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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七

书名:替嫁 作者:绿茶豆腐花 本章字数:17017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意识如同沉船,从漆黑冰冷的海底艰难地上浮。

最先感知到的,是痛。

无处不在的痛,深深烙印在骨骼和血肉深处,但不再有那种撕裂般的尖锐,而是被某种药力温和地包裹着。然后,是触感。身下是极其柔软干燥的锦被,带着阳光和某种安神香料的气息,与他记忆中地牢的潮湿污秽,破草房的冰冷枯草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沉香,没有血腥,没有霉味。

是如此的温暖。

这个认知如同微弱的烛火,在他混沌的意识中亮起,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南歌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模糊,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明黄色帐顶,绣着精致的龙纹祥云。

是……乾清宫的寝室……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一阵虚脱无力的酸软感瞬间席卷全身,伴随着各处伤口被牵动的闷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抽气。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守在床边的人。

“主子!您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女声响起,紧接着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探了过来,是林韵。她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但脸上却洋溢着如释重负的激动。

几乎是同时,一个更加沉稳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徐刻那张脸出现在床边,看到南歌睁着眼睛,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抱拳低声道:“主子!”

南歌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缓缓扫过,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林韵立刻会意,将南歌扶着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了温水,一点点喂到他唇边。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我……”南歌尝试发声,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睡了多久?”

“都一个多月了,主子。”林韵的声音带着后怕,“您伤得太重了,太医署的先生们轮番守着,陛下也……”她说到这里,猛地顿住,像是意识到失言,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徐刻。

徐刻接过话头:“主子昏迷不醒,情况一度十分凶险,万幸,总算挺过来了。”

一个多月……竟然这么久。

南歌垂下眼帘,消化着这个信息。

也就是说,成都府已定,萧任芳伏诛,大局……已定了吗?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榻内侧,忽然,视线定格在枕边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物件上。

那是一方素白的丝帕,材质普通,边缘甚至有些微磨损,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干净。

南歌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帕子……是他很多年前刚入宫不久时用的,后来不知怎么遗失了,他也没在意,只当是哪个粗心的宫女收拾东西时弄丢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放在他的枕边?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方旧帕。冰凉的丝滑触感,却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颤。

林韵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小声解释道:“这是陛下……他放的……说是怕您再咳血。”

南歌的心跳漏了一拍。

萧北歌?他找出来的?他怎么会知道这方旧帕?还……一直留着?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悸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难道不是丢了,而是……

他不敢深想,迅速收回了手指,仿佛被那帕子烫到一般。胸腔里却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微麻的涟漪,扰得他本就混乱的心绪更加不安。

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徐刻,声音依旧嘶哑:“外面……怎么样了?他……”

徐刻面色一肃,沉声道:“主子放心,成都府已彻底平定,西军残余已被收编或遣散,蜀地政务由陛下新任命的刺史接手,正在逐步恢复。杨总兵将功补过,陛下让他继续留在那整顿了,温泽也回乡下养伤守孝了,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了几分,“山海关军情再度告急!鞑靼阿拉坦部被陛下砍了脑袋后,他儿子阿古拉又集结了更多部落反扑!关外烽烟再起,情势危急!”

南歌的心猛地揪紧。

山海关,又打起来了?

“他……”南歌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徐刻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陛下在您榻前……不眠不休守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您脉象终于平稳下来,脱离险境,才……才连夜点兵,亲自赶回山海关驰援了。”

徐刻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南歌耳边炸响。

守了……三天三夜?

萧北歌……在他昏迷濒死毫无知觉的时候,扔下刚刚攻克的成都府,扔下千头万绪的政务,甚至压下边关紧急的军情,就在这间屋子里……守了他三天三夜?

为什么?

为了确保他活着?为了……亲眼看着他脱离危险?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撞着南歌的心口,比身上的任何一道伤口都更让他感到无措和……窒息。他几乎能想象出萧北歌坐在这床边,那张总是冷硬冰封的脸上,会是何种表情。是暴怒后的余悸?是失而复得的恐慌?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想下去。

所以,萧北歌是在确认他活下来之后,才匆匆赶赴那片更加凶险的战场?把刚刚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他,独自留在这空荡得令人心慌的宫殿里?

南歌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微微颤抖着。他需要极力克制,才能压下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悸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念。

傻子……

他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却不知道是在骂那个远在边关的人,还是在骂此刻心绪纷乱的自己。

就在这片刻的静默与心潮汹涌间——

“哐当!”

