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坡，距黑风谷十里。

　　寒风卷过光秃秃的山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枯黄的蒿草在嶙峋的乱石间伏倒又弹起，像无数不安分的手爪。几块巨大的山岩背后，巧妙地用枯枝和灰褐色粗布伪装着几顶低矮的帐篷，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空气里弥漫着冷硬泥土和淡淡牲口气息混杂的味道。

　　一个身披灰扑扑皮袄脸上涂着泥灰的汉子像只土拨鼠般悄无声息地钻进最大的那顶帐篷。帐篷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牛油灯摇曳着豆大的火苗。马炀正就着这点微光，皱着眉研究一张画得极其简略的地形图。他眼窝深陷，下巴上胡茬丛生，显然已在此潜伏多日。

　　“头儿，”进来的斥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粗重喘息，“有动静了。”

　　马炀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隼：“说。”

　　“西南方向，黑风谷口，”斥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抓起旁边水囊灌了一大口，“约莫……三十多骑，看行迹不像商队，倒像是……探子。马匹精壮，蹄声很轻，领头的几个眼神很贼，一直在扫视周围山头。”

　　马炀的指关节在地图上的黑风谷位置重重一敲：“萧任芳的爪子终于伸出来了？看清楚旗号或装束了吗？”

　　“没有明显旗号，”斥候摇头，咽下嘴里的水，“穿得杂七杂八，皮袄破布袍子都有，但腰间家伙什都藏得严实，看身形步态，像是练家子。他们没直接进谷，在谷口那片乱石滩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等什么信号，然后才分了三拨，两拨散开往两侧山梁摸去，剩下七八个跟着领头那个慢悠悠晃进去了。”

　　“哼，够谨慎。”马炀冷笑，“分兵探路，留人接应……这路数，倒有几分杨坚当年带斥候营的影子。看来萧任芳手下，还是有几个能用的老卒。”他顿了顿，问道：“我们的人没被他们发现吧？”

　　“绝对没有！”斥候拍着胸脯保证，“兄弟们都在山阴背风处，离得远，用的都是单筒千里镜。他们最多发现几只野山羊。”

　　马炀点点头，对麾下斥候的本事还是放心的。他刚想再问，另一个身影几乎是滚着钻进帐篷，气息更急：“头儿！西安方向来人了！顾大人带了支商队，刚过老鸦嘴！”

　　“顾时？”马炀霍然起身，带起的风差点扑灭了油灯，“他带了多少人？扮的什么？”

　　“不到二十人，十来匹驮马，驮着些鼓鼓囊囊的麻布包，看着像皮货药材。那小子骑着头青骡子，裹着件半旧的羊皮袄，活脱脱一个跑老了江湖的行商。”后来的斥候喘匀了气，语速飞快，“他们没奔咱们这儿来，看方向，像是要绕过五里坡，直接往西边那几个庄子去！”

　　马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南将军果然动手了……这是要去敲山震虎，顺便筹粮？”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看来将军是算准了西军现在惊弓之鸟，不敢轻易动他这支肥羊。”

　　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传令下去，所有暗哨再往后撤半里，把通往黑风谷方向的几个垭口盯死！顾时那边不用管，他们自己会演戏。重点给我盯紧谷口那几拨探子，看他们看到顾时的商队是什么反应！另外……”他眼中厉色一闪，“派人去查查，顾时他们驮马上的麻布包，底下压着的到底是什么家伙！南将军派他出来，绝不会只带几根烧火棍。”

　　“是！”两名斥候领命，刚要钻出去，帐篷帘子又被掀开，一名亲兵挤了进来，手里捏着一根细小的铜管：“头儿，总兵刚到的传书……”

　　马炀精神一振，立刻接过铜管，拧开尾部封蜡，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就着昏暗的油灯，他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静观其变，待鼠出洞。粮草事急，顾时自便。西军若动，东军锁谷。

　　马炀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缓缓舒展开，最后嘴角甚至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

　　“总兵这是要关门打狗啊！”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帐内几人：“都听见了？将军令，静观其变！给我把黑风谷所有能喘气的都盯死了！一只耗子也别放跑！顾时那边，随他去！他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只要西军敢动，老子立刻带人把黑风谷围成铁桶！”

　　“得令！”帐内几人齐声低喝，眼中都燃起了压抑已久的兴奋火焰。

　　马炀走到帐篷口，掀开一条缝隙，望向西南方黑风谷所在的那片阴沉山峦。寒风卷着沙砾扑打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

　　西军……萧任芳……杨坚的残部……还有那些刚刚派出来的探子……

　　“老鼠已经探头了，”马炀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就看你们……敢不敢出来咬钩了。”

　　“东军的网，可早就撒好了。”

　　就在这时，一名趴在最高处瞭望点的哨兵突然压低声音急促地喊道：“头儿！快看！黑风谷口！有情况！”

　　马炀心头一凛，立刻抓起挂在旁边的单筒千里镜，一个箭步冲出帐篷，敏捷地攀上旁边一块巨岩。冰冷的岩石硌着膝盖，他毫不在意，迅速将千里镜对准黑风谷口方向。

　　镜头里，之前那七八个进入谷口的人影又出现了，但这次，他们簇拥着一个……一个女人！

　　那女人裹在一件宽大的、沾满尘土的黑色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截苍白尖削的下巴。她骑马的姿势有些僵硬，似乎并不习惯长途跋涉。周围那几个探子模样的汉子，此刻神情异常警惕，甚至可以说是紧张，目光不断扫视着谷外空旷的荒野和两侧的山梁，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兵器上。

　　“女人？”马炀的心跳漏了一拍，千里镜的焦距被他下意识地调到最清晰。那身影……那被严密护卫的姿态……还有那几个探子如临大敌的反应……

　　一个名字瞬间跳入他的脑海。

　　“萧……任芳？”马炀倒吸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亲自出来了？就在谷口？如此冒险？是为了确认顾时的商队？还是……有别的图谋？

　　镜头里，那黑衣女人似乎微微抬了下头，朝着顾时商队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兜帽的阴影下，仿佛有两点冰冷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她在护卫的簇拥下，迅速调转马头，重新隐入了黑风谷那幽深如同巨口的阴影之中。

　　马炀缓缓放下千里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手心竟微微沁出了冷汗。他猛地回头，对着下面同样紧张等待的亲兵低吼道：

　　“快！立刻放鹞鹰！禀报楚总兵，萧任芳现身黑风谷口！”

　　他望着谷口那片重新恢复死寂的乱石滩，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的压力正从那里弥漫开来。这个女人……果然比想象中更疯狂，也更危险。

　　“备马！”马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传令各部，提高戒备！老鼠……可能不止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