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A大校园，空气凝滞得如同被热浪煮透的糖浆，粘稠滞重。法政楼阶梯教室里那股特有的、混合了旧书页尘土味和百十号年轻躯体闷出的汗味，更是熏得人脑仁发涨。喻柏烦躁地扯了扯衬衫领口，硬邦邦的布料磨得他脖颈发痒。

“喻柏！”讲台上，老教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劈开沉闷的空气，钉在他身上，“亓铭呢？又没来？”

喻柏心里暗骂亓铭这孙子不靠谱，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个堪称“温良恭俭让”的假笑，上半身微微前倾，语气恭敬得挑不出一丝毛病：“教授，亓铭他……急性肠胃炎，刚去校医院挂水了，实在爬不起来，托我给您告个假。”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捏得有些发皱的签到本往前推了推，指尖在那个属于亓铭的空格上轻轻一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老教授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锐利的目光又在喻柏脸上刮了两圈，终于还是拿起笔，在签到本上潦草地划了个勾。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行了，”教授摆摆手，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下课吧。”

喻柏心底那根绷紧的弦“啪”地松开，几乎是立刻捞起桌角那本厚重的《国际法》，拔腿就走。脚步快得像要逃离案发现场，只想赶紧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空气。后门被他“砰”地一声甩上，力道大得门框都震了一下。

走廊里总算有了点对流的风，带着点残余的凉意扑在脸上，稍稍吹散了些他心头的燥火。他低着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只想快点走到楼外那片浓密的香樟树荫下喘口气。那本厚厚的《国际法》被他夹在腋下，硬壳书角硌着肋骨，隐隐作痛。

刚拐出教学楼侧门，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忍不住皱眉。侧门对着的是一小片空地，旁边紧挨着美术系那栋设计感十足、外墙爬满藤蔓的副楼。他习惯性地往阴影里靠了靠，头顶是两栋楼之间连接的一小段露天平台。

就在这时——

哗啦！

一股冰凉的、带着浓烈化学气味的液体，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喻柏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那股黏腻的冰凉感瞬间穿透了薄薄的夏季衬衫布料，紧紧贴在他的头皮、后颈、肩膀和背上。水珠——不，是粘稠的颜料，顺着他的发梢、眉骨、鼻梁，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刺眼的蓝。蓝得炫目，蓝得嚣张，还夹杂着点诡异的、从深到浅的过渡色，仿佛把一小片扭曲的天空硬生生糊在了他身上。

时间凝固了半秒。随即，一股被愚弄和狼狈交织的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理智全无。他猛地抬起头，脖子上青筋都绷了出来，视线穿过模糊的蓝色帘幕，死死盯住头顶上方那截露天平台的边缘。

“操！谁他妈——”积攒了一下午的憋闷和被颜料淋头的暴怒，化作一声低吼，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比他吼出的脏话更快一步地撞进他耳朵里。

紧接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平台边缘探了出来。午后的阳光恰好斜斜地打在那片区域，给那乱糟糟的头发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边，像顶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一张脸急急地探出来，年轻，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气息。额角似乎还蹭着点未干的柠檬黄色块。他扒着栏杆，身体努力前倾，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清透的浅褐色，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毫不作伪的慌乱和歉意，亮得惊人，像被水洗过的琉璃，又像是……不小心跌落了星星的碎片。

喻柏那串即将爆发的、带着法学系辩论队队长凌厉气势的国骂，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像高速行驶的列车被猛地拉下了紧急制动闸，发出刺耳又突兀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维持着那个要骂人的凶狠口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子里那根代表愤怒的弦，“嘣”地一声，断了。只剩下那双在刺目阳光下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有魔力，瞬间吸走了他所有的怒火和声音。

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只有颜料滴落在水泥地面上的啪嗒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没、没事。”喻柏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厉害，和他平时在模拟法庭上字正腔圆的发音判若两人。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碰了碰自己额前被染成深蓝的一绺湿发，动作僵硬得像刚安上的假肢。他看着指尖那抹黏腻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光泽的蓝，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努力组织一个能匹配眼前这双眼睛的理由，“挺……挺艺术的。”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艺术？他现在这副德行，活脱脱就是行为艺术里那个倒霉催的被整蛊对象！

