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外,荒山野岭。
一座早已废弃的破败草房,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茅草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冰冷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漏进来,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以及一丝新鲜的血腥气。
草房角落,一堆半湿的枯草上,南歌被粗暴地扔在那里。他蜷缩着,浑身湿透,单薄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支离破碎的骨骼轮廓和被雨水浸得发白的狰狞伤口。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不住地颤抖。冰冷和失血正在迅速带走他最后一点体温和意识。
草房中央,唯一还算干燥的空地上,燃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跳动的火光照亮了萧任芳那张同样狼狈却写满疯狂和不甘的脸。华贵的宫装早已沾满泥污,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紫金凤钗歪斜,发髻散乱。她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桶上,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
几名黑衣死士如同幽灵般守在门口和窗边,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风雨。他们身上也带着伤,气息却不乱,显然都是万里挑一的顶尖好手。
“咳……咳咳……”南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抽动,嘴角溢出血丝。剧痛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些,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了萧任芳那双疯狂的眼睛。
四目相对。
一个濒死虚弱,一个穷途末路。
寂静中,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的风雨声。
半晌,萧任芳忽然发出一声混合着嘲弄和自嘲的冷笑。
“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呵呵……真是狼狈啊,南将军。”她的声音嘶哑,失去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只剩下刻毒的尖利,“一个像条快死的野狗,一个像丧家之犬。这就是萧北歌给我们带来的……好归宿?”
南歌没有回应,只是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积攒一点说话的力气。
萧任芳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她站起身,踱步到火堆旁,伸出保养得宜却沾了泥污的手,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火堆里燃烧的枯枝,火星噼啪溅起。
“朕真是好奇……”她侧过头,目光再次钉在南歌脸上,“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嗯?让他为了你,像个疯子一样冲进成都府?甚至……连杨坚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都肯为了你反水?”
她猛地将手中的枯枝扔进火堆,溅起一片火星。
“朕许他后位,许他无上荣宠,他嗤之以鼻。朕折断他的骨头,碾碎他的骄傲,他宁死不屈。”萧任芳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彻底否定和背叛的歇斯底里,“而你!萧北歌!他给了你什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一点虚伪的温情?你就为他卖命到这种地步?!甚至连朕最后的生路……都要断送!”
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南歌面前,蹲下身,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南歌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那动作牵扯到南歌全身的伤口,让他痛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告诉朕!”萧任芳的脸几乎要贴上南歌的,呼吸带着疯狂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到底为什么?!他萧北歌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说!”
南歌被迫仰着头,视线因剧痛和虚弱而模糊。他看着近在咫尺,那张因嫉妒和失败而扭曲变形的脸,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与你……何干……”嘶哑破碎的气音,几乎轻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轻蔑。
萧任芳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南歌下巴的皮肉里,她被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里蕴含的彻底无视和轻蔑彻底激怒了。
“与朕何干?!与朕何干?!”她尖声咆哮起来,猛地甩开南歌的下巴,站起身在狭小的草房里踱步,“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蛊惑萧北歌!你早点被他弄死!朕早就稳坐京师,君临天下了!朕的大业!朕的一切!都毁在你们手里!”
她猛地停下脚步,指着南歌,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你以为萧北歌赢了?哈哈哈!笑话!他就算打下成都府又如何?只要朕活着出去,振臂一呼,照样能卷土重来!而这天下,也会知道他们的皇帝,是个为了个男人就能发疯的断袖!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疯狂的诅咒和恶毒在破败的草房里回荡。
南歌躺在冰冷的枯草上,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咆哮,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侵蚀下再次开始模糊。但萧任芳最后那句话,却像一根针,刺入了他混沌的脑海。
昏君……
不,不能这样。
他不能让萧北歌背负这样的名声,他不能成为别人攻讦萧北歌的借口。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里顽强地亮起。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聚起涣散的目光,看向那个在火光阴影里扭曲的身影,声音微弱却清晰:
“你……输了……”
萧任芳的咆哮戛然而止。
南歌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充满了无尽嘲讽的弧度。
“你……输得……彻彻底底……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没了……”
“你胡说!”萧任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
“杨坚反了……西军……散了……你像条狗一样……躲在这里……”南歌的声音断断续续,“除了……杀了我……你还能……做什么?”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仿佛能穿透破败的草房,望向成都府的方向。
“他……马上……就来……结束你……这条狗命了……”
“你闭嘴!闭嘴!”萧任芳彻底失控,她猛地从身旁一个死士腰间抽出佩刀,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她双手握刀,刀尖对准了南歌的心口,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浑身颤抖。
“朕辛辛苦苦爬到这个位置上……难道还错了吗?”萧任芳脸上的疯狂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怨毒和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后怕。
“我错了吗……我没有!”她像是要说服自己,声音尖利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浮,“是他们!是你们!是这吃人的世道逼我的!”
