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开阔地。
“放!”
嗡——!
密集的破空声撕裂空气,黑色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鸦群,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扎向鞑靼游骑冲锋的必经之路,箭矢入泥,溅起浑浊的水花,有些钉在冻硬的土块上,冲锋的游骑队伍顿时出现一阵小小的骚乱,几匹冲在最前的战马被射中,哀鸣着翻滚倒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入冰冷的泥浆。后续的骑兵不得不勒马闪避,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右翼!右翼有包抄!”另一个垛口传来喊声。
南歌目光如电,迅速扫向右前方。果然,另一股约二十余骑的鞑靼兵,借着几处起伏的土包和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堆掩护,正试图从侧翼迂回,目标直指关墙下用于汲水的几处浅井,那里有十来个负责挑水的伙夫和几名看守的士兵。
就在这时,远处地平线上,那片尚未完全融化的雪丘之后,缓缓出现了一骑。
不同于之前那些散乱迅疾的游骑,这一骑走得很稳,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从容。马是罕见的纯黑色大宛马,体态神骏异常,四蹄踏在尚未干涸的泥泞上,竟显得轻灵优雅。马背上的人,身形魁梧挺拔,披着鞑靼贵族特有的金狼头纹饰的深褐色皮袍,没有戴头盔,露出一头编成粗辫的黑发。
他停在了城头强弩的有效射程边缘之外,这个距离,足以让城上的人看清他的轮廓,却又无法构成实质性的威胁。他独自一人,仿佛只是来欣赏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泥沼。
南歌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无比凝重的警惕。
他认得那匹黑马,更认得那个身影散发出与阿拉坦如出一辙却又更加锐利沉凝的气势。
是阿拉坦的嫡子,阿古拉。
南歌与他交手过几次,却能感觉出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息。
总而言之,不是个善茬。
“徐刻!”南歌厉喝。
“在!”一直候在旁边的徐刻立刻上前。
“带一队刀盾手,下城!护住水井,把那些耗子给老子撵回去!”南歌语速极快,“记住,别追远,把他们赶出射程就行!”
“遵命!”徐刻脸上露出一抹狠色,转身点齐人马,顺着马道飞奔而下。
城下的泥泞让行动变得异常艰难。徐刻带着二十几名身披重甲、手持厚盾朴刀的士兵,几乎是趟着没到小腿的泥浆冲到了水井附近。他们迅速结成盾阵,将惊惶的伙夫护在身后。此时,那股鞑靼游骑已经冲到近前,马上的骑士怪叫着,弯弓搭箭。
“举盾!”徐刻大吼。
嗡!嗖嗖嗖!
鞑靼人的箭矢如飞蝗般射来,大部分被厚重的盾牌挡住,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也有几支刁钻地穿过缝隙,射中士兵的臂膀或腿侧,闷哼声响起。
“稳住!给我顶住!”徐刻双目赤红,顶着盾牌,从缝隙里死死盯着那些在泥浆边缘勒马徘徊、试图寻找破绽的鞑靼骑兵。
城楼上,南歌冷眼看着下方的缠斗。他并未下令城上弓弩支援,距离太近,流矢极易误伤自己人。
他的目光更多落在了远处阿古拉身上,阿古拉似乎是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看了过来,才缓缓扯出了一个笑容。
看阿古拉的样子,不像是要亲自上场。
“将军,要不要再放一轮?”旁边的弓弩队正请示。
南歌抬手止住:“省点力气。他们耗得起箭,我们耗不起。”他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定阿古拉,声音沉稳,“等他们再靠近五十步……让滚木礌石准备,弓弩手,重点戒备雪丘方向,引而不发。”
弓弩队正心领神会,立刻调整了部分强弩的指向,冰冷的箭簇无声地对准了雪丘上那个模糊但极具压迫感的身影,保持着威慑,却引而不发。
阿古拉似乎捕捉到了城头细微的变化,他动了一下缰绳。那匹神骏的黑马并未疾驰,而是以一种近乎散步的姿态,踏着泥泞与残雪混杂的地面,不疾不徐地朝着关墙方向踱来。
他终于停在了距离城墙不足百步的地方,这个距离,强弩的威胁已如芒在背,城上士兵的面容甚至铠甲上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风卷着泥腥气和血腥味吹过,将他粗辫中夹杂的灰白发丝吹拂在刚毅的脸侧。
阿古拉勒住躁动的黑马,那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精准地落在南歌身上。
