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岳阳派经此变故,死伤殆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小弟子。昔日森严肃整、繁华热闹的岳阳派,如今,只剩一片凄惨凋零之景。屋外,大雨如注,仿佛在为每个劫后余生之人倾诉着无尽的痛楚,连绵不绝。
与岳阳派这边的愁苦截然不同,刚才还在众人面前哭哭啼啼、凄凄惨惨的赵敬,此刻身着一身精致华服,正悠然自得地陶醉在一片袅袅熏香之中,与他的义子——蝎王,兴致勃勃地盘点着这次猎杀的“成绩”。原来,背后那个操纵一切的人竟然就是他!
大富贵之人赵敬,平日里一副大善人的模样,在高崇面前说话都不敢高声,遇事更是哭哭啼啼,显得懦弱无能。可谁能想到,这样的他,竟是这个惊天大局的真正布控者。而且,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名号响亮的毒蝎,竟然也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刃。
“以高崇的武功,完全可以逃走后再谋出路,可没想到,这五湖碑一塌,他就彻底崩溃,直接以死谢罪了。”蝎王此时小胖手托着腮,眼神紧紧追随着赵敬,脸上带着一丝感慨,轻叹道,“唉,人都死了,那岂不是满盘皆输了吗?”继而,他又满脸崇拜地看向赵敬,夸赞道,“义父,您还真是算无遗策,对人心的洞察简直入木三分啊。”
大操盘手赵敬此番可谓大获全胜,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禁得意洋洋地说道:“刚者易折,皎者易污。高崇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压了他太多年,而义父这盘棋,也陪他下了整整二十年。压死他的,就剩那最后一根稻草。现在好了,我赵敬功行圆满了。”说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只可惜呀,还有点美中不足……”
蝎王听闻,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赵敬身边,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急切地问道:“还有什么美中不足呀?”
赵敬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被黄长老出来摆了一道,让桃红和绿柳把高小怜给劫走了。”
“蝎儿已经派人去追了。”蝎王赶忙请示,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义父,这高小怜要不要灭口啊?”
赵敬老谋深算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道:“万万不可,我要让她活着,而且要活得好好的。她现在就是我的一面活招牌,她过得越好,就越能彰显我的大仁大义呀。”
听他如此打算,蝎王乖巧地点点头,讨好地说:“好,蝎儿听您的。”
蝎王的顺从,让赵敬心里十分欢喜,他就喜欢这种对一切都绝对掌控的感觉。他目光里满是赞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伸手拉住蝎王的手,说道:“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要不是你用蛊术将邓宽迷得毫无心智,想扳倒高崇还真没那么容易。不过,你看看高崇那些弟子,一个个对他忠贞不二,尤其那个宋怀仁,我对他那么用心,可没想到他是个双面细作。”说到宋怀仁,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怒气,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提到这件事,蝎王似乎有些委屈,微微嘟起嘴,语气中带着些娇气道:“我早就说过,之前那姓宋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义父你还不信,还收他为义子,为这事还跟我大吵一架,还生我气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看到了,蝎儿说的是不是对的?”
赵敬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满的宠信,已然给了他答案。
说起宋怀仁,也是一个在争宠之下的冤死鬼罢了。在三白山庄那夜,其实是赵敬指使宋怀仁上演了一出监守自盗。只是不巧,宋怀仁偷盗琉璃甲的时候,正巧碰上于天杰,顺手便将于天杰杀了。可那天,送琉璃甲回来的却是蝎王。据蝎王说,宋怀仁要将琉璃甲交给高崇,是他截杀了宋怀仁,才保住了琉璃甲。
实际上,宋怀仁解决掉于天杰这个麻烦后,便要去找赵敬交差。但他只走了不远,便被树影里一个黑衣人吓了一跳。那人不吵不闹也不动手,只是背着手,从树影里缓缓走到月光下,露出一张如皎洁月色一般的面容。
“蝎王,原来是你呀,吓我一跳。义父叫你来的?”宋怀仁和蝎王同为赵敬义子,自然认得,便也放松了戒备,脸上带着一丝疑惑问道。
蝎王看着宋怀仁,眼神冰冷,冷冷地说道:“是,琉璃甲给我吧。”
宋怀仁根本没多想,下意识就拿出了琉璃甲,可待到要递给蝎王时,才突然想起什么,警惕地说道:“且慢,你可有义父的号令、印信?”
蝎王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皱了皱眉头,说道:“本王都亲自来了,还要什么印信?”
宋怀仁重新收好琉璃甲,一脸严肃地说道:“事关重大,不可轻忽。义父只让我夜盗此物出来,可他从没说过要我转交给你。”
“你说什么?”蝎王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杀气,死死地盯着宋怀仁。
宋怀仁知道,蝎王平时就阴阳怪气的,性格怪异,也并不惧怕他,镇定地说道:“没有印信,这东西我是不会给你的。”
蝎王微微向他倾了倾身子,眸子里映出宋怀仁那如玉光洁的俊俏脸庞,脸上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缓缓说道:“你我同为义父座下心腹,本该……算了,你走吧。”
宋怀仁虽对他的出现感到不解,但也没防备蝎王会害他。毕竟,赵敬对宋怀仁还是十分疼爱的,料想蝎王不敢动他。可是,他刚与蝎王错身而过,就感觉后心一凉,一柄弯钩瞬间捣碎了他的心脏。宋怀仁心知遭到暗算,却再没机会说出只字片语,如枯木一般直直倒地而亡。
“本该你死,我活。”蝎王这才慢悠悠地说完刚刚那半句话,从宋怀仁身上取出琉璃甲,看着宋怀仁的尸身,冷冷地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义父身边有我一个就够了!”
赵敬这人岂是那么好糊弄的,对蝎王的话只信一半。可是,他这个人非常识时务,绝对不会只凭怀疑,就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义子,再跟蝎王闹翻。当即,他就表示十分相信蝎王所言,还把那琉璃甲交由他保管。这一招,可算是给蝎王吃了个定心丸。义父肯将这宝贝托付给他,可见心里眼里只有他了。蝎王自此更是对赵敬言听计从,调遣起来绝无二心。
提及往事,蝎王一脸得意,信誓旦旦地说道:“蝎儿说的没错吧,还好我把宋怀仁给宰了,要不然义父您的琉璃甲和计划可全泡汤了。”
赵敬亲密地揽着蝎王的肩膀,哄小孩似的说道:“好了好了,我错啦,蝎儿,对不起。以后义父啊,就只有你一个好儿子。琉璃甲呢?”
“这是义父的信任,我随时都戴在身上的。”原来,蝎王用一根五彩绳栓了那圆扣形的琉璃甲,整天贴身挂着。说着,他从衣襟里掏出琉璃甲,在赵敬面前晃了晃。
赵敬轻轻将那琉璃甲给他放回衣襟,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蝎儿啊,义父的身家性命可都交给你了。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人……还有一件事情你得去办。”
“义父随便吩咐。”蝎王被赵敬哄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别说一件事,就是有再多事,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赵敬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说道:“穆思远那个蠢货要好生安抚,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蝎王满脸疑惑,皱着眉头问道:“穆思远这头蠢驴,武功稀松平常,蠢笨如牛,长得又丑,留着他有什么用啊?”
“蝎儿啊,你想想那羊群。”赵敬算计起人心来头头是道,脸上带着自信的神色,“羊群的习性,只会愚不可及地挤在一起,但凡有一只头羊出来引路,其他的蠢羊就会一拥而上。哪怕这只头羊去的是狼窝。五湖盟就是这个羊群,而穆思远,就是义父选中的头羊啊。”
蝎王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赵敬的用心,也对他的深谋远虑由衷佩服,恭敬地说道:“我总是不如义父目光深远。总之,以后我什么都听义父的。”
赵敬得了这许诺,自然是得意非凡,继续给蝎王和自己描绘着未来的蓝图,“只要你我父子同心,这江湖、这天下、这武林,早晚都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说罢,他交给蝎王一份名单,表情严肃,目光中透着凶狠,“这上面的人务必须清理干净,手段要酷烈,不留活口。蝎儿,我要你懂得,奴役人心的不仅仅是贪婪。”
蝎王倒是敏而好学,一脸虔诚地问道:“那是什么?请义父赐教。”
赵敬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目露凶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恐惧。”
逼死了高崇,接下来他便要清除异己,树立威望,成为新的武林盟主。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仿佛挂起了一幅巨大的水帘。沈慎只身一人,仅带着一个随身包袱,在雨中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岳阳派。
赵敬也在雨中匆匆追了出来,将那苦苦挽留、依依不舍的戏码,演绎得淋漓尽致。只见他眉头紧锁,满脸焦急,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大声喊道:“五弟,五弟。你去哪儿啊?大哥尸骨未寒,你要把这摊子都留给我吗?”
