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二军大营,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死寂。
中军帐内,浓重的血腥味和伤药气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傅动躺在临时铺就的草席上,脸色灰败如死人。那条被缠满染血布带的右腿,像一截扭曲的朽木,僵硬地搁在那里。
军医刚刚处理完伤口,额头全是汗,看着傅动膝盖处即使隔着布带也清晰可见的恐怖凹陷,对着守在一旁的楚安翔缓缓摇头,声音艰涩:“膝盖骨……全碎了,筋也断了……傅大人这条腿算是……废了。”
楚安翔站在阴影里,背对着灯火,肩膀绷得死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带来的一万东二军左翼营,追着溃逃的西军主力猛打,硬生生将韩平的数万大军往成都府方向又压退了十余里。但成都府那高耸的城墙,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城墙上火把如林,弓弩如雨,西军依靠坚城和源源不断的援兵,硬是顶住了东二军的冲击。他们没能撕开城门,没能冲进去。
南歌,依旧陷在里面,生死不明。
“楚总兵……”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顾时踉跄着冲了进来,他浑身是干涸的血迹和污泥,脸色惨白,嘴唇干裂。
他身后,两名同样狼狈不堪的精锐架着一个毫无知觉的人。
温泽。
温泽被放在傅动旁边的草席上。他双目紧闭,脸色泛着一种濒死的青灰色,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狰狞的鞭痕和烙铁印。
好在毒素褪去,他身上的箭伤看上去没那么肿胀了。
“主子……主子他……”顾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为了让我们带温泽出来……他一个人……挡在西军前面……我们走的时候……西军……西军已经把他围死了……”
顾时的声音哽住,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
帐内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傅动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温泽那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楚安翔缓缓转过身。火光映着他半边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的目光,先落在温泽那副凄惨的模样上,又移到傅动那条废了的腿上,最后,定格在顾时绝望的脸上。
一股冰冷的杀意,无声无息地从楚安翔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营帐,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意……被俘了?”躺在草席上的傅动,突然嘶哑地开口。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帐顶的篷布,里面是滔天的怒火。
顾时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呵……呵呵……”傅动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低笑,牵动着全身的伤口,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沫的唾沫。他猛地抬起唯一还能动的左手,狠狠砸在身下的草席上。
“萧任芳!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他的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愤怒,冲破帐顶,在死寂的军营上空回荡。
楚安翔依旧沉默。他走到顾时面前,蹲下身,声音低沉得可怕:“他最后……说了什么?”
顾时抬起头,脸上泪水和血污混在一起:“主子……主子只让我们走……说……说……”他哽咽着,努力回忆,“他……他让我们把西军兵符……给了杨坚……”
“兵符给了杨坚?!他还没死!”楚安翔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住顾时。南歌在最后关头,把从萧任芳寝宫偷出来的西军兵符,交给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杨坚?
这步棋……
“报——!”一声急促的通传打断了帐内死寂般的沉重,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一名甲胄染满风尘与暗红血渍的将领大步踏入。他头盔下的脸膛被塞外的风沙和严寒刻得棱角分明。
华翰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帐内景象,瞬间凝固。
傅动躺在草席上,那条被简陋夹板固定的腿扭曲得不成样子,膝盖处触目惊心的凹陷让华翰瞳孔骤缩。旁边草席上,温泽如同一个破败的人偶,浑身是伤,面色青灰。顾时跪在地上,失魂落魄。楚安翔蹲在那里,背影僵硬如铁,周身弥漫着冰冷的杀意。
整个营帐,如同停尸间般死寂。
华翰的脚步顿在原地,脸上的风尘仆仆瞬间被震惊和沉重取代。他身后的亲兵也僵在门口,被这惨烈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华总兵?”楚安翔缓缓站起身,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认出了来人,北二军的华翰,萧北歌麾下最锋利的几把刀之一。
华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大步走到楚安翔面前,抱拳沉声道:“楚总兵!末将华翰,奉陛下急令,率北二军左锋营五万轻骑,星夜兼程前来驰援!”
他带来的消息本该是绝境中的曙光,可此刻在这片绝望的营帐中,却显得如此突兀。
“陛下……”楚安翔的声音干涩,“陛下他……”
以萧北歌的脾气,果然还是要来……可南歌……
华翰脸色一黯,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陛下本欲亲自领禁军精锐前来!但末将出发前夜,八百里加急军报飞抵行宫!鞑靼阿拉坦部趁我大军西调,北境空虚,集结主力突袭山海关!烽火连烧十二座墩台!边关告急!”