寝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有些莽撞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浅粉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钻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兴奋和跑动后的红晕。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红色锦囊,里面似乎装满了圆滚滚的东西。

“韵韵!小牛!你们快看!内务府刚发的喜……”小清脆欢快的声音如同雀鸟,在寂静的寝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她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就要打开锦囊,似乎想将里面的东西分给众人。

然而,她的动作和话语,在目光触及龙床上那个正静静望着她的身影时,戛然而止。

如同被瞬间掐住了喉咙,小宫女脸上的兴奋笑容猛地僵住,她手里的红色锦囊“啪”地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几颗裹着红色糖衣的莲子糖从袋口滚了出来,散落一地,像极了凝固的血珠。

“主……主子?!您……您醒了?!”小清像是才反应过来,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奔到了南歌床边,因为跑得太急,差点绊倒,最后几乎是跪扑在了脚踏上,仰起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喜悦,“主子!您终于醒了!这一个月……这一个月吓死我了!呜呜呜……”

她似乎完全忘了掉在地上的喜糖,也忘了刚才想说什么,只是激动又后怕地看着南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像个找到了主心骨的孩子。

这纯粹而直接的担忧和喜悦,像一道微弱的光,短暂地刺破了南歌周身冰冷的屏障。他看着小清哭花的脸,那双总是清澈懵懂的眼睛里盛满了真切的关怀,让他冻结的心弦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没忍住地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

“……哭什么……”他声音嘶哑微弱,“……没死成……”

“呸呸呸!主子不许胡说!”小清急忙打断他,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抽噎着说,“您福大命大!陛下……陛下他守了您三天呢!太医署都说您是奇迹!”

南歌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刚刚泛起的一丝暖意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冰冷和刺痛。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地上那些刺眼的红色。

小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和闯的祸,脸上顿时露出紧张的神色。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想去捡那些糖,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小声解释道:“主子!您别误会啊!这……这是吴挥使和楚姐姐成亲的喜糖,属下就想着沾沾喜气……想着韵韵和小牛这些天照顾您辛苦,才想拿来分给他们甜甜嘴……”

三双眼睛死死盯在南歌那僵硬成冰块的脸上,好在那张脸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层令人心悸的死寂和绝望终于缓缓褪去。

片刻后,南歌的表情看上去才正常了些,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虚浮和深深的疲惫。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润了润如同火烧般的喉咙,声音依旧嘶哑:

“……他们,成亲了?”

“嗯!”小清见南歌脸色好了些,不像要立刻厥过去的样子,胆子才又大了点,连忙点头,语气也轻快了些,“陛下三个月前就赐婚了,不过那时候将军您还在蜀地守着……婚事是前几天才办的,可热闹了!楚姐姐前几天也来给主子您把过脉了,说您伤的是筋骨,还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呢。”

三个月前就赐婚了……

南歌听着,眼神却微微恍惚了一下,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三个月前……那时他刚稳住蜀地局势,正忙着清剿萧任芳的残余势力和安抚地方。而这份赐婚……

他的记忆深处,一份有些年头的奏折影像缓缓浮现。

那不是三个月前的新旨。那份请求赐婚的奏折,他见过。而且,是很久以前就见过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去年夏天?还是深秋?那时他还在京中,被萧北歌绑在身边,日日伴在他身边伺候。

那份来自礼部吴谢成的请婚折子,夹杂在一堆军务急报里,并不起眼。内容依稀是自家儿子,与楚家之女情投意合,请求陛下恩准云云。

他记得当时还随手翻看了一下,萧北歌正要批时,被他打断了,后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萧北歌就给他们赐婚了?

这一等就是近一年,直到无人再记得,直到他南歌自己都快忘了这桩小事……这桩婚事,才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以陛下新赐的名义,风光办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南歌心头蔓延。自己昏迷的这一个月,外面早已天翻地覆,连这样一桩被延迟许久的婚事都了结了,而他却像被遗忘,对一切无能为力。

真是……他的风格。

南歌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紧绷的心神却因为这熟悉的行事方式而奇异地安定了几分。至少,这证明那人无论身处何地,局势多么危急,对麾下的人事,依旧有着绝对的掌控和……某种近乎苛刻的体贴。

他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眉宇间的倦色更深,却少了那份惊惶不安。

“……挺好。”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真正的疲惫,“楚姑娘……和吴挥使,很相配。”

小清见他似乎真的平静下来了,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是呀是呀!楚姐姐人可好了!吴挥使也是个英雄!主子您快点好起来,没准还能喝上他们的谢媒酒呢!”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话多,赶紧吐了吐舌头,小声补充道:“那……那奴婢先出去了,不吵您休息了。”

南歌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小清几人见状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带上了门。

寝殿内重归宁静。

南歌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风声,鼻尖萦绕着沉香清浅的气息。

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伤。

然后……才能爬起来帮萧北歌做点什么……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任由沉重的疲惫感将自己拖入黑暗。

这一次,入睡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

寝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光线柔和,不至于刺眼。南歌睁开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身体的变化。那令人窒息的剧痛似乎减轻了许多,虽然依旧沉重酸软,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太医署的药和这一个月的昏睡,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他试着轻轻动了动手腕,依旧无力,但那种骨头摩擦的可怕感觉消失了,被厚厚的药布妥善地包裹着。一种久违对身体微弱的掌控感,让他心中稍安。

就在他试图积攒力气,想稍微撑起一点身子时,外间传来了压低却清晰的交谈声,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正朝着内殿而来。

“……情况紧急,鞑靼虽递了降书,但阿拉坦残部退而不散,仍在关外百里徘徊,劫掠商队,袭击哨所,其心叵测!陛下虽胜,但兵力折损亦重,急需补给兵员、粮草、箭矢……”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语气急切。

另一个较为年轻沉稳的声音回应道:“楚阁老稍安,兵部已在全力筹措,但国库……唉,去年赈灾,今年又经蜀乱和嘉峪关大战,实在捉襟见肘。且各地兵员抽调也需时日……”

声音到了殿门口停下。

林韵似乎低声阻拦了几句,但那苍老的声音态度坚决:“军情如火,耽搁不得!陛下不在京中,宫中总需有个能做主的人拿个章程!难道要等前线断粮断饷吗?”