沈慎面容憔悴不堪,大雨如注,将他浑身浇了个通透,脸上的水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嘴唇颤抖着,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痛苦与自责:“我留下来干什么?我哪还有脸留下来?如果不是我惹是生非的话,大哥他不会……”说着,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被这沉重的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
赵敬哭丧着脸,满面愁容,他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沈慎的衣袖,恳切地挽留道:“五弟,如今五姓兄弟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如果再走,五湖盟就真散了。”那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无奈,仿佛五湖盟的存亡就在沈慎的一念之间。
沈慎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与坚定,说道:“小怜还被劫持。大哥临终前告诉我,要我一定把小怜平安带回来。”说话间,他的目光越过赵敬,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被劫持的高小怜正身处险境。
赵敬赶忙回应,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道:“合盟上下都会努力寻找,邀之他也出去找了。你听二哥的,别走!五湖盟不能群龙无首,你给我留下来。”说着,他双手紧紧抓住沈慎的手臂。
沈慎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岳阳派议事大殿,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痛苦,还有深深的疲惫。他长叹一口气,道:“我走,比留着好。如果我能找到小怜的话,我会把她带到大孤山竹海,再也不回这个伤心之地。”说完,他突然伸出双臂,一把紧紧拥抱了同样被雨浇透的赵敬,在他肩头停留了许久,万分不舍地说道:“二哥,五湖盟就委托给你了。兄弟没用,对不住。”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他松开赵敬,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脚步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蝎王见沈慎走远后,才不紧不慢地撑着伞走了出来。他走到赵敬身边,微微皱眉,眼中满是心疼,轻轻将伞遮在赵敬头顶,小声说道:“义父,就这么放他走了?那琉璃甲……”
毕竟二十几年的兄弟,就算是装,也入戏半生。沈慎这一走,赵敬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和不舍,更夹杂着一丝不平。同为异姓兄弟,沈慎为了高崇,可以与他并肩作战、共赴死难,可却不肯为他赵敬留下来。虽然,他也并非真心要沈慎留下来,可是,心里,就是莫名地有那么点失落。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道:“高崇这厮老谋深算,他是预着了英雄大会恐生变故,又怕沈慎无力自保,才会把琉璃甲留着自己保管。”
蝎王听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握紧拳头,道:“管他真的假的,让蝎儿先追上去把他做了。”说着,便要抬脚追上去。
赵敬听闻,即刻回神,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万万不可!我要沈慎活着。”他看向蝎王,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对蝎王强调道:“你如果擅自行动,别怪义父无情。”好几次,蝎王都是杀了他在意的人再说诸般理由。相比较,那些人都没蝎王有用,他便没深究,二人多少恼些日子罢了。可沈慎,他绝不许他死。
“是。”蝎王见他十分认真,心中一凛,自然不敢忤逆,低下头,应了一声。
赵敬自知刚才的语气过于严厉,心中有些不忍。他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蝎王的手,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软语相告:“你要体谅义父的用心。义父隐忍半生,终于要扬眉吐气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故旧在旁作证,那我这一路走来,不等于锦衣夜行吗?”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憧憬与期待。
蝎王微微嘟起嘴,脸上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轻声安慰他:“蝎儿见证义父一路走来。”
赵敬疼爱地看着他,伸手理了理他那如缎柔顺的墨发,目光中满是宠溺,道:“你怎么算?你和我都是一家人,一心同体,不算旁人。”
山洞内,温客行依旧阴沉着脸,神色颇为郁闷。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被算计了,虽说有周子舒在一旁好言开解,可那股窝在心底的火,怎么也散不出去。
正这般沉默着,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一个麻袋冷不丁地砸在二人脚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他俩瞬间警觉起来,浑身肌肉紧绷,目光如炬地看向声源处。再瞧洞口,只见一白衣人撑着伞,步伐悠然,似踏风而来。
待那人走进山洞,他们才看清,来人正是叶白衣。
叶白衣目光径直投向周子舒,开口便是毫不客气地招呼:“秦怀章的徒弟,没想到你武功不咋地,跑起来倒是挺快,可让我一顿好找。”说着,眉头微微皱起,似有几分埋怨。周子舒却神色从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前辈,又见面了。”
叶白衣剑眉一挑,语气带着几分呛声:“什么又见面了?我可是一直追着你呢。都怪这家伙太难缠,拖了我的后腿,才把你跟丢了。”说话间,瞥了温客行一眼。
温客行本就瞧叶白衣不顺眼,像是天生犯冲,见他盯着周子舒,那股子醋意“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毫不掩饰地朝叶白衣直甩眼刀。可叶白衣和周子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就没往温客行身上瞧一眼。温客行一身华服,本就显眼,此刻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开屏的孔雀,却被叶白衣彻底无视了 。
“师父。”张成岭听到外面的动静,从山洞里面匆匆跑了出来。见来了个陌生的白衣人,小脸顿时闪过一丝害怕,本能地就往周子舒身边躲,双手紧紧揪住周子舒的衣角。
“成岭,这位是叶白衣叶前辈。”周子舒温和地对张成岭说道,而后又转头将张成岭介绍给叶白衣,“前辈,这位是小徒成岭。”
张成岭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整个人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魂魄仿若还没完全归位,目光中满是惊疑不定,反应也比平日迟缓了许多。他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见叶白衣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撇了撇嘴,毫不留情地说道:“傻了吧唧的,一代不如一代喽!”
温客行终于忍不住了,怒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手中白扇狂扇,没好气地呛道:“我家孩子再傻,也总比那些张嘴就不说人话的老妖怪强多了。”
叶白衣反应极快,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上下打量着温客行,开口问道:“你家孩子?怎么,你也是四季山庄的人?”
这一问,直接把温客行和周子舒给问住了。温客行张了张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愣是一时语塞,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慌乱,就像平静湖面突然被投入巨石,泛起层层涟漪。
在这慌乱之中,他下意识地不自然瞟向周子舒,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仿佛触及了什么滚烫之物,像被烫到般迅速错开。
这一切,都被叶白衣尽收眼底。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回想之前的种种情形,心中对二人关系似乎有了几分猜测。
“那里面是谁?”温客行赶忙故意错开话题,眼神朝着麻袋的方向示意。
“你希望里面是谁啊?”叶白衣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自然不会好好回答他的话。
温客行没好气地瞪着他,不客气地回怼:“你!”
叶白衣冲着他挑了挑眉,故意气他:“你希望是谁那就肯定不是谁喽。”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气氛愈发紧张,眼看着就要吵到动手的地步。周子舒赶忙出来劝解,一边伸手阻拦,一边无奈地说道:“算了算了……”
可两人这会儿正斗在气头上,哪里肯听劝。只听温客行变本加厉地作践叶白衣:“唉,你个脸比小白脸还白的蛤蟆精老妖怪……”
叶白衣也不甘示弱,直接叫板:“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敢跟我斗,出去啊?”说着,还往前迈了一步,挑衅地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是什么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即便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叶白衣,也绝不肯在气势上输人,梗着脖子就要往外面的大雨里冲,非要跟叶白衣一决高下。
周子舒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迅速伸出手死死拉住温客行的手臂,温客行被他拉住,却仍不甘心地挣扎着,一边用力扭动身躯,一边大声叫嚷道:“阿絮,你别拦着我。走……”
周子舒紧紧拉着温客行,身体微微后仰,同时苦笑着转头对叶白衣说道:“算了,算了。叶前辈,你们看,外面正下着雨呢。能不能挑个晴天再‘斗鸡’啊?”说话间,他眼神里满是无奈与求情,仿佛在向叶白衣传递着“别再刺激他了”的信号。
叶白衣和温客行听了这话,各自心中一想,觉得此刻确实没必要非要争个高下,这较量也不急在这一时,于是情绪渐渐缓和,这才稍微安静了下来。
张成岭好奇那袋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人,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下身子解开绳扣查看。山洞里光线昏暗,当他打开那麻袋,一张惨白阴森的少年脸瞬间映入眼帘,吓得张成岭“啊”地尖叫一声,整个人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又躲到周子舒身后,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只敢从指缝间偷偷往外看。周子舒见状,上前去瞧,这才认出被叶白衣绑来的竟是龙孝。
大概是吵累了,山洞里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叶白衣这会儿摸了摸肚子,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转头看向周子舒,大大咧咧地问道:“秦怀章的徒弟,有吃的吗?”
周子舒总觉得这个称呼听着别扭,微微皱眉,皮笑肉不笑地说:“前辈,我有名字的。你可以叫我子舒或周絮。”
百年老人叶白衣却理直气壮地一瞪眼:“我爱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你哪那么多废话?”
周子舒低头控制了一下表情,才又抬起脸来,温文尔雅地道:“前辈说的是。”
这厮如此混账无礼,气得温客行眼睛直眨巴,心里琢磨着得想个什么法子好好教训教训他。
周子舒向来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计较,无奈地笑了笑,赶忙顺着叶白衣的话说:“前辈说的是。”
叶白衣不耐烦地催促道:“说的是,吃的呢?”
众人一番翻找,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吃的,找来找去,倒是还剩下一个饼。周子舒无奈地拿起饼,递给叶白衣。
叶白衣一脸嫌弃地接过饼,挑剔地问道:“这是什么呀,这是人吃的吗?”
如此刁难周子舒,温客行彻底被激怒了。打又打不过,便想着从嘴上损他,转头问张成岭:“成岭,你家可有四十卷版的《说文解字》?”
张成岭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温客行为何突然说起什么字典,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回答道:“啊,有,有吧。”
温客行猛地合上折扇,动作干脆利落,而后手指直直地指向叶白衣,大声说道:“那‘神憎鬼厌’一词旁的解说绘图,配的是不是这副尊容?”
周子舒和张成岭听闻,都顺着温客行那白扇所指的方向,看向叶白衣。
哎呦,小子,只有你会拐着弯骂人吗?叶白衣可没什么长者风范,立刻回怼道:“之前还听到谁在那豪言壮语地要什么真相,结果被人耍得团团转,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呢,还有脸在这胡吹?”
这叶白衣骂人可真够狠的,句句都精准地戳在温客行的痛点上,把他气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还不算完,叶白衣又转头看向张成岭,说道:“唉,小子,你家那《说文解字》里头‘贻笑大方’这个词,画的就是这副尊容吧?”
找回刚才一局后,叶白衣还不肯放过温客行,接着数落道:“想要真相?你以为真相是兔子,守着一棵树自己就撞过来了?想要真相你去找了吗?你知道上哪儿找吗?你找得到吗你?”
温客行被怼得哑口无言,心里又气又急,可又实在找不到反驳的话。
周子舒赶忙出来打圆场,一脸诚恳地说道:“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叶白衣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你们以为高崇千里迢迢把这臭小子请来,就是让他在英雄大会上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龙渊阁在他老爹手里的时候,勉强还算个像模像样的戏班子。可如今的龙渊阁主这四个字,已经一文不值了。这臭小子有什么用啊?”
