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谷口卷起的尘埃尚未落定，五里坡东军潜伏地却已绷紧如满弓之弦。

　　马炀的命令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声却迅疾的涟漪。

　　时间在寒风的呜咽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拉得格外漫长。

　　“头儿！”先前发现萧任芳的斥候再次攀上马炀所在的巨岩，声音因紧张和奔跑而微哑，“顾时他们……进庄子了！西边，张记皮庄！但谷口那两拨探子动了！一拨正沿着北坡，往庄子后山梁摸！另一拨留在原地，像是在等信号！”

　　“果然冲着肥羊去了！”马炀眼中寒光一闪，“盯死摸过去的那一拨！看他们想干什么？是抢？是杀？还是……放火？”

　　“出来了！顾大人出来了！不对……是被人‘送’出来的！”另一个方向负责监视顾时商队入庄的哨兵急促地低呼。

　　马炀立刻举起千里镜，调转方向。镜头里，张记皮庄那低矮的土墙门口，气氛紧绷。顾时依旧裹着那件半旧的羊皮袄，脸上堆着商人惯有的谄笑，正对着庄门口几个手持棍棒面色不善的庄丁连连作揖。他身后的伙计们也都低着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十来匹驮马上的麻布包似乎原封未动。

　　一个管事模样的干瘦老头站在台阶上，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着顾时骂骂咧咧，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但那挥舞的手臂和趾高气扬的姿态，分明是驱赶。

　　“庄上不肯卖粮？”马炀眉头紧锁，“还是……认出了顾时？”

　　不应该，顾时伪装的本事军里头都是知道的。

　　很快，顾时似乎苦苦哀求无果，一脸沮丧地带着伙计和驮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张记皮庄门口，沿着来时的土路，慢吞吞地往回走，方向正是朝着五里坡这边。

　　那模样，活脱脱一个生意没谈成还挨了顿骂的倒霉行商。

　　“他们这是……在演戏？”斥候也看迷糊了，“庄上不卖，他们就这么走了？不像顾大人的风格啊？”

　　马炀没说话，千里镜死死追随着顾时的背影。

　　他敏锐地注意到，顾时在转身离开庄门时，左手极其隐蔽地在身后某个伙计的胳膊上轻轻按了一下。那伙计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他们没放弃。”马炀的声音低沉而笃定，“顾时这小子，在引蛇出洞。庄上不卖，他就被迫带着货往回走，给谷里那些探子制造一个肥羊落单的假象！”

　　仿佛为了印证马炀的判断，几乎是顾时商队离开庄子视野的同时，瞭望哨急促的声音再次响起：“动了！北坡那拨探子动了！他们加速了！看方向……是要绕到前面去截顾时！”

　　镜头急转。果然，之前摸向北坡的那七八个西军探子，此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正借着起伏的地形和稀疏的枯木掩护，快速向顾时商队前方移动。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在商队抵达五里坡之前，将其截住。

　　“头儿！要不要……”斥候的手按上了刀柄，眼中杀机毕露，东军弟兄们早已憋着一股劲。

　　“不！”马炀断然制止，“再等等！现在只是几只小耗子！萧任芳还没动，她藏在谷里的主力还没露头！告诉弟兄们，沉住气！弩手准备，听我号令！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千里镜的视野牢牢锁定在顾时那支缓慢移动的商队，以及前方如同鬼魅般潜行包抄的西军探子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寒风刮过岩石的尖啸和每个人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顾时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依旧慢悠悠地走着，甚至还有闲心跟旁边一个伙计低声说着什么。驮马的铃铛在寂静的荒野中叮当作响，清脆得有些刺耳。

　　近了……更近了……

　　西军探子已经迂回到了顾时商队前方约一里处的一片乱石滩。那里地形复杂，是绝佳的伏击点。他们迅速散开，隐入嶙峋的怪石之后，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

　　顾时的商队，正无知无觉地朝着那片死亡陷阱缓缓行去。

　　“头儿！”斥候的声音带着焦灼。

　　马炀的呼吸也屏住了，握着千里镜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在等，等那些探子彻底暴露意图，等他们动手，只有猎物真正扑向饵食，猎人才能看清猎物的獠牙和数量，才能判断谷中那只母狼是否也会按捺不住。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

　　商队最前面的驮马已经踏入了乱石滩的边缘。

　　突然。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从乱石滩中射向天空，尖锐的声音划破死寂，惊起飞鸟一片。

　　几乎是响箭升空的瞬间，数十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乱石后、土沟里、枯草丛中暴起。他们动作迅猛，配合默契，瞬间分成三股。

　　一股直扑商队前端的顾时和领头的伙计，一股冲向队伍中段控制驮马，另一股则凶狠地扑向队伍尾部，意图切断退路。刀光在昏沉的天色下骤然亮起，带着森然的杀气。

　　“动手了！”马炀低吼一声，“弩手！乱石滩伏兵后路！三轮连射！给我封死他们的退路！其他人，准备接应顾时！记住，只挡不追，把他们往谷口方向逼！”