南歌躺在床幔之后,听得真切。

楚阁老?楚云龙?那位素来以刚正闻名的老臣。另一个声音陌生,但听内容应是兵部的人。

他心中微微一沉。

北境的局势,远非一场大胜就能彻底安定。这些麻烦,最终还是堆到了眼前。

林韵无奈,只得轻轻推开殿门,低声道:“主子,楚阁老和兵部慕尚书求见,有紧急军务……”

南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躲不过。萧北歌把他放在这里,某种意义上,他就是这座皇宫此刻名义上的主人,哪怕他是个半死不活,身份尴尬的皇后。

“……请。”他吐出一個字,声音依旧沙哑。

林韵这才将两人引了进来。

楚云龙率先踏入,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穿着正式的朝服,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他身后跟着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官员,身着二品尚书官服。

慕容玉进入殿内,目光便迅速而克制地扫过床榻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好奇。

两人看到龙床上那个倚着软枕面色苍白如纸的身影时,脚步都顿了一下,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在非常时期面对非常之人的无奈和紧迫。

“老臣楚云龙,参见将军。”楚云龙率先躬身行礼,语气保持了礼节,但省略了那个尴尬的皇后称谓,直接用了军中旧称。

“臣,兵部尚书慕容玉,参见将军。”慕容玉也随之行礼,声音平稳,目光却依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南歌。他是萧北歌新政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与南歌并无旧交,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皇后。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南歌艰难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军情紧急……恕我无法……全礼。林韵,看座。”

他的声音虚弱,却条理清晰,没有丝毫昏聩之态。

林韵连忙搬来两个绣墩。

楚云龙也顾不上太多虚礼,刚一坐下便急切道:“将军,情况慕尚书方才大致说了。鞑靼降而不服,北境防线压力仍在。陛下虽胜,但军中粮草箭矢消耗巨大,兵员亦需补充。如今国库空虚,各地调兵筹粮皆需时间,然军情不等人!还请将军示下,此事该如何决断?”

问题直接抛了过来,沉重如山。

南歌靠在枕上,微微喘息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飞速思考。

楚云龙和慕容玉都屏息等待着,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们都清楚,眼前这个人重伤未愈,能保持清醒已属不易,要他此刻处理如此棘手的军国大事,着实强人所难。但他们别无选择。陛下远在边关,京城之中,除了这位身份特殊的皇后,还有谁能名正言顺地给出意见,让他们去执行?

片刻后,南歌重新睁开眼。

他看向慕容玉,“慕尚书……兵部现存……可即刻调拨的军械……尤其是弩箭、火油、还有……修补甲胄的熟铁……还有多少?我要……确切数字。”

慕容玉一怔,没想到南歌不问粮草,先问军械,他立刻收敛心神,沉声报出一连串数字,显然早有准备。

南歌仔细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待慕容玉说完,南歌微微点头,又看向楚云龙:“楚阁老……粮草筹措,困难我知道。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给各地督抚发函,今年的秋粮……可允许他们……用布帛、药材、甚至……特许盐引,就近折价抵扣一部分,快速运往北境。同时,以陛下和我的名义……向江南、湖广的粮商借贷,利息……可按市价上浮半成,由……由内帑和户部共同作保。”

楚云龙眼睛猛地一亮,折价抵粮,向粮商借贷,虽然有些冒险,但无疑是目前最快筹集粮草的办法。

“至于兵员……”南歌顿了顿,“……从京畿大营、以及……刚刚平定的西军降卒中,优先抽调有过北境作战经验的老兵,组成……三支轻骑营,不配重甲,只带半月口粮和双倍箭矢,由……由可靠的将领率领,即刻出发,不必等大军集结,先行驰援山海关,归陛下直接调遣……沿途各州县,提供驿马和补给……”

军械维持防线,非常手段筹集粮草,精锐轻骑先行支援稳住局势。

楚云龙和慕容玉听得心中震动不已。他们原本只是来寻求一个准字,好放手去做,却没想到得到的是如此具体的方略。

“将军英明。”楚云龙忍不住赞道,随即又担忧地看着南歌苍白的脸,“只是……这些举措,恐引来非议……”

南歌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低了下去:“……非常时期……顾不了那么多。陛下若在……也会如此。去做吧。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楚云龙和慕容玉肃然起敬,同时起身,深深一揖:“臣等遵命!”

