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剧痛和那拼尽全力掷出的染血布片……是南歌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包裹着他,仿佛沉入了万丈冰渊。偶尔有撕裂般的痛楚如同闪电般划过意识的深渊,带来瞬间的抽搐和模糊的呻吟,随即又被更深的混沌吞没。他感觉自己像一片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碎木,随时会被彻底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的感觉,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冰冷的肢体末端漾开涟漪。
是……被子?
干燥又带着些许尘土和草药混合气味的棉布触感,包裹着他残破的身体。虽然粗糙,却隔绝了那无处不在的阴冷湿气。紧接着,是更清晰的暖意,从身体下方传来,似乎是躺在了铺着厚厚干草和褥子的……床上?
意识如同挣扎着破冰的鱼,艰难地向上浮动。
剧痛,依旧无处不在。手腕、胸前、肩胛……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着存在感。但比起地牢的冰冷和鞭笞的撕裂,此刻的痛楚仿佛被一层带着药味的纱布包裹着,变得钝重而……可以忍受。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触感,不再是冰冷的铁链或粗糙的石地。
南歌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晃动。他用力眨了眨眼,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粗糙黄泥的屋顶。几根原木横梁裸露着,挂着些干枯的草药和蛛网。一盏小小的油灯在角落的矮桌上跳跃着豆大的火苗,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动作牵扯到胸前的伤,带来一阵闷痛,让他闷哼出声。
这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人。
一个身影从靠近门边的阴影里站了起来。那人身材精悍,穿着普通的粗布短打,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正是之前在乱石坡接应他的人之一。
“你醒了?”那人快步走到床边,但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南歌没有立刻回答,他迅速而无声地扫视着这间屋子。
很小,很简陋。除了他身下的这张铺着厚褥的木板床,就只有一张破旧的矮桌和一条长凳。墙壁是夯土垒成,没有窗户,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用木板虚掩着,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门是厚实的木板门,从里面用粗大的门闩牢牢闩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还有一种……长期无人居住的霉味。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安全屋,倒是符合杨坚手下秘密行事的风格。
“这是……哪里?”南歌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干裂的喉咙和胸口的伤。
“城西,废弃的染坊后院地窖。”那人言简意赅,“绝对安全,暂时。”
暂时。
这个词让南歌的心微微一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查看自己的伤势。
“别动!”那人立刻出声阻止,“你的伤太重!肋骨断了至少两根,胸前那道鞭伤深可见骨,肩胛的箭伤也裂开了,还有手腕……骨头都露出来了!我们的人给你简单处理包扎了,也灌了些保命的药,但您必须静养!现在动,伤口再崩开,神仙也难救!”
南歌的动作顿住。
他能感觉到身上多处被仔细包扎过,尤其是胸前和手腕,裹着带着浓烈药味的布带。虽然依旧剧痛难忍,但至少不再流血,那股生命流逝的冰冷感也减弱了许多。杨坚给的药和这些人的处理,暂时吊住了他的命。
他放弃了起身的打算,重新躺好,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的极度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外面……怎么样了?”南歌喘息稍定。
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很乱。萧任芳发现你逃脱,城内外都在大肆搜捕。西军调动频繁,气氛紧张。”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萧任芳送了谈判书过去,不过他们好像没打算来……北边动静很大。鼓号震天,杀声很远都能听到。”
北边?他们开始了。
南歌的心脏猛地一跳,从北门打,萧北歌想干什么?
“只有北门?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暂时没动静,不过……”那人神色复杂,“如果他们想从北门进来……还是太牵强……哪里防守那么严森,西军主力都在那里,要攻破还是太难了……”
南歌闻言微微喘息着,闭上了眼睛。
北门?萧北歌不会那么傻。
如果是他,肯定会从东北边兵力少一些的民坊区入手才对啊……再不行就应该去西南的的角楼进来,那里是地下室的入口……
北门……北门……
他到底在想什么……
南歌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人见他死死盯着自己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你们的军粮……一般走哪个门进?”
那人被南歌突然的问题和那穿透性的眼神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粮秣辎重?那自然是……南门啊,南门离码头和官道最近,有专门的粮道,直通城内仓廪。西南角的旧水门太小,只能走小船,运不了大宗。其他门……要么太偏,要么路不好走……”
南门……
南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闭上眼睛,强行压下胸腔翻涌的气血和因激动而加剧的剧痛。
粮道……南门……
北门是佯攻!
