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地牢,最底层。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混杂着浓重血腥的恶臭。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透气孔,吝啬地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牢房中央那个被吊着的人影。
南歌。
他的双手被粗糙的铁链高高吊起,手腕早已磨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暗红的血痂混合着污垢凝结在铁链上。双脚勉强能沾到湿冷的地面,但整个人身体的重量几乎都挂在双臂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动着撕裂的痛楚。
破烂的囚衣被鞭子抽成了布条,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新旧鞭痕,有些深可见骨,有些已经红肿发炎,流着黄浊的脓水。左肩那道被弩箭洞穿的伤口更是狰狞,边缘乌黑肿胀,散发着腐坏的气息。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颚线条紧绷,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胸前的肋骨处,一道深紫色的淤痕触目惊心,那是被重物猛击留下的印记,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
水滴从头顶渗水的石缝滴落,砸在他脚下的血洼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不同于牢房的熏香气息涌了进来,瞬间压过了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萧任芳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暗紫色的华贵宫装,外罩玄色狐裘,紫金凤钗在昏暗中流转着冰冷的光泽。她步履从容,绣鞋踩在湿滑粘腻的地面上,却纤尘不染,与这地狱般的环境格格不入。
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死士如同影子般跟在她身后,在她站定后,无声地退到门口阴影处。
萧任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南歌身上每一处狰狞的伤口,每一寸被酷刑折磨过的皮肤。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打量。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南歌低垂的脸上,停留在他紧闭的眼睑和失去血色的唇上。
“南将军,”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牢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着耳膜,“哦,或许……朕该叫你……林意?”
南歌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萧任芳却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她缓步上前,停在离南歌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和汗味,也能看清他额角滑落的汗珠混着血污,在惨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污痕。
“林意……”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尾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拖长,“萧北歌旁边的侍卫,身手不错,长得……更不错。朕当初在行宫初见,就觉得你那双眼睛,像淬了寒星的刀子,亮得扎眼。”
她伸出手指,染着蔻丹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轻轻拂过南歌紧抿的唇线。那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与她身处的地狱格格不入。
南歌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即使被锁链禁锢,即使遍体鳞伤,那股凛冽的气势依旧让门口的两名死士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萧任芳却笑了,指尖非但没有收回,反而沿着他干裂的唇角缓缓下滑,滑过他沾满血污的下颌,最后停在他微微起伏的喉结处。她的指甲微微用力。
“后来啊……坤宁宫。”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被愚弄的阴狠,“朕好心去探望病中的皇后,却撞见了萧北歌怀中的徐姑娘……啧啧,真是好一位病弱西子,我见犹怜。”
她的指甲在南歌的喉结上轻轻刮过,带来一阵刺痛和强烈的窒息感。
“那眉眼,那身段……连病容都透着股勾人的劲儿。朕当时就在想,这深宫冷苑,竟藏着如此绝色,萧北歌那小子,倒是好福气……”她凑近南歌耳边,呼吸带着冰冷的香气喷在他耳廓,“可惜啊,朕当时没瞧出来,这病美人儿……竟是个带把儿的,还是把能要人命的快刀。”
南歌猛地抬起头,那双紧闭的眼骤然睁开,喉结处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萧任芳,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萧任芳被这骤然爆发的凶戾眼神刺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掐着他喉结的手指,后退了半步。但随即,一股更加强烈的征服欲涌了上来。她看着南歌因剧痛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俊美脸庞,看着那双即使在盛怒中也依旧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眼睛,心底那股压抑已久扭曲的占有欲如同毒藤般疯长。
“生气了?”萧任芳稳住心神,脸上重新挂上笑意,“瞧瞧这张脸……被打成这样,还是这么勾人。这副皮囊……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难怪能把萧北歌迷得神魂颠倒,连名声都不要了……”
“他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评价……”南歌语气平静,“倒是你……如今连他都斗不过,还要跑出京师称帝……靠着杨坚手下的西军苟活到今日,当真是废物……”
萧任芳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炭火,只余下刺骨的阴寒。那双审视玩味的眼眸里,骤然翻涌起滔天的怒火和被戳中痛处的羞恼。
“废物?”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先前那点虚伪的从容荡然无存,“南歌!你不过是南家的丧家之犬,被当做棋子绑来替嫁,爬上了萧北歌的龙床才苟活到今日的孽畜也配评价朕?!”