他们不再多言,知道南歌需要休息,立刻转身快步离去,脚步间都带着雷厉风行的急切。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可南歌却一点睡不着了。昏睡了一个多月,身体固然疲惫至极,如同被掏空了一般,但精神却在经历了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军务磋商后,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虚脱后的亢奋。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无力,意识却清明得能数清帐顶龙鳞的片数。

他睁着眼睛,望着跳跃的烛火在帐顶投下的模糊光晕,只觉得这寝殿虽然温暖安全,却也有些闷得透不过气。那股浓重的药味和熏香气,混着方才属于前朝政务的紧张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

出去……透口气……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楚,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花了比平时多出数倍的时间和力气,才终于将自己从柔软的床榻中支撑起来,双脚虚软地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守在外间的林韵听到动静,连忙轻手轻脚地进来,见状吓了一跳:“主子!您怎么起来了?太医嘱咐要静养……”

几乎是同时,另一道身影也迅捷地出现在门口,正是值守在外的徐刻。他看到南歌试图起身,眉头立刻锁紧,快步上前,与林韵一左一右,及时扶住了南歌摇摇欲坠的身体。

“主子,您需要什么?属下帮您。”

“……闷。”南歌喘了口气,“扶我……出去走走……透口气。”

林林韵和徐刻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同,但见南歌态度坚决,也不敢强行阻拦。林韵另一只手取过一件厚厚的墨色披风,仔细替他系好。

“夜里风凉,主子您刚好一点,千万不能着凉了。”林韵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扶着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朝殿外挪去。

走到镜台前时,南歌的脚步顿了一下。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更显得脆弱不堪。

林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主子,属下给您稍微束一下吧?披头散发的,吹了风容易头痛。”

南歌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林韵扶他在镜前坐下,拿起玉梳,动作轻柔地帮他梳理那头墨黑却缺乏光泽的长发。她的手法很熟练,很快就将长发拢起,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然后,她打开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匣子,似乎在挑选发簪。

南歌并未在意,只是疲惫地合着眼,感受着梳齿划过头皮带来的微弱酥麻感。

忽然,他感觉到一支微凉的簪子插入了发髻,固定住了头发。

那簪子似乎有些分量,样式也……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镜中。

镜子里,那支固定着他发髻的簪子,并非宫中最常见的金玉凤钗,也不是他平日用的素银或乌木簪,而是一支……造型古朴别致的银杏叶缠枝银簪。

南歌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

居然……又还给他了。

林韵并未察觉到他的震惊,还在仔细调整着簪子的角度,小声嘟囔着:“陛下特意吩咐过的,说主子您旧伤畏寒,银杏性温,让属下记得给您用这支簪子……”

陛下吩咐……旧伤畏寒……

还真当他不知道……

“……好了。”他声音沙哑地打断林韵,猛地站起身,动作之急牵动了伤口,让他踉跄了一下。

徐刻眼疾手快地加大了扶持的力道,稳住了他:“主子小心!”

南歌不再看那妆匣一眼,借着两人的搀扶,快步走出了寝殿大门。

殿外,夜凉如水。

月光洒在汉白玉铺就的廊道上,泛着清冷的光泽。初夏的夜风带着花香和草木的气息拂面而来,吹散了他胸中的些许郁结,也让他因为方才激动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他靠在冰凉的廊柱上,微微喘息着,任由夜风吹拂着他束起的长发和宽大的衣袍。

放眼望去,整个后宫……安静得可怕。

不是夜深人静的安静,而是一种……空旷死寂的安静。

没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没有远处宫妃院落隐约传来的丝竹笑语,甚至……连灯火都寥寥无几,大片大片的宫殿楼阁都沉浸在浓重的黑暗里,仿佛已经空置了许久。

这不对劲。

就算萧北歌不近女色,先帝留下的太妃们总该还在各自的宫里。就算为了节省用度,也不至于如此……黑灯瞎火,杳无人声。

他下意识地朝着记忆中几处主要妃嫔宫苑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甚至连宫中负责值守洒扫的宫女太监,都比记忆中少了十之八九。

“……宫里……”南歌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怎么这么静?”

林韵扶着他,闻言小声答道:“回主子,陛下……陛下半年多前就下旨,将各位太妃都迁到西苑荣养了。至于其他……呃……”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陛下从未选过秀,宫中原本伺候的宫人,也放出去好几批了……所以,如今这后宫里,除了侍卫,就只剩奴婢们这些伺候主子的,还有太医署的人了……”

南歌彻底愣住了。

迁走太妃?放还宫人?

所以……这皇宫内苑,从半年前开始,实际上就已经……空了吗?

萧北歌他……竟然……

就算是这样,也不必为了他一个人做这些事……

这就像是在说他有他一个就够了……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也太过……奢侈。

奢侈到他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南歌嘴角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忽然道:“林韵。”

“主子吩咐。”

“你实话和我说,这簪子……究竟是何用意?”