“啊？”平台上的男生显然也愣住了，扒着栏杆的手紧了紧，浅褐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似乎没听懂这突如其来的“艺术”评价。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随即又猛地反应过来，声音更急了，“这怎么行！你的衣服！你的头发！都毁了！我、我赔！同学你等等，我这就下来！”话音未落，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就缩了回去，紧接着是咚咚咚急促跑下楼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敲在喻柏同样混乱的心跳节拍上。

喻柏像个被颜料封印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那粘稠的蓝色液体顺着他的发梢、下颌线，滑过喉结，最后钻进衬衫领口，留下一路冰凉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轨迹。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完了，他刚才说话的样子一定蠢透了。那声干巴巴的“挺艺术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被下了降头。

急促的脚步声在他面前猛地刹住。

“同学！真的真的对不起！我刚刚在调色，没注意桶放得太靠边了……” 男生喘着气，声音里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和满满的歉意，像夏日里被摇过的气泡水。他跑得太急，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金棕色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光洁的额角，脸颊也因为奔跑和焦急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他手里还捏着块沾满五颜六色颜料的抹布，此刻正手足无措地举着，似乎想帮喻柏擦，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眼神慌乱地在他身上那一片狼藉的蓝上扫来扫去。

喻柏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粘在对方脸上。离得近了，那双眼睛里的光更清晰了，清澈见底，映着一点天光和他自己此刻狼狈的影子。鼻梁挺直，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颜色是健康的淡红。阳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仿佛自带柔光滤镜，连空气都变得清爽了几分。

“呃……真没事。”喻柏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嗓子眼还是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喉咙，试图找回一点平时的从容，“意外而已。” 他甚至下意识地扯了下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结果肌肉僵硬，那笑容大概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不行不行！这太糟糕了！”男生用力摇头，那几缕湿发也跟着晃动，他眼神里的歉意几乎要溢出来，像只做错了事、急于弥补的小动物，“衬衫……这颜料很难洗的！你脱下来给我，我保证想办法洗干净还你！或者……或者我赔你一件新的！” 他急急地说着，目光恳切地看着喻柏，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光芒，让喻柏那句“真的不用”怎么也说不出口。

“赔就不用了……”喻柏避开那灼人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惨不忍睹的前襟，那一片晕染开的蓝色确实触目惊心，散发着丙烯颜料特有的、难以忽视的气味。他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洗干净就行。我……我晚点拿给你？” 他试探着问，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蠢蠢欲动。

“好！”男生立刻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脸上瞬间多云转晴，笑容毫无预兆地绽开，带着一种纯粹的、驱散阴霾的暖意，像小太阳突然跳出了云层，“我叫池空意！美术系油画专业大一的！同学你怎么称呼？哪个系的？手机号给我一个？我好联系你！”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飞快，眼神热切地看着喻柏，等待着他的回应。

“喻柏。”喻柏报上名字，看着对方因为笑容而微微弯起的眼睛，心跳又不争气地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却触到一片湿冷的黏腻——手机也未能幸免于难，屏幕和外壳都糊上了一层滑腻的蓝色。

池空意也看到了，立刻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屏幕干干净净，贴着一个可爱的卡通猫爪图案。“用我的存！你报号码就好！”

喻柏接过那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机，指尖不小心蹭过池空意微凉的指尖，像有微小的电流窜过。他低着头，在通讯录新建联系人里笨拙地输入自己的名字和号码。他感觉到池空意的目光就落在他沾着蓝色颜料的手指上，这注视让他手指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每一个按键都按得格外用力。

“好了。”他按下保存，把手机递还回去，动作快得像丢开一个烫手山芋。

“嗯！喻柏学长！”池空意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又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干净得晃眼，“那……我先上去收拾一下‘案发现场’？晚点联系你拿衣服？”

“好。”喻柏只挤出一个单音节。他看着池空意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又噔噔噔地跑上楼梯，那跳跃的金棕色发梢很快消失在平台的入口处。

空气里还残留着浓烈的丙烯气味，身上的黏腻感也依旧清晰。喻柏却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直到一阵风吹过，带着颜料湿气的衬衫贴在背上，激起一阵凉意，他才猛地回过神。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蓝色颜料的手掌，又抬头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平台边缘，池空意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和最后那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像被按下了循环播放键，固执地在脑海里反复闪现。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像个刚从蓝色染缸里爬出来的幽灵，一步一步挪回宿舍楼的方向。一路上收获的惊诧目光，他全都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