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寒气浓重刺骨，像无形的细针，直往骨头缝里钻。南歌站在签押房门外，背对着紧闭的房门，深深吸了一口这凛冽的空气。

　　“主子……”顾时立刻迎上前，声音压得极低，“马已备好，六个时辰，嘉峪关。”顾时言简意赅，目光在南歌的表情上扫了一圈，心中了然，不再多言。

　　“嗯。”南歌应了一声，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便不再停留，转身朝外走去。

　　马厩里，战马喷着白气，不安地刨着蹄子。南歌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勒紧缰绳，马儿感受到主人身上骤然升腾起的肃杀之气，瞬间安静下来，打着响鼻。

　　“走。”南歌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吐出，再无半分旖旎，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签押房那扇紧闭的窗棂。旋即，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马蹄踏碎薄霜，扬起一片清冷的雪尘。顾时和几名亲卫立刻策马跟上，一行人如同数道劈开黑暗的利刃，朝着嘉峪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陛……陛下……您什么时候醒的？”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值守在廊下的亲卫，显然被悄无声息出现的萧北歌吓了一跳。

　　萧北歌静静地立在门内，仿佛没有听见。他身上只随意披了件外袍，领口微敞，露出颈侧一片暧昧的红痕和清晰的牙印。他并未踏出门槛，只是倚着门框，目光沉沉地投向马蹄声消失的方向。

　　直到那亲卫额角沁出冷汗，几乎要再次出声请罪时，萧北歌才缓缓收回了目光。他并未看那亲卫一眼，只是抬手，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拢了拢微敞的衣襟，指尖拂过颈侧那处鲜明的印记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回京。”

　　四月，京师城。

　　微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暖意，却又带着料峭春寒。街道两旁的柳枝抽出新绿，沾着晶莹的水珠，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萧北歌偷跑去雁门关的事，只有内阁首辅楚云龙和禁军统领傅动知晓。帝王微服私访，傅动这样的大目标跟着极易暴露，是以只精心挑选了几个身手顶尖的禁军精锐暗中护卫。

　　楚云龙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御书房出来，细雨沾湿了他的发鬓，带着春日特有的微凉湿意。连续多日的奔波让他浑身酸痛，此刻卸下了押粮的重担，脑子却丝毫不敢放松，心头的巨石依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军粮是送到了，可那批被劫的粮草、工部特制的破甲箭、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诛九族的密旨、工部尚书和兵部侍郎滚落的头颅……桩桩件件在他脑海里翻腾，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阁老，雨后路滑，当心脚下。”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楚云龙侧头，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官袍的人，正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廊下，朦胧的光晕映着他清癯温和的脸庞。他肩头沾了些潮气，手里还捧着几卷厚厚的舆图，一副刚从档房出来准备值夜的模样。

　　“是慕容主事啊。”楚云龙勉强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声音沙哑，“这么晚了，还在忙？”

　　“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慕容玉微微躬身，“阁老面色不佳，刚从御前复命？春雨湿寒，若不嫌弃，下官值房里刚温了壶粗茶，暖暖身子再出宫不迟。”

　　慕容玉，从五品的小官，快到不惑的年纪，却不像同龄人一样，眉目还算的上清秀，乍一看倒是像三十出头，生得极为白净。

　　若不是这几日送军粮要碰到他，楚云龙一时半会竟会叫不上名来。

　　“也好……叨扰慕容主事了。”楚云龙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值房不大，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异常整洁。靠墙是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塞满了各种舆图卷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陈年的味道。

　　一个红泥小炉上煨着铜壶，壶嘴里正冒出丝丝白气。慕容玉引着楚云龙在炉边一张铺着旧棉垫的圈椅上坐下，自己则熟练地取下铜壶，用热水烫了两个粗瓷茶杯，从一个小陶罐里撮了些茶叶放进去，注入滚水。顿时，一股带着暖意的茶香弥漫开来。

　　“不是什么好茶，阁老莫怪。”慕容玉将一杯热茶双手奉给楚云龙，“只是些粗梗老叶，胜在热乎驱寒。”

　　楚云龙接过茶杯，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熨帖着他冰凉的手指，他深深吸了一口茶香，又啜饮了一口微涩的热茶，感觉僵硬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都稍稍舒缓了些。

　　“唉……”楚云龙放下茶杯，望着炉中跳跃的火苗，又是一声长叹，“粮是送到了，可这心啊，还是悬着。”他苦笑着摇摇头，“那批被劫的粮草，武库司的破甲箭……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脚？兵部的人虽已被拿，可谁知道会不会还有漏网之鱼？这名单上的人……诛九族啊……”

　　慕容玉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眼神落在炉火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他才缓缓开口：“下官在档房整理旧卷时，曾见前朝也有过类似军械外流之事，多是内外勾结所致。如今他们虽已伏法，但后续清查确需谨慎。阁老此次押粮能平安送达，已是大功一件，后续之事，或可从边防舆图入手，排查可疑关隘，或许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他说的不急不缓，没有任何指手画脚的意味，让楚云龙心身都怀疑了起来，可慕容玉在宫中权势不大，和宫中人的纠葛也不深，倒也没理由怀疑他。

　　“慕容主事所言，确有道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背后若真有更大的网，怕是没那么容易查清。”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更何况，此次送粮虽顺利用了那条隐秘小道，可谁能保证下次还能如此幸运？那鞑靼人既然能精准伏击粮道，难保不会发现其他路径……”

　　慕容玉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低了些：“阁老所言极是。边防路径本就复杂，若有内鬼通风报信，更是防不胜防。下官前些日子整理辽东舆图，已将几条隐秘小道重新标注核对，或许……或许能为后续的防务部署提供些微末助益？”

　　“慕容主事有心了，舆图之事，有劳了。你这份心思……老夫记下了。”他撑着扶手站起身，虽然依旧疲惫，但精神似乎振作了一点。热茶下肚，身体的寒意驱散了些，更重要的是，慕容玉的存在，像是一股微小的暖流，暂时熨帖了他焦灼的心。

　　“阁老慢走。”慕容玉也跟着起身，将楚云龙送到值房门口，“春雨路滑，阁老务必珍重。”

　　楚云龙点点头，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重新踏入微雨之中。值房门口那盏灯笼的光晕，在他身后渐渐模糊，最终被朦胧的雨雾吞没。

　　慕容玉站在门口，望着楚云龙消失在雨雾中的背影，脸上那温和恭谨的神色渐渐褪去，变得平静无波。

　　这乱世纷争，人命如草，何时才是个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