林韵扶着南歌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她的脸色在宫灯下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南歌平静却洞悉的目光。

不过她也知道瞒不过,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无奈和了然:“主子,您……您没发现吗?自从您戴上这支簪子之后,宫里的人,不,不止宫里,是那些有品级,知礼数的官员命妇们,对您之前的事……不闻不问,态度都变了个样。不是表面上的恭敬,是那种……打从眼底透出来的毕恭毕敬。”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更轻了:“就好像……好像见了什么……需要刻进骨子里去尊敬的主子一样。以前他们怕您,恨您,甚至有的上奏要砍您脑袋……可这些事……都是陛下压下来的……”

林韵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南歌记忆的闸门。

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这次醒来,无论是楚云龙那样的老臣,还是慕容玉那样的新贵,甚至是太医署那些眼高于顶的圣手,他们看他的眼神,除了对病人的关切和对将军的敬重外,确实多了一层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带着某种隐秘认可和绝对遵从的意味。还有那些宫人,伺候得更加小心翼翼,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他原以为是自己为朝廷打了几场仗,重伤濒死换来的几分同情,或是萧北歌雷霆手段下的严令所致。

原来……根子在这支簪子上。

见簪如见君亲临。

历代皇后信物。

原来他早就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却又如此强硬不容置疑地,将他的身份,钉死在了那个与他并肩的位置上。

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如同地下涌出的温泉,缓慢而坚定地渗透了他冰冷疲惫的四肢百骸。那暖流不炽热,不汹涌,却带着一种足以抚平所有不安和彷徨。

原来……他早就给了他最重的承诺。

原来……他那些看似不顾一切的举动背后,藏着这样一份认定。

这个傻子……

明明早就动了情,却什么都不说,还吊了他几个月……

南歌在心底无声地骂了一句,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很快消失,却仿佛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积郁已久的病气和阴霾,让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都生动柔和了几分。

“原来……如此。”

林韵忐忑地看着他,见他似乎并没有动怒,反而神色缓和了许多,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问:“主子……您……不生气?”

南歌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淡淡应了一声:“……有什么可气的。”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他做事……向来如此。”

霸道,直接,不留余地,却又……该死的有效。

况且他哪敢气,他气了萧北歌就更不会低头,这人还会继续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吊着他。

林韵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陛下对主子,那是真的好!”

徐刻也微微颔首,刚想再次劝说南歌回殿休息,他敏锐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侧后方假山石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嘎吱”声,夹杂着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他眼神一厉,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将南歌往自己身后护了半步,另一只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低喝道:“谁在那里?!”

林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颤。

假山石后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有些无奈又熟悉的声音:“哎哎哎!小牛!是我!顾时!别拔刀!自己人!”

话音未落,顾时推着一辆木质轮椅,从假山后绕了出来。轮椅上坐着的人,身形依旧高大,却清瘦了许多,那人披着长发,一条腿僵硬地伸直着,膝盖处盖着厚厚的毛毯。

傅动看到廊下的南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略显沧桑的眼睛里带着笑意:“时意?你醒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年去呢!”

他的大嗓门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喜悦。

然而,南歌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难以置信地落在傅动那条被毛毯覆盖的右腿上。

南歌下意识走了过去,却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知道傅动伤得很重,却没想到……竟是一条腿,对于傅动这样叱咤风云,在马背上征战半生的禁军总督来说,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强烈的愧疚和巨大的冲击让南歌眼前发黑,身形猛地晃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子!”

徐刻和林韵同时惊呼,急忙用力扶稳他。

傅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南歌那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立刻明白了过来。他脸上的激动迅速褪去,转而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随即又用力拍了拍自己那条废腿,放缓了语调:

“南时意,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没死呢,不就是这条腿不中用了吗?正好,以后打架让你一条腿……”

顾时也赶紧在一旁帮腔:“是啊主子,行远恢复得挺好,太医说了,好好将养着,不影响以后……呃……走路……”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南歌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目光却依旧无法从那条腿上移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得厉害。

傅动见他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收起玩笑的神色,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认真了些:“时意,你别瞎想。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断条胳膊少条腿,难道还叫打仗?我用这条腿,换你和温泽两条命,值!太值了!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就他妈给我好好活着,连赵师傅那份一起活痛快了,别整天哭丧个脸,看得我心烦,他老人家也心烦。”

南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眼眶的酸涩。他缓缓推开徐刻和林韵的搀扶,虽然脚步依旧虚浮,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坚定地,走到傅动的轮椅前。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轻轻碰了一下那厚厚的毛毯。

“……对不住……”

“滚蛋!”傅动笑骂了一句,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力道却不重,“少来这套婆婆妈妈的,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打量了一下南歌苍白瘦削的脸和满身的药布,皱了皱眉:“倒是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比我还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走走走,别在这儿吹风了,前面有个小亭子,去那儿坐着说。”

顾时立刻会意,推起轮椅。

徐刻和林韵也赶紧上前,小心地搀扶着南歌。

几人缓缓行至不远处的赏景亭。亭子四周挂着挡风的竹帘,中间放着石桌石凳。

顾时将傅动的轮椅固定在桌边,林韵则细心地替南歌拢好披风,让他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

坐下后,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曾经的禁军总督,如今只能困于轮椅,曾经横扫千军的北境战神,如今虚弱得风一吹就倒。