一个洪亮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城上城下所有的喧嚣,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南将军!”阿古拉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草原风暴般的力量,清晰地传到城头,“阿拉坦的噩梦……今日这泥塘里的羔羊,可还让你尽兴?”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城下泥浆中挣扎的士兵和倒毙的鞑靼尸体,最终又落回南歌脸上,笑意中淬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父汗老了,刀钝了,只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让你见笑。不过……”他的声音陡然压低,“新的狼王,会用你和你手下这些羔羊的血,来洗刷过去的耻辱。噩梦,该醒了。这泥泞的春天,只是我送你的第一份薄礼。”
南歌站在城垛之后,他脸上的冰霜没有丝毫融化,眼神深不见底,如同寒潭。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宣战,他没有丝毫动容。他只是微微眯了下眼,迎着阿古拉那双充满野性侵略的眼眸,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同样清晰地穿透了百步的距离,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威压:
“狼崽子……”他吐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俯视的漠然,“牙口磨利了,就放马过来。我等着。”
阿古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瞬间爆发出更加危险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城楼上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仿佛要将他的轮廓刻入眼底。片刻后,他猛地一勒缰绳。
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浆,阿古拉在马上稳住身形,最后充满挑衅地看了南歌一眼。随即,他调转马头,黑色的披风在风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不再发一言,策马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雪丘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城楼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吹拂着染血的旌旗和士兵们紧绷的神经。
南歌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阿古拉消失的方向。放在城垛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阿古拉……南歌倒是很少与他交手,不过他却不敢轻视,阿拉坦敢让他上台,就一定对他有影响。
“将军!不好!”一名士兵的急吼打破了寂静,“鞑子发狠了!徐刻那边要顶不住!”
南歌猛地回神,目光如电般射向城下水井方向。只见泥沼边缘,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鞑靼百夫长,竟悍然弃了马。他狂吼着,挥舞着一柄布满尖刺的狼牙棒,踩着同伴倒毙的尸体作为踏脚石,完全无视零星射来的箭矢,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熊,悍然冲向徐刻苦苦支撑的盾阵。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持盾的士兵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整条手臂剧痛麻木,那面包铁木盾竟被砸得向后凹陷变形,盾后的士兵惨叫着踉跄后退。整个紧密的盾阵被这蛮力冲击,瞬间裂开一道致命的缝隙。后面的鞑靼骑兵见状,眼中凶光毕露,怪叫着策马就要从这缝隙冲入,屠杀后面手无寸铁的伙夫。
徐刻睚眦欲裂,挥刀就想扑过去堵住缺口,却被另一个方向刁钻射来的冷箭逼得狼狈格挡,自身难保。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墨色身影如同疾风中的鹰隼,骤然从城楼马道飞掠而下。南歌甚至未披重甲,只着玄铁轻甲,凌霄已然出鞘,在湿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寒芒。
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踏在湿滑无比的泥浆冰壳上却如履平地,身形几个起落,带起一串残影,人已如鬼魅般切入血腥混乱的战场。
那挥舞着狼牙棒准备再次砸向裂开盾阵的鞑靼百夫长,脑后忽闻恶风,他骇然回头,瞳孔中只倒映出一道快到模糊的刀光!
