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中的场景终于不是燕帝端坐于御案之后批着奏折了。
燕帝坐于一方棋桌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上头已成定局的棋局。
甫一进来,李朝颜便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已是孟冬时节,京城的天气也一日冷过一日。而勤政殿的窗子却大开着,殿内的太监侍女冷的缩手冻脚。燕帝仿佛不知冷暖一般,身上依旧是单薄的秋装。
李朝颜刚要行礼,便被燕帝喝住。叫她不在意礼节,直接坐下即可。
平日里即使是边疆急报燕帝也从未直接免了李朝颜的礼。相反,他格外注重这种礼节,先前盛怒之下就晾了李朝颜一个时辰。
当时李朝颜一人躬身立于大殿之中,周围还有前来商事的臣子,几个人讨论的热火朝天,仿佛没看见她一般。直至几人将事情已经定下了个大概,才飘来一句“你觉得如何”。
明摆着就是在朝臣面前羞辱李朝颜。
李朝颜依言坐下,锦凳微凉,一如殿内的寒气。
她垂着眼,余光里是燕帝执棋的手,指节分明,却带着几分不似往日的松弛。
“这棋局,你瞧着如何?”燕帝忽然开口,声音里无半分往日的威严,反倒有几分闲谈的意味。
李朝颜抬眼望去,黑白子交错,黑子已呈合围之势,白子气数将尽,确是定局。
她轻声道:“父皇棋艺精湛,白子已难逆转。”
燕帝闻言轻笑一声,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自幼便聪慧,学什么都快。那时你学弈棋,不过半月,便能与孤拆上几手了。”他语气放缓,带着几分追忆。
“儿臣愚钝,只是棋待诏的人教导的好罢了。”
燕帝指尖捻着一枚黑子,未曾落下。
只斜睨着李朝颜,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棋待诏教得再好,若无你这般剔透心思,也难有那般进益。你五岁那年,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正好,你母后进了新茶,邀孤同品。那时你捧着个小棋盘,非要与孤对弈,输了便哭着要孤袍角上的玉扣,赢了又要去母后宫里讨蜜饯。”
他说着,竟轻轻笑出了声,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温煦往事里。
李朝颜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父皇口中的往事,她并非不记得。
只是那些片段里,更多的是母后在一旁含笑看着,替她解围,替她把剥好的蜜饯塞进她手里。
而父皇,大多时候只是坐在上首,偶尔抬眼,目光里也多是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待雕琢的器物,而非亲生女儿。
“父皇记错了,”她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那年儿臣输了棋,是母后把她腕上的玛瑙串摘下来给了儿臣,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要紧的是输得起。”
燕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你母后素来疼你,宫里谁不知晓?她总说,你是她的心头肉,将来便是嫁了人,也要护得你周全。”
她心里却明镜似的。母后疼她是真,可父皇此刻提起这些,绝非单单念着父女情分。
自她执掌户部逾半年,理清了积压多时的盐税账目,又驳回了几位皇亲国戚借赈灾之名中饱私囊的折子,京中谁不晓得,这位永平公主手里握着的,是能动摇国本的实权。
父皇向来忌惮旁人分权,哪怕是亲生女儿,怕也早就在心里盘算了百八十遍。
“你在户部做得好。”燕帝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刻意的赞许。
他说罢,竟亲自起身,走到殿角的紫檀木架前。那里摆着个霁蓝釉的酒坛,坛口系着明黄的锦缎,一看便知是宫里的珍品。
燕帝取下酒坛,转身时,脸上带着难得的温和:“这是你母后方才送来的石榴酒。她说御园里的石榴熟了,今年结得格外饱满,便亲手让人酿了这坛。”
他唤过一旁侍立的太监,取来两只白玉盏,亲自斟了酒。
水红色的酒液在盏中漾开,带着淡淡的果香,甜润得几乎能腻住人的喉咙。
“你素来不爱饮烈酒,这石榴酒绵柔,正合你意。”燕帝将其中一只玉盏递到李朝颜面前,“尝尝吧,也算全了你母后的心意。”
李朝颜看着那盏酒,眸光微凝。
这酒,与其说是母后的心意,不如说是父皇的试探。
他想看看,她会不会因为这点温情便卸下心防,会不会忘了这些年他是如何在朝堂上敲打她,如何在她与皇子们争权时冷眼旁观。
她缓缓抬手,接过玉盏。入手微凉,酒液的甜香却愈发浓郁,像是一张温柔的网,试图将人网罗其中。
“谢父皇。”她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模样,“也替儿臣谢过母后。”
燕帝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被惯常的深沉取代:
“你这孩子,自小便是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孤有时倒希望你能像寻常女儿家那样,撒个娇,诉点苦,不必总把自己绷得这般紧。”