最终还是傅动先打破了沉默,他拿起石桌上不知谁落下的一把瓜子,熟练地磕了起来,仿佛只是老友闲聚:“说起来,我现在可是闲人一个了。禁军那摊子事儿,陛下亲自接手了,我这腿……也确实没法再带着兄弟们操练巡防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失落,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南歌沉默地听着。

傅动嗑完一颗瓜子,将壳精准地吐进一旁的废盏里,继续道:“不过陛下也没让我滚蛋回家吃老本。说是……我虽然腿不行了,但脑子还没废,就让我留在身边,帮着处理点军务文书,看看奏报,帮着处理点事情……”

他说着抱怨的话,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显然对萧北歌这样的安排并无不满,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南歌听到这里,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这确实是萧北歌会做的事,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同时也绝不会亏待替他卖过命的兄弟。

“那就好。”南歌低声说了一句。

傅动看了他一眼,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起来,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的,就把陛下给拿捏得死死的,为了你,他把后宫都清空了,三天没上朝还亲自在房伺候着你,我就说他对你不一般,你还不信。”

南歌:“……”他刚缓过来的脸色又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发间的银杏簪。

傅动眼尖地瞥见了他的小动作,了然地低笑了两声,但他很懂得适可而止,并未再深入这个话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南歌一眼,便自然地转开了话头,语气也沉静了下来: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醒了就好,陛下在前线也能安心些。”他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敲了敲,“只是,这眼前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南歌也收敛了心神,看向他:“北境……局势还不稳?”

“阿拉坦虽死,残部却像草原上的鬣狗,闻着味儿还不肯散,时不时就扑上来咬一口。陛下虽能镇住大局,但兵力疲惫,补给线拉得太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傅动顿了顿,“关键是,朝廷现在……唉,捉襟见肘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这还只是北边。南边……江南道八百里加急奏报,入了秋,雨水不断,好几处河道决堤,淹了农田村庄不说,最要命的是……瘟疫起来了。”

“瘟疫?”南歌的心猛地一沉。

“嗯。”傅动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情况不妙。当地官员已经尽力封锁消息……和控制疫区了,但缺医少药,人心惶惶。奏报里说,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亭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

“太医署呢?”南歌立刻问道,“可派了人手下去?”

“派了,但杯水车薪。”傅动摇头,“而且,这种时疫凶猛,寻常太医也未必有十足把握。最重要的是,需要一個医术精湛又能压得住场,还能让地方官员和百姓都信服的人去主持大局。这样的人可不好找。”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这确实是个天大的难题。派去的人若镇不住场面,或者医术不精,非但控制不住疫情,可能还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半晌,傅动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复杂地开口道:“其实……倒是有一个人主动请缨了。”

南歌抬眼看他。

“是……楚凌月。”傅动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也有几分无奈,“你也知道她本来是胆大心细,性子也稳。她虽然是仵作,但治起边关的弟兄们也一点不含糊,关键是,她有这份心。”

南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楚凌月他是知道的,确实是个有本事也有担当的女子。

“但是,”傅动话锋一转,叹了口气,“楚阁老那边……死活不同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刚成了亲,怎么能让她去那么凶险的地方?听说在家里发了大火,差点动家法。唉……也是人之常情。”

一边是亟待救援的江南百姓,一边是老臣舐犊之情。这确实让人两难。

南歌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石桌冰凉的边缘。他知道,这件事最终恐怕还是要落到萧北歌那里决断。

而以他对萧北歌的了解,江山社稷、百姓安危,永远是第一位的。只是这旨意若真下了,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也会寒了老臣的心。

“陛下……知道了吗?”南歌低声问。

“奏报和楚凌月的请愿书,应该已经一并送往山海关了。”傅动道,“就看陛下如何决断了。这可不是一道简单的旨意能解决的事。”

亭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竹帘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的更漏声。

两个曾经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如今却因伤困于宫闱的人,对着千里之外的烽火与疫情,感同身受着那份沉重与无力。

过了许久,南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等陛下的决断吧。在此之前让太医署和兵部,尽可能多地准备药材和防疫物资,一旦旨意下达,立刻就能启运。”

傅动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他看了看南歌越发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倦色,便道:“好了,这些烦心事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你刚醒,不能耗神太久。让徐刻和林韵扶你回去歇着吧。身子养好了,才能想后面的事。”

南歌也确实感到精力不济,没有逞强,微微颔首。

徐刻和林韵立刻上前,小心地搀扶起他。

傅动看着南歌被搀扶着慢慢走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盖着毛毯的腿,轻轻叹了口气,对顾时道:“推我去值房吧。还有些军报没看完。”

乾坤宫,戌时。

南歌被徐刻和林韵小心翼翼地安置回宽大的龙床上,他只觉得方才在亭中强撑起的精神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更深沉的疲惫和浑身叫嚣的酸痛。

林韵又喂他喝了半盏温热的参汤,替他掖好被角,才熄了大部分灯烛,只留远处一盏小小的夜灯,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晕,与徐刻无声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比之前更加深沉。

南歌闭着眼,意识在黑暗与痛楚的边界浮沉。江南的疫情、北境的战事、还有发间那支沉甸甸的银杏簪……

诸多思绪如同乱麻,缠绕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让他难以真正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睡意彻底捕获的边缘,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感,如同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惊动了他浸淫武道多年的本能。