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叶白衣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浓重。
温客行最看不惯他这副嘚瑟的样子,没好气地催促道:“老妖怪,别卖关子了。你抓他来做什么?”
“闭嘴吧,小蠢货。”叶白衣怼够了温客行,这才慢悠悠地揭秘道,“他就是一把钥匙。”
温客行完全被气懵了,像个炸了毛的孔雀,又抢着问:“钥匙?”
叶白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容炫和琉璃甲二十年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龙渊阁就是打开那些往事的钥匙。”
温客行再次被看穿了心事,心里有些慌乱,忙不迭地掩饰否认:“我为何要想知道容炫和琉璃甲的事?”
叶白衣看着这个嘴欠又嘴硬,还爱跟他吵架的年轻人,难得地如实相告:“等你活到了我这把年纪啊,你就清楚了,有时候想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并不是什么难事。”
人老精,可温客行这会儿根本体会不到,还以为这老妖怪又在炫耀,依旧满脸不服气。
拼死拼活闹了一场,结果却是千算万算一场空。这一场英雄大会下来,没几个人比黄鹤更糟心的。他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来到事先与桃红绿柳约定的地方。那对老古怪正看守着高小怜,高小怜靠在墙边的稻草堆上,双眼紧闭,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均匀绵长,装作早已沉入梦乡的模样。
周遭静得能听见桃红绿柳低声交谈的琐碎字句,那些话语像针一样扎进心里,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她岳阳派的惨状,提醒她父亲高崇的惨死。她的手藏在宽大的袖中,悄悄攥成了拳——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锋利的碎瓷,那是她从岳阳派废墟的瓦砾堆里,趁乱紧紧攥住的东西。
忽然,桃红转身去墙角翻找水囊,绿柳也背过身去整理绳索。就是现在。
高小怜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颤,随即飞快地抽出那半片碎瓷,趁着两人转身的间隙,将瓷片狠狠按在身下的稻草上。粗糙的草秆硌着掌心,碎瓷的棱角刺进皮肤,她却像毫无所觉,只凭着一股执拗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刻着。
先是一撇,再是一捺,一个“赵”字的轮廓在稻草上渐渐显现。刻到最后一笔时,碎瓷猛地硌进指腹,一阵尖锐的疼意传来,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像是淬了冰。绝望还在,却被一层薄薄的、冰冷的隐忍盖了过去。她飞快地将碎瓷重新藏回袖中,指尖的血珠渗出来,在稻草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像一颗凝住的血痣。
她重新闭上眼,呼吸依旧平稳,可藏在袖中的手,却攥得更紧了。有些债,有些恨,就算身处绝境,也得先在心里、在骨头上,刻深一点,再深一点。
“黄兄,情况如何?”绿柳一见到黄鹤,赶忙凑上前,脸上满是急切之色,迫不及待地询问结果。
“他娘的,白忙活了一场!”黄鹤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抬手指了指靠在墙根的高小怜,满脸懊恼地说道,“好在还有这个臭姑娘。你们说,我是先拿她跟赵敬谈谈条件,还是先耍弄一下沈慎那个蠢货?”
这个黄鹤,肚子里全是算计人和挑事的主意。
桃红婆见他一身血污,脸上写满疲惫,想必现场争夺必定激烈,不禁皱起眉头,好奇地问道:“琉璃甲到底落谁手里了?”
“没人。”黄鹤无奈地叹息一声,脸上的神情满是沮丧。
“没人?”这回答让桃红绿柳两口子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置信。
黄鹤苦着脸,摆了摆手道:“那厮在临死前说琉璃甲已经被他毁了。我才不信呢!可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身上确实没有。”
绿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不在啊?我们忙活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说着,又转头看向黄鹤,追问道,“高崇的尸体呢?五湖盟抢回去了吗?”
黄鹤无奈地一摊手,撇了撇嘴道:“尸体?哪还有什么囫囵个的尸体,都被那些疯狗给撕碎了。我跟你们说,真的没有琉璃甲呀。”
他这番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高小怜的耳中。得知父亲惨死,高小怜原本柔弱的面容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此刻,大仇在身,环顾四周却无亲可依,又被恶人困住,满心的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要痛哭,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倔强地不肯落下。
高崇真的毁了琉璃甲吗?自然没有。
就在五湖碑广场上杀得昏天黑地、一片厮杀之际,在一条绿荫浓郁的小路上,一群清风剑派弟子正护送着掌门的马车匆匆赶回山门。
随行的一个弟子显然不明就里,对师父缺席英雄大会颇有看法,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师父,您确定不去英雄大会,直接打道回府吗……今日,各方豪杰齐聚英雄大会,正是咱们扬名立万的好时候啊,如此盛况,师父怎能缺席呢?”莫怀阳坐在马车里,眉头紧皱,压根没有搭理他。那弟子却不死心,又继续说道:“再者说了,您和高盟主关系如此之好,这咱们是不是应该……”
“闭嘴!”莫怀阳面色一沉,声音不大,却坚决果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说回山!”
在那不算宽敞的马车轿厢内,莫怀阳神色凝重,双手沉重地托着一个锦帕,里面静静躺着高崇委托他保存的三块琉璃甲。
清风剑派的势力本就不弱,可如今,他手上的这几块琉璃甲,却足以让整个江湖与清风剑派为敌。高崇啊高崇,这是托付给他莫怀阳一个多么大的麻烦啊!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早早便做出一副与五湖盟决裂的姿态,自己匆匆赶回山门,并且,从此封山谢客。
再说曹蔚宁与顾湘,那日,他们遇到柳千巧和于丘峰后,在二人的帮助下,带着重伤昏迷的曹蔚宁来到一处静谧的小院安顿下来。
曹蔚宁一连昏迷了三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好在上天垂怜,还能喂进一些汤水和草药。
直到第五日,一直昏睡的曹蔚宁,宛如诈尸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大声喊道:“阿湘!”
正端着温水,准备给曹蔚宁擦身的顾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吓得手一颤,水盆里的水溅出些许。她赶忙放下水盆,几步跑到床边,嗔怪道:“哎呀,你怎么做起来了?”
曹蔚宁一把紧紧攥住顾湘的手,气息急促而不稳,眼神中满是紧张与庆幸,说道:“阿湘,还好你没事。我梦见,我没能保护好你。”他这一动,牵动了伤口,刚才因情急未觉察,这会儿见顾湘安然无恙,才后知后觉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我怎么会这么疼?”
顾湘赶忙伸手扶住他,佯装生气地说道:“你好好躺着吧,都被人打成筛子了。躺了这些天,还保护得了谁呀。”话虽如此,可见他终于清醒,顾湘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咚”地一下落了地,生出几分踏实的感觉。又见他伤重昏迷还惦记着保护自己,心中既感动又有些不是滋味,眼眶微微泛红。
“阿湘,我做了好多梦,一直醒不来,每个梦都没能好好保护你。我都急坏了!”曹蔚宁执拗地不肯躺下,双手紧紧攥着顾湘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坚持要把心里话一股脑儿说出来,“最后一个梦,我都死了,还乐滋滋地在奈何桥边等你,我心想着肯定得等你六七十年,等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可是没过多久你就下来了。我心想不对呀,这不是早夭了吗?把我给急坏了!”
“咒我呢你?”顾湘说着,伸手在他头上轻轻一点,可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点得这个爱做梦的傻子身体晃了晃,又牵动了伤口。曹蔚宁疼得眉头紧皱,倒吸一口凉气。顾湘见状,脸上满是紧张与心疼,慌忙伸手摸摸他的头,轻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不疼不疼啊。”
“不咒不咒,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曹蔚宁也觉得那梦太过凶险,说出来恐怕对顾湘不好,心里着实在意得很。他一边说着,一边慌忙挥舞衣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想要赶走这不祥的噩梦,那模样既傻乎乎的,又显得极其认真。顾湘看着他,不知怎的,眼眶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曹蔚宁见顾湘神情黯然,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温柔地说道:“阿湘,你心肠这么好,你肯定会长命百岁的。”不过,曹蔚宁的思维向来跳跃得很,刚刚还感动着顾湘,这会儿突然就想起了高小怜,一脸着急地问道:“小怜姐呢?”
顾湘强压下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神色有些凝重,诚实地告诉他:“她被那两个老妖怪掳走了。”
“那咱们去救她!”说着,曹蔚宁挣扎着就要往床下爬,脸上满是焦急与决然。
顾湘赶紧伸手去阻拦这个心急的傻子,双手用力把他按回床上,无奈地说道:“哎呀,行了吧,你好生躺着吧。都只剩半条命了,能救谁呀?”
曹蔚宁被按回了床上,一脸茫然,脑袋上仿佛顶着无数个问号,问道:“那是谁救的我,我师叔吗?我师叔他们在哪儿啊?”
顾湘一边将他放平,仔细地盖好被子,一边耐心地一一回答他:“行了,我的祖宗,是华山派于掌门救了你。你好好躺着休息,别乱动啊。我去熬点药给你吃。”
曹蔚宁自己也清楚身体状况,刚才只是稍稍动了动,便疼出了一身冷汗。眼下,确实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乖乖听话,安静地养伤。
顾湘安顿好曹蔚宁,刚一出门,便见于丘峰和柳千巧站在门口。她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他们来了多久,刚才自己与曹蔚宁的话他们又听了多少,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于丘峰率先露出和善的笑容,开口招呼道:“顾小姐,曹贤侄没什么大碍吧?”
