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战,生前是太常寺协律郎。
这是我死后的第七个秋天。
我有预感,今天过后,我悬在颈上的脑袋会与我的身体完全分离,届时我会彻底消失在这方天地中。
但是我不害怕,即使我有预感,自己即将沦落地狱。
我生前应当不是一个好人。
当反贼破城而入,在城内烧杀掠夺时,我抛下府中的老奴、仕女,踏过路边死人的身躯,对沾满鲜血的孩童视若无睹。
我无视生命,只为做一件对大众来说无足轻重的小事:
前往太常寺,将新修不久却被束之高阁的《乐律新编》抱了出来,那是老师留给我,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的东西。
我用仅剩的口粮换取防蠹纸,将书籍仔仔细细包好,放入撒好石灰的樟木箱中,清空了一辆运尸的板车,深夜前往神乐观。
我用了一夜的时间,将那口箱子埋在了校场边那棵硕大的银杏树下,夯实土壤,一层层覆上黄金一样的杏叶。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树下,等着看东升的旭日。
阳光洒满庭院时,反贼破门而入,我假意逃跑,被劈倒在树下。
我身后是他们肆意的笑声,我的头从背后被拉起,尖锐冰冷的刀锋在颈侧反复研磨。
好疼。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心中所念所想只有一个人,
懿博。
他是我的亲人,我的师弟,也是我爱的人。
虽然我知道他厌我、恨我,或许恨不得杀了我。
但此时此刻,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他。
希望我死后,他念及我们幼时的陪伴和师出同门的情谊,有朝一日能来吊唁于我。
只要他肯来,他一定能发现我给他留下的信件,一定能找到掩瞒在血肉之下的这一部典籍,让老师这一辈子的心血、让我们前半生的努力,重见光明。
我的这个执念应该挺强。
所以,在我死后,被这颗百年银杏拘住了灵魂。
我看着自己和同僚尸体被清走,看见染了红的黄叶被冬雪覆盖,再随暖春发出黑腐的臭味,鲜亮的屋檐垂下了丝网。
年复一年。
第四年,当银杏的春芽再次露出尖角,有人迈入了神乐观的门槛。
我以为是他,兴奋得绕着树梢打转,想冲过牌坊确认来人,还没到院门,就被无形的力量扯了回来。
我只能蹲在树下等。
我等到了打扫庭院的工人,等到了祭祀的官员,等到了焕然一新的神乐观。
喔,原来,我等到了朝代的更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期待懿博能发现我给他留下信息,没关系,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就很好。
作品没了可以再写,人若死了,才是消亡的开始。
不知不觉中,脖子原来浅浅的血线开始蔓延。
第六年春,我迎来了神乐观第一批乐舞生,我很失望,他们的素质无法望当年项背。
第七年春,我听到了一个新的旋律,和懿博的创作风格很相似,我绕到那吟唱的舞生跟前,想看一看是不是他新收的学生。
我听见那舞生和同窗笑谈这曲子的由来。
【一日,他陪伴家中长辈前往郊区春猎,因为偷闲跑出了围猎圈,在山中迷失了方向。
眼看日头渐斜,水壶粮袋见空,他心急如焚时,突然听见了一阵琴声。他大喜,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延声而寻,发现一座在竹林中的失修的土屋。
他以为屋内住的是一位世外高人,敲门躬身询问。
琴声戛然而止,屋内发出刺耳的笑声,“你称先生?谁是先生,先生又是谁?”
