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的步伐在空寂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中心,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在运行。
那挺直的脊背,一丝不苟的仪态,是融入骨髓的指令在支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看似完美的躯壳内部,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雪崩。
被太宰治强行撕开的记忆豁口处,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石油,正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试图重新淹没那短暂闪现的、名为“痛苦”的火光。他必须压下去,必须。
完美的工具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杂质。
他的房间在总部上层走廊的尽头,一个狭长、整洁、色调只有黑白灰的空间,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更像一个高级的储藏室。恒温空调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维持着一种恒定不变的、毫无生气的温度。
他反手锁上门,动作流畅。金属门锁咬合的“咔哒”声在绝对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是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然后,那根一直绷紧到极限的弦,断了。
安室透猛地向前踉跄一步,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金属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理会额头的钝痛,只是死死地用前额抵着冰冷的金属,仿佛要从这无尽的冰冷中汲取一点镇压体内风暴的力量。
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玻璃渣,刮擦着喉咙深处的血肉。胸膛剧烈起伏,制服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他缓缓抬起右手,手背上被太宰治强行抓住、摩挲过的地方,皮肤似乎还残留着那带着恶意的、灼人的触感。手腕内侧,几道清晰的、泛红的指痕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他用左手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用力地、反复地搓揉着那些指痕,仿佛要将那被侵犯的印记、那属于“人”的触感证据彻底抹去。
指腹下的皮肤很快被搓得发红发热,但那被攥住时感受到的、冰层下脉搏的疯狂挣扎感,却像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冰冷的针头刺入幼嫩皮肤的剧痛……靶场硝烟中空洞的眼神……警校阳光下虚假笑容下瞳孔深处那片无机制的漠然……还有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代号‘零’……过往记忆:深度封存……”
这些碎片,不再是太宰治强行塞入他脑海的异物。
它们像被激活的病毒,在他意识的底层疯狂复制、冲撞,带着尖锐的呼啸和冰锥刺骨般的寒意。每一次冲撞,都试图将那层被组织精心构筑、被他自己强行加固的“安室透”的完美外壳,撞开一道新的裂痕。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紫灰色眼眸死死盯住前方。
房间尽头,是一面镶嵌在衣柜上的巨大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金发青年。额发凌乱,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
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紫灰色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翻涌着混乱、痛苦、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戾气。额头上因撞击门板留下了一片刺目的红痕。
嘴角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微微下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
这是他吗?
安室透(降谷零?零?这个躯壳该被冠以什么名字?)死死地盯着镜中的影像,瞳孔因剧烈的冲击而微微放大。
镜子里那个流露出如此多“杂质”表情的人,陌生得让他心惊胆战。这不是“安室透”。
完美的管家、组织的利刃、无情的执行者……不该有这样的眼神!这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在呐喊,在试图挣脱那无形的枷锁!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
他踉跄着冲向洗手间,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瓷砖的边缘也浑然不觉。他扑到冰冷的陶瓷洗手池 边,对着光洁的池底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部痉挛抽痛,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热的酸液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阵辛辣的痛楚。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角、鼻尖滴落,砸在冰冷的陶瓷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才稍稍平复。
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镜面被溅上了零星的水渍,扭曲了倒影。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金发滑落,流过他苍白的脸颊,流过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又混乱的眼睛,最后在下颌汇聚,滴落。
镜中人狼狈不堪,眼神涣散,像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伸出手,颤抖的手指抚上冰冷的镜面,指尖划过镜中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划过额头的红痕,划过那紧抿的、透露出脆弱弧度的嘴角。
指尖传来的只有镜面光滑冰冷的触感。镜子里那个痛苦挣扎的影子,仿佛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可悲的幻象。
“安室……透……”他对着镜子,极其艰难地、 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吐出这个被赋予的名字。这个名字像一个沉重的枷锁,又像一层薄薄的面具,覆盖在名为“零”的冰冷核心之上。
那么,镜子里这个流露出痛苦和茫然的,又是谁?是那个被针扎的紫灰色眼睛的孩子?是靶场上眼神空洞的少年?是警校里那个完美扮演“降谷零”的演员?还是……别的什么?