“……陛下他……”华翰脸色铁青,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塞外的粗粝和压抑的怒火,“鞑靼狗日的选在这时候!阿拉坦那老杂毛,把山海关当自家后院了!烽火烧红了半边天!陛下……”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又无奈,“陛下抽不开身了……”
他猛地吸了口气,目光扫过帐内惨状,声音陡然拔高:“但陛下说了!救将军!平西贼!我带五万人来,就是干这个的!”他重重抱拳,铁甲铿锵作响,“楚总兵!北二军左锋营!听你号令!刀山火海,只管招呼!”
楚安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华翰,那冰冷的死寂深处,仿佛被这带着血性的承诺投入了一颗火星。
“好!”楚安翔猛地转身,指向地图上成都府南门,手指几乎要将那一点戳穿。
“埋锅!喂马!磨刀!一个时辰!”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华总兵!让你的人吃饱喝足!把马肚子填满!把刀口磨得见血封喉!”
他的目光扫过傅动扭曲的腿,扫过温泽濒死的脸,最后落在顾时绝望的眼中,狠狠砸下:
“明日午时!成都府南门!”
“我亲自去领人!带上你们所有人!”
山海关城头,狼烟如墨,染红了半边天。
萧北歌站在城墙最高处,目光越过密密麻麻的鞑靼骑兵,死死盯住阵前那个披着雪白狐裘的身影。
阿拉坦。
阿古拉休整,阿拉坦就出马,他们在打车轮战。
寒风卷着沙砾,刮得他甲胄哗哗作响,却吹不散他眼底翻涌的猩红。
南歌还陷在成都府,不知道怎么样了……东军怎么样了,北军到了没有……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鞑靼偏偏挑这个时候来……
“陛下!鞑靼人又在撞城门了!东南角楼快撑不住了!”副将嘶吼着扑过来,甲胄上插着半截羽箭,鲜血顺着甲缝往下淌。
萧北歌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让神机营把红衣大炮推上去,对准阿拉坦的帅旗轰。”
“可陛下,您是万金之躯,不该站在城头……”副将还想劝,却被萧北歌一记眼刀钉在原地。那眼神里的杀意,比城下鞑靼人的弯刀还要凛冽。
“朕的人还在西边流血,朕的皇后还在成都陷着,”萧北歌缓缓抽出奉天,剑身在火光下泛着森寒的光,“朕躲在后面?阿拉坦敢把山海关当后院,朕就敢让他把命留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猛地翻身跃下城墙,玄铁靴重重踏在冻土上,震起一片尘土。守城的禁军见陛下亲自冲了出去,瞬间红了眼,纷纷举着刀枪跟着杀向鞑靼阵中。
“那是……萧北歌?!”
鞑靼阵前,阿拉坦身边的副将惊得差点摔下马来。他们收到的消息明明是大燕西军被困,萧北歌该在行宫急得团团转,怎么会亲自出现在山海关城头?
阿拉坦也皱紧了眉,雪白的狐裘下,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马鞭。他打了一辈子仗,从没见过哪个皇帝会亲自冲阵,而且这还是萧北歌……
他这是疯了?
萧北歌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奉天劈开迎面而来的骑兵,剑刃带起的血花溅在他脸上,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目光始终锁定阿拉坦,脚步如疾风,每一步都踏在鞑靼兵的尸体上,朝着帅旗的方向猛冲。
“拦住他!快拦住他!”阿拉坦终于慌了,嘶吼着下令,可他的骑兵早就乱了阵脚。
萧北歌亲自上阵,这股不要命的架势,比千军万马还要吓人。
一名鞑靼将领挥刀砍向萧北歌的后背,却被萧北歌反手一剑刺穿喉咙。他抽出剑,血顺着剑刃往下滴。
剑锋撕裂皮肉骨头的滞涩感,顺着剑柄传来,萧北歌甚至懒得回头看一眼那具喷着血沫倒下的尸体。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死死钉在百步之外,那个裹在雪白狐裘里的身影上。
阿拉坦!