噗嗤。
刀光掠过脖颈,没有丝毫阻滞,如同热刀切过凝固的油脂。一颗硕大狰狞的头颅冲天而起,污浊的血液如同喷泉般从断颈处狂飙而出,溅了周围人一身。无头的魁梧身躯晃了晃,沉重的狼牙棒脱手砸进泥浆,溅起大片肮脏的泥点。
南歌的身影毫不停留,借着斩杀之力旋身,凌霄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致命的圆弧,刀锋精准地掠过一名正欲从缝隙突入的鞑靼骑兵毫无防护的腰腹。
那骑兵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捂着瞬间肠穿肚烂的伤口,从马背上栽下,在泥浆中痛苦翻滚。
南歌一脚踏在那落马骑兵尚未断气的背上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刀光如九天垂落的匹练,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劈向另一名正欲开弓放箭的鞑靼骑士头颅。
远处的阿古拉,脸上的冷笑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冰冷的怒意。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泥泞血污中纵横睥睨的身影,眼神变得无比危险。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弯刀,高高举起。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凄厉的牛角号骤然响起,紧接着,雪丘之后,沉闷如雷的蹄声滚滚而来。一支约百骑的精锐重骑,身披更为精良的镶铁皮甲,手持长矛和厚重的弯刃马刀,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以远超之前游骑的整齐阵势和惊人的速度,朝着南歌所在的水井方向,起了冲锋。为首数骑,径直朝着南歌攻去。
“将军小心!”城上城下,无数惊呼同时响起,充满了惊骇。
那百骑精锐如同绞肉机最锋利的刀轮,瞬间撞入了泥沼边缘的混乱战场,他们根本无视那些被南歌杀得七零八落的游骑,手中长矛如林,借着战马冲锋的恐怖惯性,狠狠刺向正欲回身的南歌。
沉重的马蹄狂暴地踏碎泥浆冰壳,溅起一人高的污浊浪花。
南歌刚刚格开一支侧面刺来的长矛,猛觉左肋恶风不善,一柄沉重无比的弯刃马刀,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由一名魁梧如巨熊的亲卫借着狂暴的马势,狠毒无比地劈向他旧伤未愈的腰肋。
南歌瞳孔骤然收缩,腰肋处的旧伤仿佛被这刀风引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猛地拧身旋腕,腰力瞬间爆发,凌霄刀以一个近乎反关节的角度向上斜撩格挡。
这一刀,凝聚了他全身的劲力。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爆鸣炸响,肉眼可见的火星在刀锋交击处迸射,南歌只觉手臂剧震,一股酸麻感瞬间从手腕蔓延至肩胛,脚下湿滑的冰壳承受不住这巨力,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这股无可匹敌的冲击力震得向后滑退数步,靴底在粘稠的泥浆里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而那魁梧的亲卫也被震得虎口崩裂,鲜血直流,胯下战马痛苦地嘶鸣着人立而起。
另一侧,一支毒箭,悄无声息地从混乱的人马缝隙中电射而出,直取南歌的咽喉。
“将军——!”徐刻目眦欲裂,不顾一切想扑过去挡箭,却被两名悍不畏死的鞑靼兵用身体死死缠住。
南歌眼睁睁看着那一箭瞳孔中急速放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南时意!低头!”
一声炸雷般的从城楼方向轰然传来,紧接着是弓弦被绞盘绷紧的嗡鸣。
嗖——!!!
一支带着狰狞三棱透甲锥头的重型床弩弩箭,如同撕裂苍穹的黑色闪电,带着凄厉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尖啸,后发先至。它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追上了那支阴险的毒箭。
那支致命的毒箭,在距离南歌咽喉不足三尺之处,被这支携着万钧之力的恐怖弩箭凌空撞得粉碎。木屑与淬毒的箭头四散飞溅,弩箭去势丝毫不减,如同死神的标枪,狠狠地贯入那名躲在马腹下放冷箭的鞑靼弓手的胸膛。
弓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撞翻了后面两匹战马,引起一片混乱的嘶鸣。
南歌心头剧震,他抬眸望向城墙边,只见王焕之手里拿着弓,见南歌还站那才松了口气。
南歌顾不上那么多,他趁着敌人被这震慑心神的一箭所慑的刹那,他脚下猛蹬,将泥泞踩得四溅,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悍然扑向那名刚刚因惊骇而微微失神的魁梧亲卫,直劈对方因惊愕而暴露出的脖颈。
那亲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的惊叫,斗大的头颅便已带着一蓬热血飞离了肩膀。
“撤!”阿古拉冰冷的声音响起,在混乱血腥的战场上如同寒冰炸裂。他深深看了一眼在泥泞血污中的南歌,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再无半分停留。
凄厉的牛角号再次响起,残余的鞑靼游骑和那支凶悍的重骑,如同退潮般迅速撤去,只留下泥沼中姿态各异倒毙的尸体,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泥腥混合的气味。
城下,徐刻拄着卷刃的朴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糊满了黑红的泥浆和暗沉的血污,几乎看不出人形。
城楼上,王焕之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朝着城下那片狼藉的战场,扯开嗓子吼道:“南时意!没死就吱一声!顾时带队回来了!”
南歌独自立于一片狼藉的泥泞血泊之中,脚下是粘稠得如同沼泽的血泥混合物。他直觉腰腹的旧伤再次被汗液浸的粘稠,疼痛感在他停下动作时阵阵袭来。
腰上的伤……好像又裂开了。
他微微喘息,胸膛起伏,他抬手捂住了腰上的伤,才看向城楼。
“清理战场。救治伤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鞑靼人的尸体,“把鞑子的脑袋,砍下来,挂上城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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