她的目光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南歌,穿透了破败的草房,跌回了那无尽寒冷的过去。
“我十四岁……就被我那对狠心的爹娘,为了几两碎银,像卖牲口一样送进了那见不得人的深宫……当最低等的浣衣奴!”她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手泡烂了,腰累断了,还要被那些老太监刁难打骂……那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五年!”
“后来……呵,老天开眼?还是瞎了眼?居然被先帝……那个老糊涂……看上了。”她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一夜恩宠?哈哈哈……说得真好听!不过是他酒后兴起,随手拉了个宫女泄欲罢了!他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没问!”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轻贱的痛苦:“事后……一枚冷冰冰的金锭子就打发了!仿佛我是什么肮脏的物件!可偏偏……就那一次!我就怀上了!怀上了他的种!”
她的表情扭曲起来,混合着母性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我不敢说!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只能借口重病,苦苦哀求放出宫去……像个乞丐一样,躲进京郊最破的尼姑庵里!一个人!像条野狗一样!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杨坚……杨利……”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两个名字,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被更深的恨意取代。
“可后来呢?”她猛地看向南歌,仿佛他是那个负心的皇帝,“那个老糊涂!他居然又选妃了!他居然把我选上了!他早就忘了尼姑庵里那个被他玩弄过的宫女!忘了他还有一对儿子流落在外!他把我像个新鲜玩意一样抬进宫,给了个不起眼的位份……然后就又把我丢到了一边!”
她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疯狂:“我抱着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指望进宫……结果呢?结果就是看着他的儿子们,一个个为了那张龙椅,像疯狗一样互相撕咬!给他下毒!逼宫!根本不用我动手!他们自己就争先恐后地去要他们老子的命了!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污渍,扭曲可怖。
“我就在旁边看着!看着那个曾经轻贱我的男人,一点点烂在床上!我心里痛快啊!可又……又恨啊!凭什么?凭什么我受了这么多苦,最后还是什么都得不到?!我不甘心!”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恶毒:“所以……在他快死的时候,我天天去他床边伺候!我告诉他……他最信任的平阳郡主,在外面勾结了别的男人!就等着他断气,夺了他的江山!”
“那个老糊涂……他信了!他气得眼睛都凸出来了!哈哈哈!他临死前下的最后一道密旨……就是赐死平阳!”萧任芳的脸上露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可惜啊……可惜萧北歌那个小杂种动作太快!势力太大!他踩着所有兄弟的尸骨,坐上了龙椅!”
她猛地收声,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仿佛那段激烈的回忆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刀尖依旧对着南歌,却不再颤抖,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我算计了一辈子……挣扎了一辈子……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手段,害死了所有能害的人……”她看着南歌,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窟窿,“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儿子恨我入骨,江山成了镜花水月,现在……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躲在这破草房里……”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南歌脸上,那里面是滔天的嫉妒和不甘。
“而你……你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是个男人……他却能为了你……毁了我的一切……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凭什么这世道……对我如此不公!!!”
南歌迷迷糊糊听了一些,剧烈的疼痛和寒冷让他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勉强将沉重的头颅抵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模糊而涣散,只能勉强勾勒出萧任芳那张因极度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轮廓。
她的嘶吼,那些夹杂着血泪的控诉和不甘,像破碎的玻璃渣,刺入他混沌的感知。
悲惨吗?是悲惨。
可怜吗?或许。
但……
南歌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萧任芳的刀悬在半空。
“……路……”南歌的声音嘶哑:“……是你自己……选的……”
萧任芳瞳孔一缩。
南歌艰难地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
“进宫……非你所愿……但后来……”
“蛊惑先帝……杀平阳……扶植党羽……觊觎皇位……称帝……”
他每说一个词,都像耗尽了力气,需要停顿喘息,但那眼神却透过涣散的瞳孔,奇异地凝聚起一丝冰冷的锐利。
“……桩桩件件……难道……也是世道……逼你的?”
“你恨先帝轻贱你……却学他……视人命如草芥……”
“你恨命运不公……却把更多人……拖进……更深的……不公里……”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的草房,扫过她手中那柄刀,最后重新落回她绝望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
“你说世道对你不公……”
“那你……又对谁……公平过?”
“平阳郡主……杨坚杨利……那些为你死的将士……蜀地的百姓……”
“还有……你自己……”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任芳心上。
她猛地一震,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不……不是的!”萧任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脑中那可怕的映像,“你胡说!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凭什么评判我?!”