“没什么大碍。”顾湘微微皱眉,语气有些冷淡地回道。
于丘峰见顾湘仍旧对他充满戒备,脸上笑容未减,继续示好道:“那就好。难得曹贤侄侠义心肠。此间是我华山派别院,就让他安心在此静养吧。”
顾湘本就不愿意搭理这位,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行了,于大掌门。我都跟他说了。您不必委屈自己和我这个鬼谷小妖女虚与委 蛇,请自便吧。”
柳千巧听到她读错字音,微微一愣,随即轻声纠正道:“湘儿,是虚与委蛇。”
于丘峰本就是来探望一下曹蔚宁,并无其他事。如今,既然人没什么大碍,他也不便多留,便客气地告辞道:“行了,你们在这聊。我先回去了,别扰了曹贤侄的清静。”
看着于丘峰渐渐消失的背影,顾湘有些恼地看向柳千巧,埋怨道:“千巧姐,你就不能在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吗?”
柳千巧轻轻拨了拨顾湘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神中满是宠溺,笑道:“湘儿,你还是这么不学无术,怎么配得上名门高弟?”
顾湘自然知道柳千巧所指是曹蔚宁,顿时脸上一阵发热,又羞又恼地说道:“谁要配他了呀?姑娘我皇子龙孙都配得上,那个大傻子……”
“是是是,我们湘儿啊,配皇帝都委屈了。瞧瞧,连我们的无心紫煞也有初识愁滋味的一天。”柳千巧看出顾湘害羞,赶忙顺着她的话安抚,伸手轻轻捏了捏顾湘的脸颊。接着,她神色变得有些担忧,担心顾湘顾忌于丘峰,便认真地嘱咐道:“湘儿,听姐姐一句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眼下曹少侠身上有伤,你们就先在华山派别院住着,待我将主人安顿好再做打算。”
这些天,顾湘没日没夜地守着曹蔚宁,一直没机会跟柳千巧问个明白。今日曹蔚宁终于醒了,她才有心情打听心中的疑惑。她歪着头,好奇地问道:“千巧姐,华山派掌门怎么会和你一起救罗姨出来?你拿什么话诓住他的?你和我通通气呗,别等下我说错了。”
柳千巧实在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她与于丘峰的恩怨纠葛,便简单敷衍道:“他的儿子死在了五湖盟手里,我许诺帮他报仇,他便帮我救出主人。”
“这么简单?”饶是心思单纯如顾湘,也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不过,她仍旧没有怀疑柳千巧,只是一脸关切地嘱咐道:“我觉得呀,那个人狡猾得很,姐姐,你要小心一点啊。”
柳千巧欣慰地笑了笑,轻轻拉过顾湘的手,拍了拍,说道:“我的好湘儿,你就别替姐姐操心了。你快去照顾曹少侠吧。”
顾湘应了一声,与柳千巧别过,转身自去为曹蔚宁煎药。
这日晌午,毒辣的日头高悬于空,毫无保留地倾洒着炽热光芒,将四野炙烤得仿若蒸笼,滚滚热浪如汹涌波涛般翻腾不息。通往蜀中的官道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线,偶有几缕热风卷过,裹挟着干燥与闷热,叫人窒息。
官道旁,有一片难得的绿荫,繁茂的枝叶交织错落,似一把巨大的绿伞,为大地投下斑驳阴凉。其间,蝉鸣阵阵,如同一曲不间断的燥热乐章,愈发衬出这夏日的难耐。就在这片绿荫下,一行人正匆匆赶路。
前方,两位风姿卓绝的俊美公子并辔而行,各自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那马身姿矫健,四蹄生风,马蹄踏在地面,扬起些许尘土。阳光洒在马背上,映照出一层耀眼的光泽,更衬得马上之人风度翩翩。其中一人,正是温客行,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灵动,透着几分狡黠;另一位则是周子舒,他神色清冷,双眸犹如深潭,平静中却透着一股坚毅。只是在周子舒的马后边,却用一根长长的绳索拴着一名瘦弱的小公子,正是张成岭。
他被绳索拖拽着,脚步踉跄,脚下步伐凌乱,似是毫无章法。小小的身躯上,竟背着五六个包袱,包袱随着他的晃动左右摇摆,愈发显得他身形单薄。此时的张成岭,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小脸涨得通红如熟透的番茄,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衣衫更是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因疲惫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跟随。马车外观朴实无华,并无过多装饰,显得稀松平常。但那赶车之人,身姿容貌却让人一见惊艳,宛如仙人临世,正是叶白衣。此刻的他,双手握着缰绳,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偶尔微风拂过,吹动他的发丝,更添几分出尘之态。
没错,这一行人便是结伴前往龙渊阁的温客行、周子舒、叶白衣与张成岭。
随着日头渐高,天气愈发酷热难耐,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变得滚烫。温客行瞧着周子舒脸上的汗珠,眼神一亮,立刻凑上前去,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意,说道:“阿絮啊,热不热?你看你都流汗了。来,我给你扇扇。”说着,他身子前倾,往周子舒这边靠过来,手中扇子轻轻晃动,试图为他带来一丝凉意,可那扇出的风,也带着温热。
周子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微微皱眉,嗔怒道:“本来不热,一听你说话就心头火起。”
“不热不热,给你扇扇便不热了。嘿嘿。”温客行笑着又往他身边凑了凑,扇子摇得更勤了。
“温叔,师父好得很呐,你还是关心关心我吧。”张成岭累得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实在忍不住,开口吸引注意。
大人们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却偏偏让他走路,还在他身上负重,要求他边走边练功。在这酷热的天气里,折腾了半个时辰,张成岭身上的袍子都能拧出水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瞬间被滚烫的地面蒸发。
温客行听到张成岭的叫苦,眼睛微微一转,与周子舒对视一眼,而后回头,笑眯眯地看了张成岭一眼,那笑容里似乎藏着几分调侃,却并未说话。
周子舒勒转马头,冷冷地瞥了张成岭一眼,目光如冰,厉声道:“又偷懒,再多练半个时辰。”
张成岭一听,耍赖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不愿起来。他边喘着粗气,边苦着脸,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可怜巴巴地说道:“师父,这套流云九宫步我已经练了几千遍了,早就走得滚瓜烂熟,真的不会出错了。可不可以不练了呀?”
周子舒眉头紧皱,神色愈发严厉,生气道:“还敢顶嘴,多加一个时辰。”
温客行见势不妙,怕周子舒真的把张成岭逼出个好歹,赶忙凑过去,一边给周子舒扇风,一边赔着笑脸劝道:“阿絮,你平时这么温柔一个人,怎么教起徒弟来这么严厉呀!拔苗助长,是祸非福,这孩子啊得慢慢教才行。”
周子舒黑着脸,目光如炬地盯着温客行,质问道:“怎么个慢法?”
“阿絮这是因材施教,严师才能出高徒嘛!”温客行一见他如此,立刻换了副说辞,脸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容。见周子舒脸色未缓,又赶忙举起双手投降,“好好,我闭嘴。你说得都对!
张成岭望着师父站在烈日下的身影,又看了看地上那方被踩出浅痕的九宫格,咬了咬唇,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周子舒转头看向张成岭,神色严肃,语重心长道:“谁求都没用,笨鸟先飞的道理不懂吗?我能护你一时,能护你一辈子吗?”
其实,周子舒是真的着急。他深知自己来日无多,而张成岭基础又差,如果现在不下狠手,恐怕到自己去世,都教不了这孩子什么。这些,温客行心里清楚,叶白衣也清楚,只有张成岭毫无所知。
傻小子张成岭真的累惨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周子舒,解释道:“师父,我没说我不飞呀,可是,就算现在飞也真的飞不动了。”
温客行看着张成岭热得通红的脸,满脸的不忍,再次劝道:“功是要练,可要是中暑了,不就练不成了?我看这成岭是真的不行了。要不,让他回车上先歇歇?”
周子舒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赌气道:“接着练。你徒弟还是我徒弟,你教还是我教?”
温客行见他气鼓鼓的模样,像只炸了毛的猫,立刻服软,讨好地笑着:“好好好,我闭嘴,你说的对。”
周子舒瞥见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暗自思忖:“老温这几日犯了什么毛病,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可怜的张成岭,遇到这狠心的师父,也只能认命了。不死就得接着练。就这样,一直折腾到日头渐渐西沉,天边染上了绚丽的晚霞,如火般燃烧的晚霞将天空染成了橙红色,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一行人这才安静下来。
他们寻了一处空旷且临近水源之地,准备在此露宿。清澈的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仿佛撒上了一层细碎的金箔。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发出清脆的声响,似在诉说着夏日的宁静。
周子舒转头对温客行道:“老温,你陪我去找点吃的。”
温客行一脸体贴,说道:“你先歇歇,我去就行。”转而便去叫张成岭:“孝顺徒弟,跟我去弄点吃的。”
张成岭坐在地上,一脸苦笑,无奈地举起他那因练功而肿胀的小手,展示给温客行看。手掌又红又肿,连手指都有些蜷曲,他可怜兮兮地说:“温叔,我连小拇指都动不得了。”
周子舒神色冷峻,忽然纵身跃起,于路边随意折了根树枝,身形一转,潇洒地示范了一招击刺式剑法,枝头嫩叶恰好搔在温客行脸上。他收势落地,先看向张成岭:“看清了么?”随即转向温客行,语气不容置喙,“成岭不准去,还得练功。晚饭前,击刺五百下。”
“啊?师父!”张成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子舒目光落回他身上,补充道:“还有昨日教你的‘有凤来仪’,也得再练五百遍。”说罢,便与温客行一同去寻吃食。
叶白衣找了个枯木桩坐下,老神在在地嘱咐:“对了,钓两条鱼回来,晚上我要喝鱼汤。”
温客行嘴角微微一动,不客气地回怼道:“我还想喝老怪物汤呢。你怎么不把自己炖了?”
“臭小子,让你嚣张。”叶白衣也顾不得泥巴脏手,脚下迅速抠起一块泥土,当作暗器朝温客行砸去,那泥块带着风声飞了过去。
“老温。”周子舒无奈轻唤,带着几分制止。
温客行立刻叫屈:“嘿!又不是我先起的头!明明是这老怪物先没大没小的,你倒来训我?”
