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常安早上是被冻醒的。

　　北方的冬天早上七点天才隐约亮起来，却还是呈深蓝色，屋子里很暗，陆常安够不着灯，也不想打扰到他哥，他睡相不老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在了陆远长的一侧，并不是脚尖挨着肩膀那样的姿势。

　　他以一种十分憋屈的姿势蜷缩着，虽然和他哥离的很近，脚一蹬就能伸陆远长脚上，这才导致他没盖着被子，冻的发颤。

　　陆常安有些迷糊的睁开眼，房间昏暗，又很安静，只剩下睡的很沉的陆远长的呼吸声。那声音不大，也很平淡，只是配合着周遭的环境，才能明显听出。

　　陆常安尝试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揪点儿，却发现他每捞一下，他哥的神情就变得越来越严肃，呼吸声也变得有点儿急躁，他不敢再碰被子了，万一给哥哥吵醒了，正巧他又在做噩梦，那岂不是真要被赶出去了吗？

　　他被冻的嘴唇都抖着，忍不住想要往陆远长那边靠，却又担心他被吵醒，极力忍住那想躺进陆远长陆远长的怀里的欲望。

　　冬天到底是冷的，那时候农村没有地暖和空调，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连穿件厚棉袄都是奢侈的了，所以陆远长和陆常安最讨厌冬天，因为冷。

　　或许两个身躯靠在一起就会温暖，可陆常安不敢，他哥讨厌他，他心里清楚的很。

　　陆常安盯着陆远长的脸，心里暗暗窃喜着，他哥这么好看，连凶自己的时候，自己看见这张脸就什么都忘了，只想一直看着他，光明正大地说一句“你可真好看”。

　　只可惜，陆远长听他这样说，恐怕要冷哼一声，然后不搭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做别的事。

　　陆常安觉得自己要被冻成冰块了，好在的是他哥终于醒了，没被吵醒，自然醒的。

　　天冷，没有人不喜欢赖床，陆远长也是。他好像没有发现身旁的弟弟早被冻醒，也没有立即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想继续眯一会儿。

　　陆常安反正是忍不了了，他尝试扯了扯被子后，明显感觉到了陆远长一愣。

　　“你什么时候醒的？”陆远长皱着眉头，扭着头问他。

　　陆常安实在是冷，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刚才。”

　　陆远长听见点了点头，没再理他，而后把裤子在被窝里暖了一小会儿，穿了下了床。

　　被子里还有着余温，陆常安把自己唔得严实，好歹是暖和了点，问:“哥，几点了？”

　　陆远长从床上下去，没再抬眼看他，带了些刚醒的鼻音回答:“不知道，睡你的觉。”

　　陆常安回了句“噢”，知道他哥要去洗漱就不再说话了，但也没睡，就躺在被窝里，看着他哥。

　　陆远长做什么事都不着急，也不算是慢悠悠，但总给别人一种“心如止水”的感觉，可能在外人眼里，他什么也不在意，少什么多什么都无所谓，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闷无声。

　　就连小时候的陆常安也这么认为，如果不是后来，他大概也会觉得陆远长什么也不在意，来世间一遭，不过平淡如水，没有什么大起大落，自己什么死法都行，不过别扰了别人清静。

　　只是后来，他也才明白他哥也有一个执念，陆远长也是好久才清楚，自己心底，刻着一个从小到大都讨厌的人的名字。

　　花姐和大多数老年人一样，每天都早起，陆远长醒来之前她便做好饭了，吆喝着让兄弟俩起床。

　　花姐闯进房间，看着在床上躺着的陆常安，以及正在洗脸的陆远长，有点儿顿了一下，问:“常安咋跑你这儿了？”

　　陆常安没睡，当然听到了，心里想:我咋怎么跑这里来了你心里不清楚？

　　不过花姐问的是陆远长，他也不敢插嘴，即使插嘴了，虽说花姐可能不介意，不过怎么着也不该和长辈这么说话。

　　陆远长把水泼脸上，不紧不慢的回她:“昨晚你压着他，给他给他们看压醒了。”

　　家里没有热水器，洗漱的水都是凉的，这让陆远长的手看起来红红的。

　　花姐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赶紧吃饭去，一会儿迟到了。”

　　饭一直在锅里闷着，才刚做好不久，不知是因为陆远长手刚刚触碰了凉水还是什么，即使隔着玻璃碗端着饭也觉得格外的烫。

　　就被陆常安看到了他右手食指内侧的一个小伤口，他突然想起那天陆远长给他做的所谓的“豆浆”，“豆浆”或许是刚盛出来的，还冒着热腾腾的烟雾。

　　陆远长那天焦急的抢过他手里的碗，没注意到“豆浆”从碗里撒了些出来，伤到了陆远长的手。如果他真的喝下去，那得多烫？陆常安这才意识到，他哥哥虽讨厌他，却下不了狠手，也做不到真的伤害他。

　　陆常安下了床，跑到厨房，又不知道说什么，静静跟在他哥身后，看着他右手食指的那个小创口。

　　这点小伤对于陆远长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陆常安心中，深刻的意识到一件事——他哥还是不舍得伤害他的。

　　是念在那点儿破碎的亲情还是怜悯？这解释不通，陆常安心里也确实在纠结，既然讨厌自己，又为什么下不了狠手，让自己喝下那碗滚烫的“豆浆”，不过在七年后，他也隐约探寻到了那问题的答案。

　　陆远长被他跟的有些不耐烦，皱着眉问他:“你跟我去上学？”