她的反驳苍白无力,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恐慌。
南歌看着她,眼神里的那点微光渐渐涣散,力气正在飞速流逝。他极其缓慢地、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我……不懂……”
“也不需要懂……”
“因果……罢了……”
因过罢了……因果罢了……
“你闭嘴!闭嘴!”萧任芳看着面前垂死的人,再次举起了刀。
“朕杀了你!现在就杀了你!就算死!朕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她嘶吼着,眼中是疯狂的杀意和同归于尽的绝望。
锋利的刀尖,带着死亡的气息,悬在南歌心口之上。
南歌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近乎解脱的平静。
激怒她……杀了自己……
这样……萧北歌就不会因为救自己而再受掣肘……
也不会……因为自己而背上污名……
“呵……我要把你的脑袋,送给萧北歌!我倒要看看……他那时候该是什么表情……”
南歌看着他,极为嘲讽地扯了一下嘴角。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先一步到来的,是一支弩箭带着尖锐至极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从草房一个破洞外射入。
“噗嗤!”
血花迸溅。
而是直接射穿了那名距离南歌最近的黑衣死士的咽喉
那死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难以置信地捂住喷血的伤口,重重倒地。
南歌模糊的看着眼前的场景,竟笑出了声。
“你听……他来了……”
萧任芳被那倒地的死士和南歌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呵斥或思考——
“轰——!!!”
破草房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木屑混合着雨水疯狂四溅。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裹挟着滔天的杀意和屋外冰冷的狂风暴雨,猛地撞入这狭小逼仄的空间。
萧任芳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她的侧腰,她甚至没看清来人的模样,整个人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踹得离地飞起,惨叫着砸向对面的土墙。
“砰!”
沉重的闷响,让萧任芳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五脏六腑移了位,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眼前金星乱冒,瘫软在地。
而那些反应过来的黑衣死士,刚拔出武器,甚至没来得及做出有效的防御姿态,尸体就倒了地。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剩下的三名黑衣死士,如同被无形的手同时扼住了咽喉,动作彻底僵住,随即眼神涣散,一声不吭地仰面倒地,咽喉处或心口处,只有一个细小的血洞,正汩汩向外涌出温热的血液。
直到此时,那道玄黑色的身影才如同钉在地上般,清晰地显露出来。
萧北歌。
他浑身湿透,玄色衣袍紧贴着挺拔的身躯,不断往下滴着混着血水的雨水。发冠有些散乱,几缕黑发黏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侧,更添几分狂野和戾气。他一手持着兀自滴血的奉天剑,剑尖垂地,另一只手……正死死攥着刚才那名被弩箭射穿咽喉死士的头发,将那颗头颅如同垃圾般提在手中。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望进满脸惊恐绝望的萧任芳。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杀意。
萧任芳被这眼神吓得肝胆俱裂,所有的疯狂和怨毒瞬间被最原始的恐惧取代,她徒劳地想要向后缩,却只能蹭着冰冷的土墙,发出绝望的呜咽。
萧北歌看都没看手里那颗头颅,随手像扔垃圾一样将其丢开。那颗头颅滚落到火堆旁,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好对着萧任芳。
然后,他动了。
一步踏出,如同缩地成寸,瞬间就跨过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奉天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被他随意地抬起。
没有废话,没有审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剑尖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决绝,利器毫无阻碍地刺入血肉,穿透骨骼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草房里。
萧任芳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极致,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她低头,看着那柄完全没入自己心口的奉天剑,剑身冰冷的触感和生命急速流失的虚无感,让她发出了最后一声不成调的抽气。
萧北歌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咔嚓……”
那是心脏被彻底绞碎的声音。
萧任芳眼中的光彩瞬间彻底熄灭,变成了两颗毫无生气的灰败玻璃珠子。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身体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倒在地,再无声息。
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极致的惊恐和不甘……
她算计一生,挣扎一世,最终,她的结局,来得如此简单,如此……微不足道。就像被随手碾死的一只虫子。
萧北歌面无表情地抽出奉天。滚烫的鲜血顺着剑锋滑落,在泥地上溅开一滩刺目的红。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一眼。
猛地转身,目光瞬间投向角落里那个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身影。
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杀意,所有的暴戾,在触及那个人的瞬间,如同冰雪遇上烈阳,尽数化为一种深可见骨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小心翼翼。
他一步跨到南歌身边,几乎是踉跄着单膝跪地,手中的奉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旁。
“时意……”
听到这声熟悉的声音,南歌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了眼睛,萧北歌的脸太模糊,他只感觉到萧北歌怀里的温度。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这却被萧北歌下一步打断了。
“南时意……我恨你……”
南歌一顿,看清了面前的人。
萧北歌面无表情,可眼睛却是红的。
“……我恨死你了。”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