“儿臣是皇家公主,”李朝颜抬眼,目光清亮,直直对上燕帝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皇家儿女,从来没有寻常可言。”
她这话不软不硬,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燕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端起自己的玉盏:“你说的是。来,饮了这杯酒,也算孤……给你赔个不是。”
“父皇言重了。”李朝颜微微欠身,将玉盏举到唇边。
酒液入口,果然甜得发腻,带着石榴特有的酸涩回甘,滑入喉咙时,却像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从心底慢慢渗开来。
今日喝的这两杯石榴酒味道都不如从前,看来母后是真的手生了。
她没有立刻放下玉盏,只垂着眼,看着盏中残留的酒液。
殿外的风卷着枯叶掠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殿内的寒气仿佛更重了些。
那些所谓的夸奖,所谓的父女情分,就像这杯石榴酒,初尝时甜得动人,细品之下,却满是难以言说的凉薄。
燕帝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忽然觉得这盘棋局,似乎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已成定局。
这女儿,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也更……难掌控。
他重新坐回棋桌旁,拿起那枚黑子,终是“笃”地一声,落在了棋盘最边缘的位置。
“朝颜,你是个极好的公主,可偏偏碰了最不该碰的东西。”燕帝幽幽道。
李朝颜心下一紧,直觉要有大事发生。
对上李朝颜的视线,燕帝眸中的温情不再,只余帝王冰冷的审视。
“孤也不想如此赶尽杀绝,可你得陇望蜀、染指朝政。野心不小,孤自然留你不得了。”
李朝颜霎时瞪大了双眸,瞬间变明白了燕帝想要做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如今朝局暂且平衡,下一任储君人选也有了解决之法,而她这个渐揽大权的公主也委实是留不得了。
那丝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沉,起初只是若有似无的微寒,此刻却骤然翻涌起来,像是有无数根冰针顺着血脉游走,刺得五脏六腑都泛起尖锐的疼。
李朝颜猛地攥紧了袖口,指腹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没让自己失态地蜷起身子。
她抬眼看向燕帝,对方正慢条斯理地用茶盏盖撇着浮沫,神情里瞧不出半分波澜,仿佛方才那句“留你不得了”,不过是在说寻常家事。
“父皇……好手段。”她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怕,而是那股寒意已窜到了心口,连带着气息都滞涩起来。
燕帝这才抬眼,目光落在她泛白的脸上,终于多了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使命的器物。
“这牵机引是西域贡品,发作起来不会太痛苦,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气绝。你素来怕疼,孤选了个最体面的法子。”
“体面……”李朝颜低低地笑,笑声牵动了胸腹,疼得她弯下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父皇觉得,女儿这样死在勤政殿,死在您亲手递的酒里,很体面?”
“总比被冠上谋逆的罪名,拖到闹市腰斩体面。”燕帝放下茶盏,“你是皇家公主,死,也要死得合乎体统,不能污了李氏的脸面。”
“脸面……”李朝颜扶着冰冷的桌沿,缓缓直起身,视线已有些模糊,眼前的燕帝身影渐渐重影。
她执掌户部时,为了查清江南盐案,得罪了多少皇亲国戚?为了追缴赈灾银两,又驳了多少权贵的面子?
那时父皇怎么不说‘脸面’二字?如今用着她挣来的太平,反手便赐一杯毒酒,这便是皇家的‘体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晃了晃,终究是撑不住,跌坐回锦凳上。
那锦凳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竟比体内的寒意还要温和些。
方才还带着甜香的石榴酒气,此刻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变得格外刺鼻。
燕帝看着她嘴角溢出的血丝,那血丝鲜红,落在她苍白的唇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他忽然想起她幼时学步,跌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膝盖磕出了血,却咬着牙不肯哭,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像只倔强的小兽。
那时他虽不苟言笑,心里却也掠过一丝怜惜。
可那点怜惜,在皇权面前,早已被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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