就是这个人,这个趁火打劫的鞑靼亲王,把他死死钉在了这该死的山海关城下。
西边……南歌……成都府……所有的消息都断了。他只能被困在这里,听着城下鞑靼人野兽般的嚎叫,闻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想象着千里之外那个人的处境。
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头一回那么恨自己是个皇帝,偏偏要顾这所谓的大局……
“陛下小心!”副将的嘶吼带着绝望的破音。数支冷箭从刁钻的角度射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萧北歌眼中戾气暴涨,不退反进,奉天在他手中化作一片模糊的银光,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箭矢或被磕飞,或被斩断,但一支角度极其阴毒的狼牙重箭,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冲击力让萧北歌闷哼一声,身形剧震,踉跄着后退半步,胸口气血翻涌。护心镜上出现一个清晰的凹坑,裂纹蛛网般蔓延。
“陛下!”副将目眦欲裂,挥舞着卷刃的腰刀想扑过来。
“滚开!”萧北歌低吼一声,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他猛地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正是阿拉坦身边一个手持巨弓的鞑靼神射手,那人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正搭上第二支同样粗重的狼牙箭。
就在那射手弓弦拉满,即将松手的刹那。
萧北歌动了,他左脚猛地蹬地,身体如同被强弩射出的劲矢,速度瞬间爆发,不是躲避,而是迎着那致命的箭矢,朝着阿拉坦帅旗的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奉天被他反手拖在身后,剑尖在尘土纷飞的土地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火星。
“拦住他!射死他!”阿拉坦终于变了脸色,那雪白的狐裘在火光下微微颤抖。他指着那个冲来的身影,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惶。
更多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扑向萧北歌,他身形在箭雨中诡异地扭动,时而伏低,时而侧滑,快得只剩下残影,箭矢擦着他的铠甲飞过,钉入土壤,带起一片沙土。
距离在疯狂地缩短,五十步!三十步!
那名鞑靼神射手被萧北歌这不要命的冲锋彻底激怒了,他怒吼着,拉满的巨弓再次瞄准,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十步!
萧北歌眼中寒光炸裂,他猛地将反拖的奉天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目标不是那射手,而是他胯下战马的前蹄。
“嘶——!”
战马凄厉的悲鸣划破夜空,两只前蹄应声而断,巨大的马身轰然向前栽倒,马背上的神射手猝不及防,被狠狠甩飞出去,手中那支蓄势待发的狼牙箭脱手飞出,不知射向何方。
阿拉坦的帅旗就在眼前,他甚至能看到阿拉坦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
“萧北歌!你疯了!”阿拉坦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弯刀,“你为了南歌,要把命丢在这?!”
回应他的,是萧北歌裹挟着滔天杀意的声音:
“朕的命,轮不到你来收。”
“朕的人,更轮不到你们来拖。”
话音未落,奉天已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雷霆,带着萧北歌所有的怒火、所有的牵挂、所有被压抑的疯狂,朝着阿拉坦的头颅,狠狠劈下。
“当——!”
阿拉坦仓促间举刀格挡,弯刀与奉天剑猛烈相撞,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人耳膜欲裂。
阿拉坦只觉得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顺着弯刀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他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发出一声哀鸣,竟被硬生生劈断,断刃旋转着飞上半空。
奉天去势稍减,但依旧带着无匹的锋锐,狠狠劈在阿拉坦匆忙抬起格挡的左臂上。
“噗嗤——!”
刀锋入骨,伴随着骨骼碎裂声。
“啊——!”阿拉坦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那条左臂,连同小半截肩膀,被奉天剑齐根斩断,断臂带着喷溅的血泉,飞了出去。
剧痛让阿拉坦眼前一黑,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他右手死死抓住缰绳,才勉强稳住身体,断臂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瞬间染红了他雪白的狐裘。
帅旗之下,一片死寂。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鞑靼骑兵,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们的亲王,他们勇武的阿拉坦亲王,竟然被汉人皇帝一剑斩断了手臂?!
萧北歌单手持剑,剑尖斜指地面,粘稠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滴落,在冻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他微微喘息着,胸前的护心镜凹痕狰狞,玄色的铠甲上布满刀痕箭孔,溅满了敌人的和自己的血。
他站在那里,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呆若木鸡的鞑靼骑兵,最后落在因剧痛和失血而面孔扭曲的阿拉坦脸上。
那眼神,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暴戾。
“朕说了,”萧北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战场的喧嚣,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山海关不是你家后院。”
他缓缓抬起奉天,剑尖指向阿拉坦那张因恐惧和剧痛而扭曲的脸,也指向他身后那面象征鞑靼王权的帅旗。
“杀了他。”萧北歌的声音陡然转厉,“屠营!”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点燃了引信,城头上,早已憋足了劲的北军们双眼血红,嘶声咆哮:“陛下有令!屠营!一个不留——!”
“杀——!!!”
积蓄已久的怒火瞬间爆发,山海关城门轰然洞开,憋屈了许久的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出城门,而原本就因帅旗被斩,亲王断臂而军心大乱的鞑靼骑兵,此刻更是肝胆俱裂,彻底崩溃。
兵败如山倒。
不到两个时辰,鞑靼狼王的头颅,就被挂到了山海关的城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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