木门破败,风吹则开。他推门而入,傻眼。
哪有什么世外高人,只有一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坐在一截由烧火木斫成的古琴前,痴痴呆呆地笑。
他要走,却被乞丐拉住。说来也奇怪,虽然那乞丐骨瘦如柴,却十分敏捷有力。
他因为害怕,使劲挣脱,情急下踹在了那乞丐胸口。乞丐连同那破琴一起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灰。
乞丐咳了几声,第一时间爬起来去看那破琴,用抹布一样的衣袖擦拭琴上的灰尘,“后生,你日落前若走不出这座山,就会死在这里。”
他明白,那乞丐说的是事实。
“你叫我一声先生,我不教你不合适。听我一曲,我告诉你出山的路。”
他驻足,双手抱拳,警惕地看着乞丐。
乞丐并不在意,席地而坐,简单调弦,奏了一首新曲。
这首新曲和他从前听到的汉曲全然不同,没有陈词滥调,没有矫揉造作,他从曲子里听到了骏马奔腾的自由,听到了野狼长啸的悲戚。
回过神来,院中已空无一人,泥地上,简单描摹了一副山间地图。
后来,他命人去寻那乞丐,却被告知那座荒山,除了坟堆,什么都没有。】
舞生的同窗们发出嘘声,并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
但我知道,他没有一句虚言。
幼时,老师除了教我们乐律诗书,还会在课业之余带我们研究五行八卦。
我惫懒,应付了事,懿博却颇有兴趣,摆一些迷惑人的小阵法,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我印象中的懿博,风韵自悠、素手清音、意气风发,何以成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佝偻乞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他那要强的性格,当国仇家恨同时落在身上,不疯,或许就活不了了。
活着就有希望。
就好比那个舞生,他就像一丝火光,将我派的琴曲重新传回了人间。
只是还是天赋不够,错了好几处。
我摇头,独自在枝头摇摆伤怀。
晚风萧瑟,树桠微微摆动,仿佛是银杏的安慰。
我蹲在舞生宿舍的房梁上,看着他就着微弱的烛光,谋划着如何从神乐观翻墙跑去教坊。
我津津有味,回想年少时和同窗领过的罚,恍如昨日,
“耳房后的有一狗洞,瘦子可过。”
“谁?”
那舞生惊悚地回头。
“咦,他能听得见我的声音?”
我疑惑,低头,恰巧和那舞生的眼神撞到一起啊,他的眼睛骤然聚焦,直勾勾盯着我。
我下意识把正在流血的脖子捂住,
“不是吧,真能看见我?”
他的嘴慢慢张大,眼看一声惊声尖叫就要破土而出,他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
我无助地在他周围飞了两圈,转头向银杏询问。
银杏的一片嫩叶,随风飘过院墙,落在他的窗台上。
无碍。
我放下心,飘回了树梢。
第二天早会,他迟到了,被先生罚绕着中庭跑圈。
我就站在枝头,扶着脑袋看着他。
风声吹起叶鸣,引起了舞生的注意。
他的瞳孔放大,满脸不可置信。
正当我以为他要再次晕厥,他不确定地开口,
“你是山中的那位先生?”
嗯?
他认错人了,我很高兴。
小时候,懿博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是我调教的,周围人都说我们是亲兄弟。
后来他长大了,老是和我唱反调,便没人再提我俩相像了。
“哪里像?”我追问。
舞生犹豫了一会,“说不上来,许是眼神。”
他因为和我对话停在树下,被教习看到了,加罚了两炷香的马步。
我摇动银杏叶,扬起大风,帮他吹亮香头。
我们就这样相熟了。
我没有纠正他的误会,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师研究的新律有机会被传承。
我抓紧机会,一遍遍磨他的奏乐,告诉他每一个音符的联结原理,告诉他纯律和新律的区别。
好几次他被我从梦中吹醒的时候,怨气都很大,问我为什么这么着急。
对呀,为什么呢?
我眨了眨眼睛,用手将歪掉的头扶正,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日夜交替,银杏终于变得金黄,阳光一照,闪耀了整个神乐观。
舞生在秋考文试中拿到了魁首。
他兴高采烈地跑到树下,把在树梢晒太阳的我摇下来,
“先生,你看见了吗?”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有点儿像懿博,但懿博比他好看多了。
只是,懿博是谁呢?
为什么我会频繁地想起这个人?
我又是谁?
夕阳下,我的脑袋随着掉落光线慢慢从我的脖子滑落,我伸手探了探,连接处只剩下一层皮。
我催促舞生回宿舍练琴背乐律。
而我,为了保证头不会掉下来,死死靠着银杏的树干,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直挺挺地站着。
我久违地感受到了秋意。
当东方的第一缕日光射穿地面,泠冽的秋风迎面吹来,吹散一树金黄,也吹破了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
我不后悔,哪怕等待我的是地狱。
上天对我足够优待,让我知道他还活着,让我可以把他和老师的音乐传承下去。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但意识却格外清醒。
我先是堕入了无尽的黑暗,随着一阵强光袭来,视线范围内,都是望不见边界的白,我的眼睛刺痛,接下来就是漫天的血红,与我被杀那刻的天空很像。
当黑色如浓稠的墨汁再次侵染这个世界,红色慢慢消失,变成了黑夜中的荧惑。
“肖老师,你还好吗……”
是在叫我吗?
我睁开眼,舞台上方的聚光灯刺眼又炽热。
对,我是肖战,一个青年钢琴家。
这是篇前情提要。后文是三人称视角的现代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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