　　“得令！”

　　埋伏在五里坡制高点的东军弩手，早已将冰冷的弩矢对准了乱石滩通往黑风谷的必经之路。随着马炀一声令下，扳机扣动。

　　“嘣！嘣！嘣！”

　　强劲的弓弦震动声连成一片，数十支劲弩撕裂空气，如同死神的低语，精准地覆盖了乱石滩西侧的几个关键垭口和退路，弩矢深深钉入地面和岩石，瞬间织成一道致命的铁网，几个正欲扑向商队尾部的西军探子猝不及防，被激射而至的弩矢逼得狼狈翻滚躲避，攻势顿时一滞。

　　突如其来的弩箭打击，让乱石滩中的西军瞬间大乱。

　　“有埋伏！”

　　“是官军！撤！快撤！”

　　惊恐的呼喊在刀兵碰撞声中响起。他们显然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袭击商队的阵型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和迟疑。

　　就在响箭破空的刹那，顾时脸上那谄媚惶恐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他猛地一扯身上的羊皮袄，露出底下紧束的劲装和腰间的短刀。

　　“结阵！护马！”

　　那些原本垂头丧气的伙计，闻声如同蛰伏的猎豹骤然苏醒，动作整齐划一地甩掉身上伪装的外袍，露出内里的轻甲。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瞬间结成紧密的圆阵，将驮马护在中间。

　　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爆响，火花四溅。

　　顾时更是如同鬼魅般滑步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劈面而来的一刀，手腕一翻，一柄细窄如柳叶的短剑已毒蛇般刺出，精准地没入一名扑得最凶的西军探子咽喉。

　　商队瞬间变成了一个带刺的铁核桃，西军探子猝不及防的袭击，撞上的不是惊慌失措的肥羊，而是一支武装到牙齿的精锐小队。

　　“点子扎手！”一个领头的西军汉子目眦欲裂，一刀劈开刺来的钩镶，嘶声大吼，“风紧！扯呼！”

　　他们想退，但后路已被东军致命的弩矢封锁，前方是硬啃不动的铁核桃，乱石滩中顿时陷入一片混战和恐慌。

　　马炀站在高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他再次举起千里镜，死死盯住黑风谷口的方向。小耗子已经踩进夹子，吱哇乱叫了。那么……藏在洞里的那只母狼，听到动静，还能坐得住吗？

　　谷口，依旧死寂。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咫尺之外的激烈冲突，与那片幽深的阴影毫无关系。

　　然而，马炀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千里镜的视野里，在那片乱石滩靠近谷口的边缘，一块巨大的风蚀岩后面，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黑影。

　　依旧是那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兜帽低垂。她静静地面朝着乱石滩厮杀的方向，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马炀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冰冷、怨毒、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的气息，正从那个黑影身上弥漫开来。

　　她果然在看着。

　　就在这时，似乎是感应到了马炀的注视，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一阵沉闷而急促的鼓声，突然从黑风谷深处传来，“咚！咚！咚！”，节奏短促而狠厉，像是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鼓声穿透风声，清晰地传入乱石滩的每一个角落。

　　但就在那急促的鼓声响起之后，乱石滩中，那个正被顾时逼得连连后退试图招呼同伴撤退的西军领头汉子，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他不再试图后退，反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挥刀扑向顾时，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而他周围几个还在犹豫挣扎的西军探子，也仿佛被这鼓声所驱使，眼中的恐惧被一种麻木的凶狠取代，攻势瞬间变得狂暴而不要命。

　　顾时小队的压力陡增。

　　马炀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了上来。这鼓声……是萧任芳控制这些死士的号令？急促的节奏，却能让人瞬间变成悍不畏死的傀儡？

　　从前这种鼓点只有平阳郡主迫不得已时才使出来的，那也是走投无路。鼓声响起，就意味着军中所有支援、救兵都无法赶到，那是部队濒临绝境时才敲响的进军鼓。

　　他们只能拼死一搏，要不死，要不活。

　　当初平阳郡主，靠着这进军鼓，竟带着仅三百人的部队，在茫茫大雪，没有食物，身后还有追兵的情况下，活了十日……

　　如今萧任芳居然在这用……

　　她根本没有把西军的命放在眼里。

　　“好狠毒的女人……”马炀咬着牙，对着身边的旗令官低吼道，“传令！弩手前移五十步！压制乱石滩！刀牌手前出！接应顾时！把他们给我逼出来！让萧任芳看看，她这些西军，到底经不经得起铁与火的锤炼！”

　　五里坡积蓄的力量，如同出闸的猛虎，扑向那片混乱的乱石滩，而黑风谷口，那道冰冷的黑影，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兜帽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死死地锁在顾时，以及更远处五里坡的方向。

　　谷中的鼓声，再次急促地响了起来，一声紧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