零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粮道这根线瞬间串联起来。
萧任芳布下天罗地网等萧北歌去南门谈判送死。萧北歌却反其道而行,让人在北门搞出惊天动地的佯攻,把西军主力和萧任芳的注意力死死钉在那边。
那么,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北门,当西军的弓弩、滚木、精锐都被吸引过去时……
防守相对会松懈的地方是哪里?
不是东北角有塌陷的民坊区,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萧任芳不可能不防。
也不是西南角的旧水门,那里太小,大军无法展开,而且杨坚提过那里有暗道,萧任芳也可能知道。
摩天岭山下的密道更不可能,哪里估计早就因为他救温泽堵死了。
恰恰是看似最平常的南门,因为那里有粮道,防守必然有规律可循,有换防的空隙,更重要的是,在所有人都以为北门是主攻方向时,谁会想到有人敢从最显眼的南门下手?
萧北歌不是要硬闯,是要借道。
借粮道的道,借着西军被北门吸引,南门防守可能出现一丝松懈的瞬间,用最精锐的小股部队,像一把淬毒的尖刀,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狠狠捅进去。
这打法……他难得的想赞同一次……
可惜了,现在走几步都是麻烦是……
不对……
南歌猛地坐了起来,被伤口疼的面部扭曲,那人见南歌坐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你伤还没好,你坐起来干什么?”
“南门……”南歌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臂,“粮道……守卫换防的时辰……规律……你知道吗?”
那人被南歌眼中的光芒慑住,愣了一下,随即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回忆:“粮道重地,守卫森严,但也不是铁板一块,每日寅时末和酉时初,是城内仓廪和城外码头交接的时候,车马进出频繁,查验也最繁琐,守卫轮换也在这两个时辰前后,那时……是人最疲惫,也最容易出纰漏的时候,尤其是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
“那……有没有办法换成你们的人?”
那人一愣,随即沉思道:“这个应该不难……可萧任芳就是故意防着,一次换班不会所有都是总兵的人,总会有几个是……”
“是山匪?”南歌问道。
“是……他们原来是山匪……”那人叹了口气,“西军伤亡惨重,所以很多都被换成了山匪……”
果然是,南歌也注意到了,来给他送刑的人,看上去不像是正统西军,那种说话方式,气息,都不像是进过军队的人。
“你们总兵,现在手下还有多少西军?”
“不足三成了,这三天……他们在北门外打得实在太狠了,折损的都是我们西军的老底子,萧任芳……她根本不在乎,死多少填多少,全换成了那些从山里拉来的亡命徒。那些人……只认钱和萧任芳画的大饼,根本不懂军阵配合,就是凭着一股蛮劲和不怕死往上堆。”
果然!
南歌的心沉了下去,但眼底的冰寒反而更盛。不足三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南门粮道的守卫,看似森严,但其核真正有经验的正规西军士兵已经被严重稀释了,现在守在那里的,主体是那些被洗脑的山匪。
山匪或许悍勇,或许不怕死,但他们缺乏正规军的纪律性和协同性,尤其是在换防这种需要高度组织,容易产生混乱和漏洞的关键时刻。
“不足三成……”南歌喃喃重复着,“换防……寅时末……”
“打北门……只是个幌子。”南歌顿时清醒了过来,“萧北歌要进的是南门,而且是偷溜进来,他没打算直接打……”
“偷……偷溜进来?南门?”那人几乎失声,满脸的难以置信,“可南门是粮道重地,就算换防时混乱,也有那么多眼睛盯着!怎么可能……”
“所以得有劳你们总兵帮个忙……”南歌抬眼,唇角轻轻勾起,“尽量……全部换成你们的人。”
南歌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那人的耳膜。
“全部……换成我们的人?”那人眼珠子瞪圆了,“这怎么可能?粮道守卫是重中重,萧任芳盯得死紧!每次换防,至少有两队人马互相监督!一队是她直属的亲卫,另一队才是我们总兵的人!想全换上自己人?除非把萧任芳的亲卫队全宰了!”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而且,就算我们能想办法在换防时,把当值的亲卫队支开一小会儿……可下一班接手的还是她的人!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做手脚!一旦被发现……”
“谁说要在换防时动手脚?”南歌打断他,他微微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沾着干涸血污的手指,在粗糙的棉被上虚划着。
“粮道……粮车……”他声音很低,带着气音,却异常清晰,“每日寅时末交接,车马进出频繁……那时,守门的眼睛,是盯着车?还是盯着人?”
