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房里的银河
江南的秋雨总是缠绵,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周,终于在周六清晨停了下来。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铁锈与煤烟的混合气息,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江临川早早醒了,躺在狭窄的铁架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发呆。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他竖起耳朵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直到听到工友们陆陆续续起床洗漱的声音,才敢蹑手蹑脚地从枕头下摸出那张被捂得温热的名片,反复摩挲着上面烫金的“林云州”三个字。
昨晚他特意去公共澡堂洗了澡,澡堂里蒸腾的热气混着廉价肥皂的味道,让他想起福利院冬天的浴室。搓澡师傅用力搓着他后背的老泥时,他望着镜中清瘦的自己,下定决心要以最好的模样赴约。回到宿舍后,他翻出压在箱底的藏青色外套——那是去年过年时,福利院院长送给他的礼物,袖口虽有些磨损,却被他熨得笔挺。镜子里的少年头发被廉价发胶梳得整整齐齐,可眼底还是藏不住紧张的血丝。他对着空气练习了无数遍打招呼的语气,直到隔壁工友敲墙骂他“大早上发什么疯”,这才红着脸停下。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时,江临川差点跳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林云州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慵懒:“我在钢厂南门,方便过来吗?”短短一句话,却让江临川的心跳陡然加快。他匆匆咽下最后一口凉水,抓起自行车钥匙冲出门,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忽明忽暗,仿佛他此刻慌乱又雀跃的心情。
穿过半座城赶到约定地点时,秋日的阳光正斜斜地洒在钢厂南门的梧桐树上。江临川远远就看到林云州倚在树干旁,对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毛衣,外面搭着件黑色风衣,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在灰蒙蒙的厂区背景里,林云州像是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与周围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他的黑色长发被风吹起,露出左耳那枚银色耳钉,淡粉色的疤痕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等很久了?”林云州笑着把咖啡递过来,“顺路买的,美式,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江临川的手指触到纸杯的瞬间,像被烫到般缩了缩。纸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带来一丝凉意。咖啡的苦涩混着奶香在舌尖散开,他紧张得差点呛到,引得林云州伸手轻轻拍他后背:“慢点,又没人和你抢。”林云州的手掌隔着外套传来的温度,让江临川的耳朵瞬间红透。
吃饭的地方是市中心一家新开的粤菜馆,雕花木门推开时,蒸腾的热气裹着鲜虾饺和豉汁凤爪的香气扑面而来。江临川站在门口,望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和穿着考究的食客,突然有些怯步。林云州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他微微发颤的手,熟稔地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普洱。当服务员递上菜单时,江临川攥着菜单的手沁出薄汗,上面的价格让他心惊——一道青菜的价钱抵得上他三天的饭钱。
“其实一直想谢谢你。”林云州用茶盏轻轻拨弄着水面的茶叶,“那天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脱身。”他低头时,左耳的银色耳钉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冷光,那道淡粉色疤痕更显清晰。
江临川盯着自己交叠的手指,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他忽然想起福利院的往事,那些被欺凌的夜晚,蜷缩在角落里的自己,连哭都不敢出声。而现在,眼前这个优雅的人,却因为自己的一次莽撞相救而心怀感激。
林云州突然轻笑出声,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胆小鬼怎么敢拿油墨桶砸人?”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江临川浑身僵硬,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他注意到林云州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还带着淡淡的雪松味,与他粗糙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一股异样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的手能再干净些、再好看些,而不是布满因长期劳作而生出的老茧。
饭菜很快上桌,林云州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虾饺晶莹剔透的外皮裹着饱满的虾仁,烧鹅皮脆肉嫩,连米饭都带着荷叶的清香。江临川吃得小心翼翼,余光却瞥见林云州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林云州的注视下,他觉得连咀嚼都变得困难起来。每咽下一口食物,胃里都像是坠了块石头,他开始厌恶自己吃饭时局促的模样,厌恶自己面对高档餐厅时的怯懦。
“你平时除了送报纸,还喜欢做什么?”林云州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江临川眼里优雅得不可思议。
“我……我喜欢拍照。”提到相机,江临川终于放松了些,“厂里废弃的暗房被我收拾出来了,有时候会去拍些风景。”他没敢说,暗房里已经悄悄挂满了林云州的照片——从巷子里的惊鸿一瞥,到昨天夕阳下的侧影,每张都被他精心标注了日期。那些照片藏着他不敢言说的心事,是他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唯一的慰藉。可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偷偷拍摄的举动无比龌龊,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
林云州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吗?我学画画的时候也接触过胶片,对暗房一直很好奇。”他突然倾身向前,江临川能清晰看到他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方便参观一下你的‘秘密基地’吗?”