　　他猛地一停，陆常安差点要靠在他身上。

　　陆常安抬眼对上陆远长的目光，被他的眼神吓一跳，无措的说了一句:“不用……”

　　陆远长没再理他，扭头就将斜挎包拿起来朝门外走。

　　那包是兄弟俩爸爸上学时期用过的，上面无一不萌发着岁月的痕迹，从他爸上学到他上学，包外面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不用猜都知道是花姐缝的，那斜挎包是深蓝色牛仔质地的，可能因为用的时间长了，被洗地有些褪色。

　　落竺和他爸走之前没留给陆远长什么，这包虽破旧，确使陆常安常常看到哥哥对着它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陆远长是在思念四年不见的父母，亦或许是在抱怨父母四年不来看望他一次。

　　即使过节时的电话，也因为怕浪费话费急匆匆就挂断了。

　　陆常安看着他哥远去的背影，觉得周围有点落寞，如果真的可以，他也挺想跟他哥去上学的，不过是早出生个四年而已。

　　不过这天不行，他得和花姐去市集上买鞋。如果花姐自己去了，再买个不成样子的鞋，那他哥的脚不还得冻着？

　　花姐朝屋子里喊了句:“常安，走，咱去集上。”

　　陆常安立马跑出来，跟在花姐身旁。花姐拉着他的手，慢悠悠的走着，即使村子里的路不太颠簸，可由于花姐的左腿，陆常安还是能变现感觉到花姐走路一顿一顿。

　　如果花姐腿是好的，那么现在就不用走这么慢了，他巴不得马上飞到集上。

　　花姐牵着他的手，“咱们一会儿再买点菜，中午做啥饭？”

　　陆常安摇摇头，往常他要在前一天晚上就央求明天中午做什么吃什么，今天就不一样，他心里全是买鞋子这事儿。

　　“咋转性成你哥了？”

　　“……今天不饿。”

　　花姐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不过一个四岁半的孩子，说什么也就是什么了，她没再跟陆常安说话。

　　未县集离着永村不远，因为花姐腿的原因，只得慢慢走，于是到了中午他们才到。

　　北方的冬天，大多数的时候，中午就算是有太阳也明显感觉得到冷。

　　陆常安的手怕是要冻僵了，他偶尔见过几次哥哥把手贴在他自己的脖子里取暖，虽说手是热了一会儿，可脖子又受了凉，不过陆常安没管，他学着陆远长的方法将手贴在脖子处。

　　花姐见了，罕见的摸摸他的头，打趣着说:“你这傻小子，搁你哥那儿学的花招？”

　　陆常安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随后反应过来，又拨浪鼓似的摇起来。

　　她把那只摸陆常安头的手伸回去，或许也感觉冷，缩在了袖子里，“我又不会揍你俩，摇什么头。”

　　花姐说的是真的，陆远长从小到大虽没有那么不省心，可在小的时候他也是调皮捣蛋的，小小的他甚至吃个饭都能将碗打碎，花姐只是表面说几句，从没真下过狠手。

　　可陆常安就是怕呀，任何关于陆远长的事情，他都想沾上点关系，可又怕还没接触到，就被驱赶了回来，如果陆远长看到自己模仿着他的动作，心里是怎么想的？

　　陆常安不知道他是会厌恶还是怎么，即使陆远长不在意，他自己也很固执，明明做什么都怕被发现，却又忍不住的去模仿。

　　给陆远长买鞋子也是一样，他怕哥哥穿不上暖和的棉鞋冻脚，也怕哥哥知道是他的意思拒之不收。

　　他也是憋屈的，或许有时候他想尝试靠近哥哥一点，但不光哥哥，他自己也会条件反射的躲开。

　　这或许是一种条件反射，一切缘由只是他怕被哥哥讨厌罢了。

　　市集可比村里热闹多了，村子里面几条街都找不到一家超市，连小卖铺都是少之又少；市集就不一样，一条宽大的路上全是摆各式各样的地摊，又或是小型的门店。

　　花姐年轻时是很闲不下来的，要么跑去地里帮忙干活，其余时间就和她那些老姊妹儿处处转悠。

　　虽说不少人会在背后对花姐指指点点，说她不像个闺女，女孩子家家的，整天遍地跑，不成个样子。不过花姐从来都不在意，她向来是“我行我素”的风格，她决定的事，谁也打不着转。

　　年轻时的她经常来这里，对这里的路很熟悉，她一路直走就到了一个地摊上。

　　摊主是个年轻女人，三十岁刚出头，一见有人来就从椅子上做起来连忙招呼。

　　陆常安虽然没见过什么太好的鞋，但他蹲下来，看着摆在盒子上的鞋鞋面犹如塑料般僵硬。

　　“大姐，咱这儿的鞋都便宜，又好看，你想要啥直接挑就行，给旁边这孩子买的吧？我这儿的鞋都是这么大的孩子穿的，一条老街就数我这边的鞋最受欢迎。”摊主笑眯眯的看着花姐和陆常安。

　　这倒不知让花姐如何解释了，她本想着来这里看看，相不中就不买，不过摊主一段话让她无路可走无路可走了。

　　“不买了，不是给我买的。”

　　陆常安突然一句话冒出来，花姐悬着的心算是定住了，她目光扫过这里，鞋确实都是像陆常安这么小的孩子穿的，如果穿在陆远长脚上，恐怕要很违和。

　　“走了…”陆常安看着定在原处的花姐，伸手拽了拽她。

　　花姐才回过神来，跟着陆常安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只留下摊主站在原处落寞的身影和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