那人一愣。
“你的意思是……混在粮车里?”他猛地摇头,“不行!粮车入城前都要被翻个底朝天!连车底板都要敲!藏个人?根本不可能!”
“不是藏在车里。”南歌的指尖停在被面上,仿佛点中了某个要害,“是……变成押车的人。”
“押车?”那人更懵了,“粮车押运,都是仓廪那边派出的力夫和护卫,跟我们守门的不是一路……”
“规矩是死的。”南歌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钉在那人脸上,“你们总兵的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在仓廪司或者码头那边说得上话的?或者……能借几套力夫衣服,几块腰牌的?”
那人眼神剧烈闪烁起来,显然被点中了关键。
“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人困马乏。守卫要查验的是车上的粮袋,是货物的数目,是腰牌上的印信真伪。”南歌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冷静,“他们看的是东西,是流程。谁会去细看某个力夫的脸?尤其是……当这个力夫,穿着他们熟悉的衣服,拿着他们熟悉的腰牌,混在一群只想快点交差的人中间?”
“这……”那人心脏狂跳起来。南歌描绘的场景,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思维的死结。是啊,每天那么多车马,那么多力夫,守卫看的是腰牌,是货物,是流程,只要腰牌是真的,衣服是对的,混进去几个生面孔,在那种混乱嘈杂的环境下,被忽略的可能性……极大。
“但腰牌……”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紧,“腰牌管控很严,每一块都有编号,对不上人……”
“死人身上有。”南歌的声音冷得像冰,“或者,被你们意外弄丢的。”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手段……太狠,也太直接有效。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或者制造点意外,让某个不该死的守卫意外丢了腰牌……
“可……就算混进去了,”那人依旧忧心忡忡,“进了城,往哪去?仓廪那边还有重重守卫盘查,而且,就算萧北歌的人进来了,目标那么大,怎么……”
“谁说要大部队进来?”南歌的眼神锐利如鹰,“三五个人,够了。目标小,灵活。进了城,立刻分散,潜入民坊。只要进来,他们会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联络旧部,制造混乱,接应城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复杂情绪:“……或者,直接找到萧任芳。”
最后几个字,让那人浑身一激灵。利用粮道的混乱,送进一支最精锐的尖刀,直指萧任芳本人。
“可……可这太险了,万一……”那人的声音都在抖。
“没有万一。”南歌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牵动了伤口,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新的血沫,但他强忍着,眼神死死锁住对方:“告诉杨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萧任芳用那些山匪填他的兵,就是要把他彻底架空!等西军老底子全拼光了,他杨坚就是个屁!萧北歌一旦破城,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他这个反复无常的墙头草!”
“是赌一把,搏个活路!还是等死!让他自己选!”
那人被南歌眼中那洞悉一切的犀利彻底震慑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重伤垂死的男人,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敬畏从脚底升起。
不亏是当年的北军总兵,果然是名不虚传……
“寅时末……”南歌喘息着,“就在寅时末,让你们的人,把该丢的腰牌丢好,把该借的衣服借到,把粮道南门……给我清理出一条缝来,只要一条缝……”
他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虚虚地指向地窖紧闭的厚木门。
“剩下的……萧北歌自己会办……”
地窖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那跳跃的昏黄光晕,映着他苍白如纸却眼神如刀的脸。
“我……明白了!”那人猛地一咬牙,脸上再无犹豫,“我这就去传话!寅时末!南门粮道!你自己悠着点,外面还有人守着你,你的剑……总兵已经给你寻回来了……”
他不再看南歌,转身快步走向地窖出口,动作利落地抽开沉重的门闩,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地面的黑暗中。
厚重的木门再次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
南歌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倒回硬板床上,眼前阵阵发黑,无边无际的剧痛和虚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吞没。
他闭上眼,意识在黑暗和剧痛的边缘沉浮。
寅时末……
南门……
萧北歌……
他只能赌这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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