叶白衣坐在木桩上,脸上木然无波,慢悠悠接话:“我说的不是人话,你说的也不是?”
温客行被噎得一噎,悻悻闭了嘴,往前走时故意抬脚踢了踢路边石子。小石子“咚”地弹起,正落在叶白衣脚边。叶白衣眼皮一抬,弯腰拾起那石子,屈指一弹,石子便朝温客行后心飞射过去。
“嘿!”温客行像是背后长了眼,头也不回地侧身一躲,石子擦着他肩头飞过,“老怪物,还来真的?”
话音刚落,周子舒已转过身来。温客行立刻收了促狭神色,换上惯常的笑模样,几步追上去凑到他身边:“阿絮走快点,晚了可就钓不上肥鱼了。”只是那笑意挂在脸上,没真正漫到眼底。
他随手拨开方才沾在脸颊的嫩叶,指尖划过皮肤时轻轻一顿,而后便一路安安分分地跟在周子舒身侧,目光却忍不住定定落在他的背影上,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寻到溪边,温客行沉默地钓起鱼来。夕阳余晖洒在水面,将他的侧脸映得朦胧。他面无表情地收起鱼竿,望着新钓上的鱼在草地上挣了几挣,终于不动了。
“阿絮……”温客行喃喃出声,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他望着远处周子舒拾柴的身影,心里明镜似的——阿絮这般逼成岭,怕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想趁着还在,把一身功夫都传给这孩子吧……唉……
打归打,既然叶前辈特意交代了,自然少不了他的鱼汤。
等到天黑透了,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将大地温柔包裹。繁星点点,如同镶嵌在绸缎上的璀璨宝石,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四个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吃饭,跳跃的火苗映照着他们的脸庞,忽明忽暗,为这夜晚增添了几分温暖与神秘。
温客行贤惠得如同小媳妇,他细心地盛起第一碗汤,笑意盈盈地递给周子舒,说道:“阿絮,尝尝味道。”
“唉,这年纪轻轻的,不懂得尊老啊?”叶白衣说着,理直气壮地将那递给周子舒的汤抢了过去。
“没事,再盛一碗。”温客行知道也抢不过他,只好大度地笑了笑,又盛了一碗递给周子舒,依旧满脸笑意:“阿絮。”
“谢了,老温。”周子舒坦然接过,而后吩咐道:“成岭,把这碗汤拿去给龙少阁主。他想吃的话你便喂他。”
温客行脸上原本凝着的心事重重瞬间被他掩去——他眼角余光瞥见周子舒正回头望过来,恰好瞥见张成岭被热汤烫得手忙脚乱,瓷碗在手里颠了两下险些落地,忙顺势指着那狼狈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小成岭这是想把碗吞下去不成?”
周子舒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见他笑得开怀,终是没说什么,只悄悄转回头,唇边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
温客行见此,又好脾气地给他盛了第三碗,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问道:“阿絮,你为什么叫那个臭小子少阁主啊?”
叶白衣刚好喝完那碗汤,放下碗,勤快地解释道:“秦怀章和龙雀是生死之交,当年龙雀认识容炫那个小畜生,还是秦怀章介绍的呢。”
周子舒的目光在温客行脸上顿了顿,见他因叶白衣的话敛了笑意,终是没说什么,只悄悄转回头,唇边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
温客行听到叶白衣话里的“小畜生”,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道:“小畜生?容炫是你什么人,你又怎么知道容炫和这些人的关系呀?”
叶白衣对温客行一挑眉毛,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想知道啊?”温客行满眼期待地等着他说下文,他却话锋一转,损道:“你怎么跟个老娘们似的,什么都打听。”
温客行气得咬牙切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打也打不过这老东西。
周子舒怕他们又吵起来,赶忙揽过话题,说道:“前辈,此次入蜀,山高路远,您怎么知道龙渊阁就会有答案?”
叶白衣神色平静,缓缓说道:“除了始作俑者,当年的内部人还活着的,也只有龙雀了。是不是真有答案,也只能去找他了。”
张成岭这时恰好回来,一脸求知欲地讨教道:“前辈,师父,龙雀到底是谁啊?”
周子舒神色有些感慨,向他说起前尘往事:“龙渊阁老阁主龙雀,是你太师父的莫逆之交。四季山庄传承下来的那些机关术的皮毛,都是传自龙渊阁。我初入师门的时候,龙老阁主还经常来探望,关系很是亲密。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失踪了。师父跟他之间有些误会,便也没有去寻访。直到后来,师父收到了一只机关雀带来的求救信,这才知道事有蹊跷,便数度入蜀。”
张成岭满脸担忧,关心地问道:“那,师父,太师父找到人了吗?”
周子舒微微摇头,神色有些无奈,说道:“没有,没有人知道龙渊阁的真正所在地。传说是一间会移动的山中堡垒。当时天窗羽翼未丰,我几次三番派人去寻,每次去寻的人都告诉我,标注的地址没有任何问题,但去到标注的地址,却全无踪迹,仿佛那地方凭空消失了一般。”
嘴欠的叶白衣看着三人,一张嘴就把他们挨个得罪了一圈:“还不是他们废物,头都这么没用,下面的人更废物。废物徒弟,废物朋友。不过,这汤炖得尚可。”说着,自己又盛了一碗。
温客行气得直眨巴眼睛,咬着牙道:“你活这么大怎么没被人掐死啊?”
“我武功好啊。”这句噎得温客行无话可说。是啊,要不是武功好,只在温客行手下,这叶白衣恐怕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周子舒见状,开玩笑地说道:“叶前辈,小心汤里有毒啊。”
叶白衣自顾自地喝着汤,忽而抬眼看向周子舒,反问道:“你不喝?”
周子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瞬间意识到自己好似给自己挖了个坑。好在夜色如幕,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几分,不至于让他脸红得太过显眼,他只是微微侧过头,试图悄悄掩饰那份尴尬。
叶白衣,此人着实不简单,武功高强不说,眼光更是锐利如鹰,早早就瞧出了周子舒与温客行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此刻,他斜睨了周子舒一眼,嘴角微微一勾,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哼,这汤倘若有毒,难道还会第一碗就端到你周子舒面前?”
温客行原本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见周子舒这般反应,瞬间明白了叶白衣话里的深意。他只觉得一股热意“腾”地一下涌上脸颊,原本白皙的面庞瞬间染上了一抹红晕。他有些慌乱地别过头,假意去整理一旁的物什,试图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他此刻的不自在。
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偷偷瞟向周子舒,眼神里带着几分羞涩与柔情。他暗自思忖,叶白衣这老家伙,说话也太直接了些,怎的就这般轻易地将自己心底的小心思给戳破了。一边想着,他的脸愈发滚烫起来,好在夜色深沉,不至于让旁人瞧得太过真切。
而周子舒虽侧过了头,却也留意到了温客行的异样。两人这般微妙的反应,落在叶白衣眼中,他不禁暗自好笑,轻摇着头,继续慢悠悠地喝着汤,嘴里还嘟囔着:“年轻人啊……”
在这静谧的夜里,月光温柔洒落。叶白衣适时的调侃,如微风轻拂,打破宁静。周子舒与温客行顿时面露羞涩,眉眼间情意流转。此刻氛围微妙,恰似一幅细腻的画,这一幕,无疑会成为他们记忆中珍贵的回忆。
这日,赵敬与蝎王正兴致勃勃地下棋。只见俏罗汉领着无常鬼、急色鬼和开心鬼前来问安。这三个家伙已然叛出鬼谷,来拜见新主子。三人齐声说道:“参见主上,蝎王。”
蝎王向来高冷,眼皮都未抬一下,依旧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棋子。倒是赵敬显得格外热情,满脸堆笑地招呼道:“无常兄,急色兄,想必这位便是开心兄了?怠慢怠慢啊。”
无常鬼赶忙上前一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恭维道:“赵兄,蝎王。赵兄这次可真是运筹帷幄呀,让无常我心悦诚服。”
赵敬看上去毫无架子,双手微微摆动,笑道:“哪里哪里,君山英雄会能顺利部署,还少不了无常兄和诸位鬼兄的一份功劳啊。”
这时,开心鬼嘻嘻哈哈地跑到赵敬和蝎王跟前,一边行礼,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见过赵盟主,哈哈哈,见过蝎王。”
赵敬也跟着放声大笑,目光中带着几分欣赏,夸赞道:“果然,开心兄能得此雅号,真是让人一见就开心呐。”
“急色。”无常鬼扭头轻声提醒急色鬼去单独见礼。
急色鬼赶忙对着赵敬恭敬地一拜,满脸讨好地恭维道:“赵盟主终成大业,来日武林至尊舍君其谁啊?”
赵敬这个笑面虎,脸上依旧和和气气,微微摆了摆手道:“哎呀,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客气。以后来日方长,目前,这琉璃甲还下落不明,以后仰仗各位的地方还是很多呀。”
“赵兄,您说高崇在英雄会上毁的是假琉璃甲吗?”无常鬼眉头微皱,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我是怕兄弟们别忙来忙去的,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赵敬听他如此问,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依旧从容道:“高崇,我还是了如指掌的。他这么做啊纯属是掩人耳目。他想一死了之,终止大家对真琉璃甲的争夺。真琉璃甲,一定是被他妥善安置好了。所以各位还是要努力追寻。另外,寻找吊死鬼一事,各位也要上上心呐。”说罢,他又记起五湖盟弟子向来对鬼谷深恶痛绝,怕这几人投诚有疑虑,便拍了拍胸脯,打包票道:“不过,五湖盟的事,你放心,交给我善后,大可不必多虑。”
无常鬼听他这么说,还真以为赵敬把他们当兄弟了,脑子一热,又问了个越矩的敏感问题,脸上带着些许试探:“那说到这儿,无常还有一事不明,您说,温客行说吊死鬼盗走了他的琉璃甲,五湖盟不是有五块琉璃甲吗?您手上又有几块啊?”