她猛地一步上前,狠狠掐住南歌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扭曲的面容。指甲深深陷入他脸颊的皮肉,留下几道血痕。
“朕能让他像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朕现在坐拥西川,手握西军重兵!成都府就是朕的根基,朕的龙兴之地!而你……”她凑近,气息喷在南歌脸上,带着熏香也无法掩盖的戾气,“不过是他丢在烂泥里的弃子!一条被锁链拴着,只能狂吠的疯狗!”
萧任芳又冷笑出声,恶狠狠地看着他,“萧北歌留你到今日,不过是因为你能稳住北二军军心,看上了你这副皮囊罢了,他这种人……怎么会是真心的呢?从小到大辅佐他的大臣都知道,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为了你……他又能做到哪一步?”
南歌被迫仰着头,脖颈上的青筋因窒息和剧痛而暴起,他艰难地扯动被掐得变形的嘴角,挤出一丝嘲讽至极的弧度:
“他能做到哪一步,为我做什么,似乎和你关系不大吧……况且……”南歌声音微弱,剧痛挑拨着他的神经,“他把我当什么,我并不在意……他若让我死,那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萧任芳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诞的笑话,声音陡然拔尖,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在封闭的地牢里刮擦着人的耳膜。
“好一个心甘情愿!好一个情深似海!”她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南歌,你以为你是什么?忠贞不渝的义士?还是话本子里为情殉葬的痴情种?呸!”
她猛地甩开手,南歌的头因惯性重重垂下,牵扯到颈部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从嘴角溢出。萧任芳却像被什么脏东西烫到一样,嫌恶地后退一步。
“你不过是他萧北歌养的一条最忠心的狗!一条用骨头和虚情假意就能轻易收买的狗!”她指着南歌,指尖因激动而颤抖,“他给你几分好颜色,让你爬上他的床,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就真以为他把你放在心尖上了?笑话!他那种人,骨子里流的血都是冷的!”
“你知道他是怎么坐上这龙椅的吗?!是把一个个皇子暗地里熬死!弄死!他小小年纪就算计着先帝被哪个皇子弄跨,暗算了每个人会做出什么……也包括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触及了某个更深的禁忌,但那未尽的言语却比说出口的更加恶毒。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试图用这种方式压下心口那股几乎要将她焚毁嫉妒和挫败的毒火。
她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凭什么?凭什么萧北歌就能拥有这样一个人,一个即使被踩进泥泞,碾碎骨头,也依然心甘情愿为他去死的人?而她费尽心机,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权杖和虎视眈眈的豺狼!
“他怎么坐上去……又暗算了多少个人,算计过谁……这又与我何干?”南歌抬眼看向萧任芳,“我在意的……始终只有他这个人,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就把我当棋子,甚至不用来救我……”
南歌看向萧任芳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绝然。
“但我一定要做,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需不需要……为他战也好,死也罢,算计也好,弃子也罢……这都是我欠他的……”
“欠他的?”萧任芳像是被这话烫到,忽然尖笑起来:“哈哈哈哈……欠他的?南时意!你脑子里灌的是北二军雪原上的冰渣子吗?!还是被萧北歌下了什么蛊?!”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北二军三万人被埋在鞑靼雪地里的时候,他在哪?他撤兵回山海关了!他没有给你一个眼神!没有给你一句解释的机会!他把所有罪责像倒垃圾一样扣在你头上!把你像块用脏的破抹布一样丢去中关!让你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自生自灭!”