有人。

南歌的心脏猛地一缩,沉睡的意识骤然惊醒,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一双熟悉的眼睛,近距离地撞入他的视线。

那双眼睛离他那样近,近得能看清眼底泛着的红血丝,能感受到那骤然屏住的呼吸带来的气流变化。

巨大的震惊让南歌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对方似乎正欲后退的手腕。

那手腕上带着夜露的冰凉,甚至还能摸到坚硬玄铁护腕的轮廓和其上冰冷的雕纹,显然是人刚从外面赶来,连甲胄都未曾卸下。

萧北歌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并且动作如此迅捷,整个人都僵住了,被他抓住的手腕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想挣脱,却又怕力道太大伤到他,一时间竟愣在原地。

两人就以这样极其古怪的姿势僵持着,一个躺在床上,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一个半弯着腰僵在床前,进退两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安静又极度紧绷的气氛。

借着那盏微弱夜灯的光,南歌清晰地看到萧北歌风尘仆仆的容颜。俊美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薄唇紧抿,比上次见时又清瘦了些许,眉宇间带着未曾消散的战场戾气和长途奔波的极度疲惫,但所有这些,都掩盖不住那双此刻正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

他在担心,他在后怕,他……是不是一直这样偷偷来看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狂蔓延。

看着他这副落荒而逃的窘迫模样,再想到那支簪子,那空荡荡的后宫,那守候的三天三夜……南歌心中那点因为被惊扰而产生的薄怒,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软滚烫的情绪,如同温泉般包裹住心脏。

他手上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借着萧北歌僵持不敢用力的瞬间,用自己那点微末的力气,猛地将人往自己这边一拽。

萧北歌猝不及防,他本就心神震荡,又顾忌着南歌满身的伤,根本不敢反抗,竟真的被他扯得失去平衡,低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为了避免压到南歌的伤处,萧北歌慌乱间只能用手肘勉强撑在南歌身体两侧,但大半个身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跌撞进了南歌的怀里,脸颊蹭到了南歌散落在枕边的墨发。

一瞬间,两人身体贴合,呼吸交错。

南歌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的僵硬,以及那冰冷甲胄下传来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也敲在他的心上。

萧北歌似乎完全懵了,趴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

南歌也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环住他,微微偏过头,将脸颊贴近带着尘土与血腥气息的玄铁肩甲,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他。

真的是他。

不是幻觉。

他回来了。

他感觉到萧北歌的身体从极致的僵硬,慢慢变得柔软下来,那支撑在他两侧的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良久,一声带着沙哑和疲惫的叹息,才从南歌的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发丝。

“……松开。”萧北歌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压到你伤口了。”

南歌非但没松,环在他腰背上的手臂反而更收紧了些,他把脸更深地埋进萧北歌带着尘土和血腥气的颈窝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你不动,压不到。”

萧北歌:“……”

这种时候,这人倒是算计得清楚。

他能感觉到南歌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而扰人的痒意。也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因为连日厮杀和疾驰而躁动冰冷的心,正被这具单薄身体传来的微弱暖意,一点点熨帖得不合时宜地加速跳动。

萧北歌挑了挑眉,强行将他的脑袋拉开:“我要卸甲,你松手……”

盯着他,南歌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还是带着点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臂。

失去了那点温暖的禁锢,萧北歌几乎是立刻直起身,他站在床榻边,背对着南歌,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刻意拉开了距离。

南歌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手肘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坐起来。

窸窣的动静让萧北歌回过头,看到南歌那费力又固执的样子,他眉头狠狠一皱,下意识就想呵斥他躺好别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抿紧了唇,最终还是转过身,沉默地伸出手,动作算不上温柔,却精准地避开了他的伤处,架住他的胳膊,帮他借力坐稳,又飞快地塞了个软枕到他腰后,一触即分,仿佛南歌是什么烫手山芋。

南歌靠坐在床头,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清亮地看着萧北歌。

萧北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无所遁形。他烦躁地别开视线,抬手想去解颈侧最难处理的甲胄卡扣,却因为连日搏杀带来的肌肉僵硬和疲惫,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动作显得笨拙而急躁。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却稳定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背,止住了他有些狼狈的动作。

萧北歌猛地一僵,转头看向南歌。

南歌不知何时又往前倾了些身子,脸色因为这番动作而更加苍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他伸出的手却很稳。他没有看萧北歌的眼睛,目光专注地落在那复杂的金属卡扣上,声音低而平静:“……我来。”

说着,不等萧北歌反应,便地拨弄了几下那冰冷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响。

最难的颈扣应声而开。

紧接着,是肩甲的束带,胸甲的暗扣,臂鞲的系绳……南歌的动作不快,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缓慢,却异常精准流畅,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擦过萧北歌里衣下紧绷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最后一片沉重的胸甲被取下,放在一旁,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歌似乎也耗尽了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稳住自己。

就在他手掌落下的瞬间,萧北歌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恰好让他那只无处借力的手,搭在了自己仅着单薄里衣的腰侧。

掌心下,是温热而结实的肌理,以及瞬间绷紧如铁的触感。

两人再次近距离地面面相觑,呼吸可闻。

南歌猛地想缩回,却被萧北歌突然抬手按住。

南歌顿了顿,非但没有挣脱,反而就着这个被按住的姿势,另一条手臂也环了上来,整个人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向前一倾,额头轻轻抵在了萧北歌的胸膛上。

萧北歌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住,下意识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南歌痒得轻笑出声,抬头看着他。

“怎么忽然回来了?我留贺东璟给你报信,到头来你让他报得就是这个?”