蝎王一直静静地听着,未发一言。就在这时,他果断落下一子,嘴角微微上扬,似乎略胜赵敬一局。
赵敬看了一眼那棋局,终于舍得从蝎王对面缓缓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踱步到老无常身边,附身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无常兄,该让你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让你知道的,何必挂怀呢。”
赵敬这话说得看似不疾不徐,但却让无常鬼心里猛地一凛,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老无常一听,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触了赵敬的逆鳞,有点蹬鼻子上脸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赶忙找了个说辞,冲着急色鬼和开心鬼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匆匆退下。
到了他们的住处,急色鬼警惕地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盯梢的,这才赶紧关上了门。
那开心鬼像挺尸般瘫在椅子上,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稍稍消停下来,一边笑一边喘着粗气说道:“老无常,你这办的是什么事啊?咱们和这些正道狗混在一起,出力不讨好,能有什么好处?何况,我看这赵敬和蝎王……哈哈,哈哈哈,骨子里也是疯的。”
本以为找个新主子可以被重用,可方才一看,人家赵敬表面上和和气气,可骨子里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
无常鬼脸色阴沉,眼神中透着一丝狠厉,阴森森道:“我何尝不知道他们都是疯子。不是疯子,怎么布下这样的局?不布下这样的局,又怎能实现我心中所想?”
开心鬼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没想到这老无常还是个有想法的鬼,忍不住问道:“你想干什么?”他思索了片刻,突然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转头对急色鬼道:“他,想当谷主。”
急色鬼一脸不屑,撇了撇嘴,劝无常鬼道:“谷主有什么好当的呀?三千恶鬼日夜提防着取彼而代之。这谁能一辈子背后长着眼睛呀。最后都得死。”
无常鬼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道:“没错,即便是当上谷主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不见天日。就算像温客行这样凶恶的谷王,最终也难逃命运的吞噬。”
开心鬼越发不明白了,挠了挠头,追问道:“那你想的是什么?”
“你,难道就没想过,重返人间?”无常鬼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缓缓溜达到二人中间,继续蛊惑道,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容,“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玩最美的女人,杀最狠的敌人!”
急色鬼被这描绘的美好前程蛊惑得热血沸腾,激动地连说:“好,好,好!”
开心鬼一边笑,一边嚷嚷着,脸上满是无奈:“想,我做梦都想!老无常,易容改面没人会认得,你是十大恶鬼之首,可就我这张脸,啊?就我这真气出差说不了话的毛病,谁不认得?”
无常鬼凑到他跟前,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倘若我告诉你,这武库里藏有能医死人肉白骨,治疗世间一切沉疾重病的神医谷圣物,你怎么想?”
开心鬼眼睛一亮,低头想了想,似乎是看到了破除回人间的关键难题有了解决办法。一时间,三个恶鬼都找到了共同的伟大理想,仿佛顺着一线希望就能爬回人间。他们光是想想都觉得未来太过美妙,刚才那点不愉快瞬间抛诸脑后,那奇形怪状的魔性笑声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差点掀翻了房顶。
费了半生心血,赵敬终于扳倒了高崇。如今,他觊觎的便是那五湖盟盟主之位。
这日,他特意褪去往日的锦衣华服,不再簪金戴玉,而是身着一身素净白衣,脸上挂着如丧考妣的悲痛神情,恹恹地坐在岳阳派议事殿往日高崇的位置上。
赵敬对前来参加首次议事的各帮派首领说道:“坐吧,各位兄弟,别客气。” 他眼神扫过堂下,发现空着两个席位,便皱了皱眉头,问道:“巨鲸帮和紫浪坞两位当家的去哪儿了?”
铁砂帮帮主赶忙站起身来,满脸怒容地说道:“这帮孙子翻脸不认人,还公然宣言要破誓出盟,不再来了!”
赵敬微微叹了口气,故作豁达地说道:“五湖盟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人起二心在所难免,这也是人之常情。”
铁砂帮帮主替他打抱不平,涨红了脸说道:“赵大侠,您可是宅心仁厚啊!可这帮孙子办的这叫什么事?他们现在就是把咱们当初入盟的誓言,他娘的当了甘蔗,嚼巴完甜味就想吐出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漕帮帮主也站起身来,满脸感慨地说道:“五湖盟百年历史,从未出现过盟主与邪魔歪道同流合污、坑害兄弟这种大丑闻,真是让人痛心啊!”
赵敬听闻,赶忙站起身,冲那漕帮帮主摆了摆手,一脸严肃地说道:“先盟主是不是与鬼谷勾结,还没有盖棺定论,杀害兄弟这种罪名也非同小可。让外人胡乱说说也就罢了,咱们自家兄弟怎可先乱了阵脚?”
铁砂帮帮主见赵敬似乎不信高崇勾结鬼谷,便着急地说起近日变故:“赵大侠,这不过数日光景,当初抢高崇尸身的那些人个个不得好死呀!难道这还不够说明那是鬼谷的人在为高崇报仇吗?”
漕帮帮主接着列举鬼谷的行动,神色凝重地说道:“崆峒长老死在开心鬼手上,鹰爪门孙重暴死街头,铁掌帮十六名弟子尸横客栈,胸膛上各刻一字,组成‘杀我一人,灭汝满门,青崖山鬼,睚眦必报’十六个字。此刻江湖上人心惶惶,对五湖盟更是不乏怨言。这一关若是过不去,巨鲸与金虎的离散只是个开始。”
赵敬见众人神色凄然,自知到了该表态的时刻。他神色凝重,缓缓穿梭于众人之中,似乎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又刻意提起些英气,大声说道:“赵某虽然不才,但我深深地知道,越是在这样艰难险阻的时刻,我们兄弟越是应该勠力同心。五湖盟的崛起并非朝夕之功,只有砥砺前行,才能向外界展示吾辈之决心。五湖盟不幸逢此变故,但是,只要各位当家的相信赵敬,赵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住五湖盟的声誉,让五湖盟绵延百年!”
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中流砥柱,众人哪有不信服的道理。上到这些江湖结盟门派,下到岳阳派幸存弟子,无不对赵敬臣服。
至于那些不臣服的,赵敬则大摇大摆地带着蝎王找上了门。
来到巨鲸帮,赵敬一行人二话不说,先控制了门人弟子。赵敬带领蝎王、铁砂帮以及毒菩萨、俏罗汉等人在堂外驻足,此时,里面帮主汪默轩正与长老们议事,汪默轩嗓门极大,所说的话被这行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长老皱着眉头劝道:“帮主,脱离五湖盟之事可是要三思呀。”
汪默轩气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说道:“三思个屁!赵敬庸碌懦弱,本就不是个做事的人。有他当老大,五湖盟早晚得完蛋。”
听到这话,赵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挥手,早有毒蝎杀手手起刀落,结果了一个巨鲸帮门人。那门人被堵着嘴,只能发出一声闷哼,尸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惊得屋内众人一阵慌乱。
赵敬推门而入,径直朝着汪默轩走去,脸上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质问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汪帮主,我和你一向志同道合,相交莫逆,可你却在背后这么说我,做弟弟的实在是痛心啊!”
汪默轩等人见此情形,便知赵敬这是来兴师问罪。其他长老纷纷站起身来,只有汪默轩昂然坐在帮主主位上,没有起身相迎,眼神中满是不屑。
铁砂帮帮主在旁边帮腔道:“就是,汪默轩,你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还不赶快给盟主跪下磕头认错。咱们盟主大人大量,兴许这次饶你一时糊涂。”
此时,有巨鲸帮长老认出了赵敬身边的随从,惊恐地惊呼道:“四大刺客,毒蝎!”
汪默轩毫不惧怕,指着赵敬的鼻子骂道:“赵盟主,传言非虚呀,你果然和毒蝎同流合污。”
铁砂帮帮主俨然已经成了赵敬的忠实走狗,跳着脚指着汪默轩呵斥道:“闭上你的鸟嘴!”
赵敬厚颜无耻,还装模作样地解释道:“汪大哥,误会了。毒蝎现在已经归顺了五湖盟,以后,咱们就是自家兄弟,理应和气相处。”
赵敬对外就这样把见不得光、臭名昭著的毒蝎给洗白了。
汪默轩为人正直,自然不信这等鬼话,也更不肯与之妥协,大声呵斥赵敬道:“我巨鲸帮岂能和毒蝎同流合污?来人,送客!”
可是,这一嗓子喊下来却落了空,哪里有什么门人来,门外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诡异。
“你,你对我帮内兄弟做了什么?”汪默轩急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几步走到赵敬面前,愤怒地质问他。
这时候,蝎王趁着汪默轩与赵敬对峙,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悄悄溜达到了他身后。
赵敬仍旧一副仁义嘴脸,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软语相劝道:“汪大哥你先别着急,现在江湖上传言巨鲸帮要分裂五湖盟。我想这一定不是大哥的意思,肯定是那些小弟们胡说八道,造谣生非。你说对不对?”
原先,本以为赵敬这副嘴脸是懦弱无能,如今,汪默轩才知道原来是惺惺作态,实际上心狠手辣。汪默轩气得浑身发抖,发作道:“对个屁!我巨鲸帮就是要和五湖盟一刀两断。有本事你杀了我……”
一句话未完,汪默轩便“扑通”一声往旁边倒了下去。
蝎王看着手中一柄小弯刀上的血,饶有兴致地舔了舔嘴唇。
赵敬见状,立刻哭丧着脸,假惺惺地斥责道:“蝎儿,你为什么要杀他?”