她一步步逼近,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撕裂变调:“他把你当成最廉价的工具!用完了就扔!需要挡箭的时候就再把你拖出来!你在他眼里,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狗死了主人还会掉两滴假惺惺的眼泪!你呢?你为他流干了血,他连块裹尸的破席都不会赏你!他只会嫌你脏了他的地方!”
“欠他?”萧任芳猛地收住笑声,那张扭曲的脸庞几乎要贴上南歌的脸,“你告诉我!你这条被他亲手丢进烂泥里的贱狗!你到底欠他什么?!是欠他把你当棋子用完就弃?!啊?!你告诉我!!”
她的嘶吼带着绝望的破音,仿佛不是在质问南歌,而是在质问这荒谬的命运,质问为什么萧北歌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却能拥有这样一份至死无悔的忠诚。这份忠诚像一面照妖镜,将她费尽心机攫取的一切权柄映衬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好啊……好的很!”萧任芳狠厉地看向他,眼中那崩溃的狂乱如同潮水般退去,“既然你对他如此刻骨铭心,既然你心甘情愿做他的垫脚石……”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异的穿透力,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那朕就成全你,让你这块石头,发挥最大的价值。”
她缓缓后退一步,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牢牢锁住南歌因剧痛和失血而显得更加惨白脆弱的脸。
“朕会把你吊在这里的消息,用最体面的方式,送到他的案头。”她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朕很好奇,当他看到他最忠心的狗,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像块破布一样挂在朕的地牢里……他会怎么做?”
“是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京师,眼睁睁看着你被朕一寸寸碾碎?”她的声音带着蛊惑般的低语,“还是……会为了他这条独一无二的狗,放下身段,亲自来一趟这龙潭虎穴的成都府?”
她微微歪头,欣赏着南歌脸上细微的变化,试图捕捉到一丝恐惧。
“南歌,你说……他会不会来救你?或者说,你觉得你在他心里,值不值得他冒这个险?值不值得他放下唾手可得的江山,踏入朕为他精心准备的……死局?”
地牢里死寂无声,只有鞭伤处渗出的血珠滴落在地的轻响,以及南歌压抑到破碎的呼吸。
几息之后。
南歌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萧任芳期待的恐惧或祈求,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嘲讽。
“他不会来的。”
萧任芳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南歌扯了扯破裂的嘴角,牵动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继续说道:“他若来……便不是萧北歌了。”
“你……”萧任芳眼神一厉。
“你想用我做饵,引他入瓮?”南歌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省省吧。他比谁都清楚,踏进成都府,便是将整个北直隶将好不容易聚拢的人心拱手送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不会中计。他若因我一人而动摇,便辜负了所有为他抛洒热血的人。他若为我而来,那才是……真正的辜负。”
“辜负?”萧任芳像是被这个词烫到,尖声反问,“那你呢?!你在这里受尽折磨,为他而死,就不是辜负?!辜负你自己这条命?!”
“我的命……”南歌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本就是他的。在北二军雪原上就该还了……能活到今日,已是偷来的光阴。用来做一次诱他入绝境的饵?呵……我还不配。”
“你——!”萧任芳被他这番油盐不进,甚至反过来将她精心布置的陷阱贬低得一文不值的话彻底激怒。
“好!好一个不配!好一个清醒!”萧任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南歌的手指都在痉挛,“那你就给朕好好待在这地底!睁大眼睛看着!看着朕是如何用你的不配之身,布下天罗地网!看着朕是如何将你变成一根扎在他心头的毒刺!就算他不来,朕也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萧北歌连自己立下的皇后都护不住!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条贱命,在他心里到底值几斤几两!”
她猛地转身,华丽的宫装带起一阵充满戾气的风。
“传朕旨意!”她对着门口的死士,“把南将军在成都府地牢做客的消息,给朕放出去!放得越大越好!朕倒要看看,他萧北歌,能装聋作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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