他早上刚醒,晚上萧北歌就跑回来了,就算用最快的速度传信过去,他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至少也要整整一天。

可这家伙不到一天就跑回来了。

萧北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那声轻笑,像是在嘲笑他方才那笨拙的举动。他猛地收回揉弄他头发的手,别开视线,语气硬邦邦的:

“我的皇宫,我想何时回,还需向你禀报?”

南歌也不戳穿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些:“山海关大捷的喜糖都发到宫里了,陛下却连夜出现在这……莫非是仗打完了,特意回来……验收成果?”

“南时意,”萧北歌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捏住他脸颊,“谁给你的脸还好意思说这个?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跑到萧任芳老巢救人的?”

南歌疼得皱眉,却突然伸手,用尽力气将萧北歌整个人拉低下来。萧北歌猝不及防,险些栽倒,急忙用手撑住床沿才稳住,两人鼻尖相抵。

他看着萧北歌地眼睛,仿佛要看出什么来。他想问问眼前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情。还是他们之间的一切不过是空气,一吹便倒。

“胆子?”南歌直视他压抑着怒火的双眼,沉默片刻后才开口:“不是你给的吗?陛下。”

萧北歌瞳孔微缩。

“萧安年,”南歌声音低而清晰,步步紧逼,“是谁把一个反叛朝廷的孽畜绑在自己身边,又舍不得杀死的?是谁为了给我一个名分,不顾自己名声强行立后的?是谁守了我三天三夜的?现在……”他扯动嘴角,带着嘲讽,“又是谁……像个逃兵一样从前线跑回来?”

萧北歌呼吸一窒,猛地要起身:“你……”

南歌却死死揪住他衣领不放,“跑什么?敢做不敢认?”

“我需要认什么?”萧北歌低吼,额角青筋跳起,“你是我的人,我如何处置,无需向任何人交代……”

“你的人?”南歌冷笑,“怎么个你的人?是替你卖命的?还是暖床的?萧北歌,吊着我很好玩吗?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句准话?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打算用完就丢?那你何必费这个心思亲自去成都府捞我……不如就让我死在那算了……”

萧北歌被这话激地一愣,下意识想拉开他,可南歌死死揪着不放,将头埋进了他脖颈上。

萧北歌浑身一僵,所有动作都停滞了。脖颈处那一点滚烫的湿意,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伪装。

他感觉到南歌揪着他衣领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压抑的喘息声贴着他的皮肤,带着绝望的热气。

他试图推开南歌的手,缓缓垂落,最终抬起来,轻轻环住了南歌瘦削而颤抖的脊背。

“……胡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没了刚才的暴怒,“谁要你死了?”

南歌没有抬头,声音闷在他的颈窝里:“那你告诉我……萧北歌……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还是一个……玩腻了就可以随手丢掉的物件?还是说你怕坏了名声?那你立什么后……”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在萧北歌心上。他从未听过南歌用这样卑微又自弃的语气说话,哪怕是在最屈辱的时候。

“闭嘴!”萧北歌低斥,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仿佛怕他真的会消失,“谁准你这样想?”

“那我要怎么想?”南歌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放在心里!你把簪子给我,清了后宫,守着我三天三夜……又对我冷言冷语!把我吊在半空!看我为你疯为你死……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萧北歌被他眼中的泪水和控诉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看着南歌脸上的泪,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腹有些粗鲁地擦去那湿痕。

“……没有……”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艰涩无比,“没有觉得有意思。”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南歌抓住他擦拭眼泪的手,死死盯着他,“萧北歌,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很累我猜不透!我也会怕!怕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怕你哪天真的厌了倦了……”

“不会厌!”萧北歌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焦躁和坦白,“永远不会厌!听明白了吗?”

他反手用力握住南歌的手,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

“你不是狗!不是玩意儿!”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一个字都砸得极重,“你南时意……是我萧北歌的人!活着是,死了……也是!听懂没有?”

但南歌却仿佛被定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萧北歌那双因为激动和某种难以启齿的羞恼而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那里面不再掩饰的浓烈情感。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半晌,南歌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真的?说清楚了?一辈子,不改了?”

萧北歌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闭上眼,哑声道:

“……嗯,一辈子,不改了。”

—正文完—

作者说

后面会有番外,补完坑会补几对副cp,想先看哪对的宝可以和我说一下

您看的是关于双强的小说,作者精巧的在章节里包含了双强,古代权谋,互攻,相爱相杀等元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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