蝎王不阴不阳地说道:“义父,刚才的话您也听见了,他说有本事就杀了他。蝎儿自认为还是有些本事的。”
赵敬急得直跺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道:“胡闹,本已改邪归正,怎可动辄杀人。退下!”
蝎王乖顺地说道:“是。” 后面跟着的毒蝎们都掩口而笑。
巨鲸帮群龙无首又临强敌,其他长老们面面相觑,无奈之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归顺赵敬。此事,更是不到半日便在江湖上传开了,那些反对赵敬统领五湖盟的人都纷纷一改原先态度,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之,一时间再也听不到反对的声音。
自岳阳前往蜀中,路途不下千里,一路翻山越岭,加之天气炎热,一行人着实辛苦。
这日,与往常一样,温客行与周子舒并辔而行,周子舒的马后面拴着勤学苦练的张成岭。叶白衣则坐在马车上,押着狡猾多端的龙孝。
临近中午,天气越发炎热。温客行如同向阳花追着太阳一般,眼睛不住地瞟着周子舒,还时不时拿起扇子,轻轻给他扇扇风,试图降降暑气。而张成岭在眼前笨拙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流云九宫步,看得叶白衣都快要吐了,心中只觉得又烦躁又无聊。他嘴角微微一动,顿时起了找点乐子的心思,只见他手指轻轻一弹,手中正把玩着的小石头“啪”一下,精准地打到了周子舒骑的那匹马屁股上。
那马儿吃痛,瞬间尥蹶子狂奔起来,周子舒一时竟没拽住缰绳。这可苦了张成岭,整个人像个牵线的风筝,在马后被拖着,就差离地飞起来了。
叶白衣见此情景,顿时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温客行见周子舒拽着张成岭跑没了踪影,稍一思索便反应过来是叶白衣在使坏,当即调转马头,气势汹汹地找他算账。当然,他心里清楚自己打不过叶白衣,不过损他几句还是可以的,于是没好气地说道:“为老不尊。”
叶白衣挑了挑眉,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为幼不敬。”
温客行被气得牙痒痒,没好气道:“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谁是你的幼?你能有几岁,还真充起前辈高人的派头来了?”
叶白衣慢悠悠地又回他:“我不是你前辈,我是你祖宗辈。”这话,差点没把温客行气的一口老血喷出。
几个回合下来,温客行骂也骂不过,只能不轻不重地找补一句:“你个老怪物。”
就这样吵吵闹闹行了几日,终于到了一个小镇。几人找了间小客栈落脚,决定修整一日,好好梳洗一番,再补充些物资。
前辈们忙着修整沐浴,张成岭可没闲着。周子舒对他吃喝方面照顾得极好,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先紧着张成岭,唯有在练功这件事上,极其严苛。
这客栈后院搭着两座凉亭,上面挂着遮阳的白色帷幔,在这炎炎夏日,倒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张成岭练功练得一身大汗,这会儿正坐在凉亭里喘口气,怀里还抱着一袋坚果,吃得正香。
叶白衣睡完午觉,慢悠悠地溜达过来。他之前约了温客行在此斗酒。
“叶前辈,吃坚果吗?特别好吃。”张成岭一见到叶白衣,就紧张得不行,赶忙献上自己的心爱之物,算是讨好他。
叶白衣伸出手,拈了个核桃仁放进嘴里尝了尝,觉得味道还不错,随即故意板起脸道:“你小子,偷懒啊。”
张成岭赶忙摆手解释:“没有没有,我练了好半天功了。是温叔说多让我吃点坚果,补养身子,有助于提升功力。”
“偷懒还这么多借口。”叶白衣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就把张成岭手里整袋坚果给拿走了。
叶白衣仗着自己武功高,公然抢小孩吃的,弄得张成岭无奈地叹道:“唉,前辈,别整袋拿走啊,给我留一点。”
叶白衣却宣布:“偷懒结束,接着练功。”
张成岭还想挣扎一下,可眼瞧着周子舒和温客行正朝着这边走来,得,这下是真得接着练功了。
为了锻炼张成岭的内力,周子舒在院子里架起一个木头架子,一根长绳搭在架子上,一头拴在张成岭的腰上,另一头则坠了上百斤的重物。张成岭一边艰难地走着步伐,一边费力地拽着那重物。可他毕竟内力浅薄,要拽起这百斤重物实在是太费劲了,不得不弯着腰,拼命往前用力,才勉强能前进一点。
如此一来,曾经被温客行盛赞“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清云之闭月”的流云九宫步,生生被张成岭走成了纤夫拉纤的模样。
周子舒坐在张成岭对面的凉亭里,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他忍不住拿起一颗榛子,“嗖”地一下弹到了张成岭的膝盖上。
张成岭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委屈道:“师父,我没走错啊。”
周子舒嫌弃地说道:“练了几千次,没走错是应该的。这功夫叫流云九宫步,不叫狗熊跳舞。你那姿势比蜘蛛爬的还难看。”
张成岭被骂得面红耳赤,只能低下头,一声不吭。
周子舒厉声道:“重来。腰背给我挺直。”
温客行眼见张成岭已经很努力了,却又不敢直接劝周子舒,只好曲线救国道:“阿絮,别拿我的坚果教训徒弟啊,暴殄天物。”
张成岭听有人帮腔,赶忙趁机央求道:“师父,这真的太重了。实在挺不直腰。能不能卸下来点重量啊?”
周子舒一瞪眼,狠狠道:“信不信我把你的腿卸了?”
这师徒俩,不练功的时候,师父慈祥,徒弟孝顺;可一练功,就鸡飞狗跳,六亲不认。
没办法,张成岭只好认命地起身,继续拼命练功。
温客行在旁边的凉亭里,正与叶白衣喝酒。今日他一改往日的优雅讲究,直接换了大碗,与叶白衣豪爽地招呼起来。
看了一会儿张成岭练功,温客行不禁感慨道:“阿絮,看你教徒弟,我才体会到我师父当年是何等的手下留情。”
叶白衣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追问起那日揭开周子舒旧伤却探寻无果的问题:“你师父是谁呀?”
温客行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亲爹。”
叶白衣听了,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嘲笑道:“亲爹怎么能教亲儿子呢?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差。教徒弟就应该像这样教。”
温客行不甘示弱,怼道:“你又教出来什么震古烁今的大高手啊?”
别的话题叶白衣都能应对自如,可唯有提到徒弟,他似乎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赶忙回避道:“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差,喝酒也不行。”
温客行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只是听不得他的挑衅,大声道:“干!”
“来。”二人大碗一碰,喝得那叫一个痛快。
这边,周子舒见张成岭不会运内力,便出声指点他:“真气敛聚,气凝丹田,其力自生。”
温客行与叶白衣喝着酒,耳朵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这师徒俩。听到周子舒这么说,他便有了不同意见,道:“傻小子,你此时的内息宜散不宜聚。将真气绵而散地输送到四肢百骸,以真气驱动身体,自然有力。”
张成岭先试了试周子舒说的方法,又听温客行讲得似乎也有道理,便又按照温客行说的做。嘿,还别说,温客行说的方法似乎更管用,顿时,他就觉得身后那负重都轻了不少。
别的事周子舒都可以让着温客行,唯有在张成岭练功这件事上,周子舒是丝毫不让,当即就发火道:“谁让你听他的?傻小子,吞吐绵延,气走任督,如百川入海,无踪无际。”
温客行此时已经喝得有些晕乎了,非得跟周子舒对着来,大声道:“听我的就对了。内息有形,灵如游蛇。不绝不断,来往自由。”
两大高手意见不同,给同一个张成岭发出截然相反的指令。偏偏这张成岭又是个没主意的,那真气在他体内一会儿聚一会儿散,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没打一会儿,张成岭就像散了架一样,两眼一翻,没了力气,被身后的负重拽着,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见此情形,周温二人瞬间腾身而起,立刻来到张成岭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护住。
“你松手!”周子舒怒目斥责温客行,如果不是他捣乱,张成岭怎么会晕倒。
温客行也觉得自己惹了事儿,赶忙哄他道:“阿絮别闹,成岭这是……”说着,便伸手附上张成岭后背,探他的内力。
叶白衣在一旁看着这热闹,开心极了,还故意恭喜二位道:“这下好了,你们两个总算把徒弟给逼死了,满意了吧?”
周子舒镇定自若道:“没事。”
温客行此时也面露笑容,道:“奇了,这孩子天生经脉就比常人宽许多,难不成还是个奇才?”
周子舒看了看温客行,这才说道:“没错,我早就发现了。成岭天生经脉宽顺,如同一条宽阔的河流,要蓄满水自然要比清浅的小溪多花点时间。之所以武功进展得慢,并不是他不努力。”
张成岭听了半天,还是没太明白,迷迷糊糊地问道:“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叶白衣听闻,也好奇起来,他盯着张成岭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人,脑子奇笨,筋骨却极好。那老天爷到底是想让你好呢,还是不好啊?”
温客行可是事事提防着叶白衣,见他对张成岭有兴趣,赶忙打击他道:“根骨再好,也已经拜我们家阿絮为师了。你别见别人是好苗子就打歪主意啊。”
叶白衣轻哼一声,炫耀道:“我还见过更好的呢……”话刚出口,他像是又记起什么不愿意回忆的人或事,很快岔开话题,冲温客行道:“还喝不喝了?”
“喝就喝,谁怕谁啊,来!”温客行转身又过去继续拼酒,还不忘冲周子舒喊道:“阿絮,你同我做个见证,今日,非得把这老妖怪喝得叫爹爹不可。”
叶白衣翻了他一眼,不屑道:“小兔崽子吹牛啊,来!”
那边俩人不要命地拼酒,这边周子舒扶起张成岭,问道:“成岭,还好吗?”张成岭刚要感动,就听周子舒接着道:“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再练半个时辰。”
“啊?”张成岭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师父这是疯了吗?