这个请求让江临川差点打翻茶杯。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暗房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一旦被发现,林云州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变态?可看着对方期待的眼神,那些拒绝的话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可、可以。”话一出口,江临川就后悔了。他只能安慰自己,大不了趁林云州来之前,把那些照片都藏起来。一路上,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内心不断咒骂自己的愚蠢和不知分寸,为什么要向林云州提起暗房,为什么不直接拒绝。
印刷厂的废弃暗房在地下室,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显影液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江临川手忙脚乱地打开红灯,又把角落里藏着照片的纸箱往里踢了踢。林云州跟在后面,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没想到这里还保留着老式的放大机。”
他伸手触碰墙上挂着的胶卷,手指拂过那些记录着钢厂烟囱、雨天街道的画面:“你拍的都是这座城市?”
江临川点点头,心跳如擂鼓。就在这时,林云州突然转身,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我呢?”林云州的声音低得像羽毛,“你拍过我吗?”
江临川感觉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林云州看到那些照片时厌恶的表情。林云州却笑了,伸手轻轻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垂:“逗你的,看你紧张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江临川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林云州已经走到放大机前,他还傻站在原地。“能教我冲洗照片吗?”林云州回头,眼神里带着孩童般的期待,“我一直想把自己的画变成照片。”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江临川仿佛置身梦境。他教林云州调配显影液,看着对方修长的手指握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胶片浸入药液。红灯下,林云州专注的侧脸美得惊心动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鼻尖因为专注而沁出薄汗。江临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暗房里药液晃动的声音。他一边指导,一边在内心不断唾弃自己,为什么要贪恋和林云州相处的时光,为什么要享受这种触碰的感觉。
“看!”林云州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图像开始显影了!”江临川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靠得很近,几乎要贴上对方的后背。画面在显影液中慢慢浮现,是林云州昨天在学校画的一幅速写——破碎的翅膀在画布上舒展,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美感。
“这是在巴黎游学的时候画的。”林云州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那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这对翅膀,想要飞,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束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中翅膀的轮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江临川想问是什么束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注意到林云州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淡淡的戒痕,虽然很浅,却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他突然意识到,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林云州已经有过漫长而复杂的人生。而自己对林云州的感情,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种认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满心都是对自己的厌恶。
暗房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药液轻微的晃动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当最后一张照片冲洗完成,林云州突然转身,额头轻轻抵上江临川的额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江临川浑身僵硬,他能感觉到林云州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带着咖啡的香气。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江临川的名字。
林云州迅速退开,整理了一下衣领。江临川慌乱地把照片塞进纸袋,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看到林云州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温柔缱绻的人从未存在过。
“我该走了。”林云州笑着接过纸袋,“今天很开心,下次换我教你画画?”他的指尖在江临川掌心轻轻一按,转身离开时,风衣下摆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香。
江临川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摸了摸发烫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林云州的温度。低头看到掌心躺着一枚银色耳钉,正是林云州左耳上的那枚,边缘的淡粉色疤痕在红灯下格外清晰。他将耳钉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觉得自己无比肮脏,怎么配保留林云州的东西,可又舍不得丢弃,这种矛盾让他更加厌恶自己。
这一夜,江临川又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林云州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枚耳钉,放在手心反复摩挲,冰凉的金属渐渐变得温热。窗外传来钢厂深夜的轰鸣声,混着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像是一首低沉的摇篮曲,却怎么也哄不睡满心涟漪的少年。他在心里不断辱骂自己,骂自己不知廉耻,骂自己痴心妄想,泪水无声地滑进鬓角,浸湿了枕头。
接下来的日子,江临川陷入了一种甜蜜又煎熬的等待。他每天都期待着手机震动,却又害怕接到林云州的电话——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对方说话,更害怕自己的期待会落空。他开始频繁地去暗房,不是为了冲洗照片,只是想在那里寻找林云州留下的气息。每次站在暗房里,看着满墙林云州的照片,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可又控制不住地去看,去回忆。
暗房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开始疯狂地拍摄,镜头里全是林云州的影子——钢厂子弟校的围墙、他常去的咖啡馆、甚至是他走过的街道。每张照片都被他精心冲洗,挂在暗房里,组成一个只属于他的秘密花园。他还会在照片背面写下一些零碎的句子,记录下拍摄时的心情,那些不敢当面说出的话,都藏在这些照片和文字里。但每写一个字,他都觉得自己在堕落,在越陷越深,对自己的厌恶也越来越强烈。
一周后的傍晚,天空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江临川正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手机突然响了。林云州的声音带着笑意:“打开窗户。”
江临川疑惑地推开暗房的小窗,看到林云州站在楼下,手里举着一幅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画上是一个少年的背影,站在暗房里专注地冲洗照片,红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画中的少年,分明就是他自己。
“我说过要教你画画的。”林云州大声喊道,“现在,该你教我怎么把它变成照片了。”
江临川的眼眶突然湿润了。他放下手中的照片,跑下楼,在夕阳里奔向那个朝他张开双臂的人。可在奔跑的过程中,那种厌恶感又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林云州的好,不配拥有这份温暖。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往前跑,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抗拒这份感情,哪怕充满痛苦与自我厌恶,也甘之如饴。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也许在这座压抑的小城里,他们真的能为彼此找到一片容身之地,哪怕只是暗房里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也足以盛放属于他们的银河。而在这银河之下,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伴随着甜蜜与痛苦,期待与自我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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