叶白衣却在一旁附和道:“他筋骨奇好,你大可再逼他一点。一时半会死不了。”
温客行心里暗自骂道,感情不是你家孩子,嘴上则很不客气地回怼:“废话这么多干嘛?接着喝。”
温客行与叶白衣这场酒,从下午一直酣畅淋漓地喝到了半夜,几乎将小客栈里的酒都一扫而光,包圆喝了个精光。
不服不行,此时的温客行早已喝得舌头打结,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眼神也变得迷离恍惚。反观叶白衣,依旧神志清明,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小酌了几杯,丝毫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
叶白衣脸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又端起酒坛,往温客行的碗中倒满酒,催促道:“干了干了,你先喝完。”
“凭,凭什么?”温客行舌头像是打了结,说话都不利索,即便醉成这样,依旧还记得跟叶白衣拌嘴吵架,他眼神有些朦胧,努力地瞪着叶白衣,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
叶白衣盯着温客行看了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微微上扬,终于找到个能调侃他的短处,笑道:“你嘴大。哈哈哈……”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嘴哪里大?阿絮,阿絮……这,这老怪物居然说我嘴大,我这嘴,长得明明刚刚好嘛。”温客行一边嘟囔着,一边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左右摇晃着,大声呼喊着周子舒。他睁着那双有些迷离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寻找周子舒的身影,见没人搭理他,便摇摇晃晃地朝着周子舒的方向走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阿絮……”
周子舒正坐在不远处的地方闭目养神,被他这一连串的呼喊叫得心烦意乱,眉头微微皱起,却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搭理他。
温客行等了一会儿,见周子舒丝毫没有过来帮他解围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他围着叶白衣转了半圈,脚步踉跄,活像个不倒翁。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眼睛一亮,伸手一把抓住叶白衣的一缕头发,口齿不清地说道:“唉,我找到了,你长白头发了。”
一向刀枪不入,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叶白衣,听闻此言,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紧张,连忙伸手将头发抢了过来,放在眼前仔细查看。
这一幕可把温客行笑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手指着叶白衣,结结巴巴地说道:“还,还说我像老娘们,明明你,你更像嘛。”
叶白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将那缕头发往脑后一甩,故作不屑地说道:“几根白头发有什么了不起的。少见多怪。”
温客行醉醺醺地趴在叶白衣的肩膀上,口齿含糊不清地说道:“也是,你这老怪物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长几根白头发算什么。不过,姓叶的,你究竟多大?”
叶白衣微微一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似乎在努力回忆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茫然地说道:“记不得喽,反正,早就可以死了。”
一个“死”字,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了温客行的心头上,像是突然提醒了他什么。他原本摇晃的身体瞬间一僵,眼神也一下子变得清醒了几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朝着周子舒的方向望去。
此时,大概已经是子夜时分了吧,四周一片静谧。周子舒独自坐在那边的凉亭里,闭目打坐,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银纱。
这人,总是这么礼数周到,既不参与他们的斗酒,又不肯先去歇息,只是在旁边静静地陪着他们。
温客行的脑海中,瞬间又想起了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那件事——周子舒,他有伤,有治不好的、会要命的伤!想到这里,他的眼神中满是心疼与担忧,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突然就想抱抱周子舒。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凉亭,嘴里不停地呼喊着:“阿絮,阿絮,我,我……”然而,实在是喝了太多的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袭来。
周子舒听到温客行的呼喊,无奈地睁开双眼,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朝着温客行走了过来。看着温客行满脸通红、醉态毕现的模样,他眉头微皱,见他难受得厉害,又心疼又生气,板起脸命令道:“滚回去睡!”
温客行醉眼朦胧地看着周子舒,脸上带着傻傻的笑容,任由他责备,嘴里还嘟囔着:“不碍事,我没喝多呢。”说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那手竟无意之间缓缓滑过周子舒的下巴。
周子舒脸色微微一红,又好气又好笑,锤了温客行的肩膀,嗔道:“我不想说第二遍。”这人都醉的满脸陀红了还嘴硬。
温客行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一声,知道拗不过周子舒,只好摇摇晃晃地转身,一步三晃地回了房。
叶白衣见众人都已散去,只剩下周子舒一人,便慢悠悠地踱步过去,脸上带着几分审视,直言问道:“小子,年纪轻轻的,为何就不想活了?”
周子舒微微挑眉,神色平静地反问:“谁说我不想活了?”
叶白衣目光紧紧盯着周子舒,似要将他看穿,接着问:“你那钉子,最近没怎么发作了吧?”
周子舒听闻此言,嘴角微微抿起,沉默不语,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叶白衣见他不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还挺美的吧?这是在给你敲丧钟呢。你的五脏六腑已然开始衰弱,元气也无力再对抗内伤,所以才不再折磨你。我就想不明白了,如今这世上,有那么多该死的人,一个个都千方百计地想活着,你为何就不想活了呢?” 其实,叶白衣这一番话,看似直白,实则是在拐弯抹角地劝周子舒废除武功进行治疗。
周子舒缓缓转过身,神情认真而坚定,直视着叶白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人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好好地活着,要么好好地死。没有人可以逼我走第三条路。”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朝着温客行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叶白衣望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秦小子,你这徒弟可真是蠢啊。哎呀,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蠢吗?长青,你说咱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他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地回忆着前尘往事,可那些岁月实在太过久远,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朦胧,如同一场隔世的梦。叶白衣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记不得了,记不得了。活的太久了,记不得喽。”话音刚落,他忽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指尖在衣襟里捣鼓了片刻,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解开油纸,里面竟是半块糕点,黑黢黢的,硬得像块石头,边缘还留着一道歪歪扭扭的裂痕——那是当年被人掰走另一半时留下的印子。
他低头盯着那半块糕点,眼神忽然有些发飘,仿佛透过这干硬的面团,望见了几十年前某个晒着太阳的午后。指腹轻轻蹭过糕点表面的裂纹,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可也就片刻功夫,他手腕一扬,那半块糕点就被扔进了旁边的草丛里,抛物线划过夜空,连点声响都没留下。
“早该扔了。”他嘟囔了一句,转身往回走,背影看着依旧挺拔,只是耳后那几缕白发,在月光下轻轻颤了颤,像被风掀起的旧书页。
周子舒放心不下温客行,抬脚便往他房间走去。一推开门,只见那家伙非但没上床睡觉,竟又坐在地上的小桌旁,自斟自饮起来。温客行瞧见周子舒进来,脸上瞬间绽开一抹傻兮兮的笑容,舌头打着结说道:“阿絮,来,喝酒。”
周子舒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他举着酒杯的手,目光深沉且带着几分无奈与关切,直直地看着他。
温客行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时愣住了,缓缓扬起那张满是醉意的脸,眼神迷离却又执拗地愣愣看着周子舒。他那只空着的手,如同不受控制一般,慢慢地抬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到周子舒胸口处,却又骤然停下,气息里满是心疼,轻声问道:“疼不疼?”
周子舒微微一怔,眼神闪过一丝动容,随后伸手夺过他手中的酒,又从桌上拿起茶壶,给他换了一杯茶,佯装嗔怒地说道:“不然你也试试。”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温客行听话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眼神有些放空,嘴里喃喃说道:“我说,这么多年,我就遇上了你这么一个投缘看对眼的人,你能不能别死啊?”
周子舒背对着他,身子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尽量吧。”
温客行像是突然来了劲儿,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因醉酒双腿发软,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他一边挣扎,一边含糊地说:“你转过来,看着我,再说一次。”
周子舒依旧没有转身,没好气地说道:“不想看。我看不得你那副假模假式的德行,挂着面具,没有半点真心诚意。”
“我是不是真心,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是怕……”温客行说着,眼眶渐渐泛红,眼里竟溢出了一层泪光,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哽咽。
周子舒抢着替他说:“你怕我命不久矣,随时都会呜呼哀哉,所以才处处逢迎着意呵护。老温,你是可怜我还是羞辱我?”说完,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温客行见状,顿时急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大声喊道:“唉,你别走!”
“我不走。”周子舒赶忙转身走过来,伸出手揽起他的腰,用力将他扶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等你酒醒后啊,我还要暴揍你一顿呢。明知道老子余生有限,还要戴着一副假面具敷衍我。”
“不是假的,是真的。”温客行凑到周子舒耳边,悄声说道,语气认真又缠绵。两人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周子舒的耳畔,周子舒只觉得耳朵像是被烫到一般,心跳陡然加快。他有些慌乱地掩饰道:“你是真心欠揍。”说着,手忙脚乱地将温客行扶到床上,催促道:“快睡你的大头觉吧,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周子舒转身拿来一床薄被,轻轻给温客行盖好,附身对着这醉鬼轻声说道:“余生有限,更要好好珍惜。臭小子,我说过,我赌我不会看走眼的。”温客行虽然神志看着不怎么清明,但眼睛却一直亮晶晶的看着他,眼神中透着一丝朦胧的依赖。此刻,两人离得很近,周子舒在温客行那深潭似的眸子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他凝视着温客行,缓缓说道:“我赌终有一天,你会对我敞开心扉。还没见到输赢,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赶我下桌。”
温客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醉的原因,一改往日的促狭,乖得不像样,他微微皱眉,小声对周子舒道:“敞开心扉……人心即鬼域,我的心有什么好看的。”
“看过之后我才知道如何帮你。睡吧。”周子舒轻声安慰着,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刚要起身,却发现温客行的右手还紧紧拽着他的袖子,像是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
周子舒微微一愣,眼神里满是温柔与怜惜。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紧紧拽着他的手,而后在指尖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指尖像是触电一般轻颤了一下,周子舒像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赶紧抽出袖子,未敢再看温客行的眼睛,脚步有些慌乱地转身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温客行才像是回过神来,轻轻自言自语道:“看过之后,你就不会当我是朋友了!”
失而复得何其幸!
时过境迁如隔世,他怕,再也要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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