混乱的漩涡在脑海中疯狂搅动,记忆的碎片和身份的认知互相撕扯,带来一阵尖锐的头痛。他痛苦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不行。不能这样。
他猛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肺。镜中的眼神瞬间变了。痛苦、茫然、脆弱……所有属于“杂质”的情绪被一种近乎残酷的意志力强行剥离、压缩、封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重新覆盖上来的、更加厚重的、深不见底的冰寒与空洞。
那是一种彻底的放逐,将刚刚探头的、属于“人”的部分,重新打入意识的深渊。
他站直身体,无视膝盖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感。动作有些僵硬,但依旧一丝不苟地整理起自己凌乱的仪容。
沾湿的金发被仔细地梳理服帖,抚平每一丝褶皱。额头的红痕在冰冷的水流冲洗下颜色变淡。
他擦干脸上的水渍,拿起洗手台上的剃须刀——尽管他并不需要每天使用,但这机械的动作能帮助他找回“秩序”感。冰凉的刀片贴着皮肤滑过,带走不存在的须茬,带来一种冰冷的、切割般的清醒。
镜子里,那个混乱、狼狈的影子消失了。重新出现的,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安室透。眼神空洞平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嘴角抿成一条毫无情绪的直线。只有那眼底深处尚未完全褪尽的、极淡的红血丝,如同精美瓷器上无法彻底修复的冰裂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完美的、冰冷的倒影,转身,离开了洗手间。脚步重新变得稳定、无声。
他走到靠墙的小吧台前,动作流畅地取出茶具、茶叶罐。烧水壶发出低低的嗡鸣。他的手指稳定地捏起一撮茶叶,放入温过的茶壶,注入滚水。
蒸汽氤氲上升,模糊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一切如常。完美的管家,组织的银弹,冰冷的工具。
只是,当他端起那杯刚刚泡好、散发着氤氲热气的红茶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留下一点微红。
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将茶杯稳稳地放在吧台上,目光穿透袅袅上升的热气,投向窗外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那眼神深处,残留的冰裂纹下,是一片更加死寂、更加空旷的虚无荒漠。
他成功地镇压了风暴,代价是灵魂深处又塌陷了一块,留下一个冰冷的、回响着空洞风声的深渊。
图书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在厚重的地毯上圈出一小片暖色。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防弹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啦声,像是无数只手在拼命拍打着牢笼。
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飘浮着旧书纸张和陈年木料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太宰治蜷缩在宽大的丝绒沙发深处,一本厚重的硬壳书摊开在膝头,书页却久久未曾翻动。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霓虹光影上,眼神有些空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将那坚硬的纸张边缘揉搓得起了毛边。
《书》那带着恶意和亢奋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在他空旷的意识里反复回荡:
【看吧!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实’!一块被强行捂热又瞬间冻僵的石头!你触碰到了什么?只有更深的冰冷和绝望!他连愤怒都放弃了,彻底认命了!多么完美的实验品,多么彻底的抹杀!你撕开的口子,他用更厚的冰封上了!满意了吗?太宰治?】
那声音尖锐,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作呕的得意,反复冲刷着太宰的神经。
他烦躁地闭上眼,试图将那声音驱逐出去,但那些话语却像生了根,与刚才在走廊里安室透那双彻底空洞、带着死寂疲惫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闭嘴!’太宰在意识里低吼,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弱。
他并非对安室透产生了什么可笑的同情,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窒息的共鸣。他以为自己站在绝望的深渊边缘俯视众生,却猝不及防地在深渊底部看到了一具被彻底掏空、连绝望都失去资格的躯壳。
安室透的“认命”,那种将自己彻底物化为冰冷工具的平静,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他自己那些自杀游戏背后某种相似的、对存在本身的虚无感。
只是,他尚有挣扎的余地和“兴趣”,而安室透,连挣扎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重新聚焦在膝头的书页上。那是一本关于海洋生物图鉴的书,摊开的那一页,恰好是一只深海鮟鱇鱼的插图。那丑陋的怪物在深海的绝对黑暗中,依靠头顶一盏发光的“小灯笼”诱捕猎物。
图片旁边一行冰冷的科学注释:“发光器由共生细菌提供能量,是其生存的唯一依赖。”
生存的唯一依赖……
太宰的指尖停留在那行冰冷的小字上。窗外暴雨如注,雨声嘈杂而单调。图书室里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心底悄然弥漫开来的、比实验室更深沉的寒意。
那寒意并非来自对安室透的怜悯,而是来自一种对自身存在的、更尖锐的质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他撕开了安室透的伪装,触碰到那非人的核心,却也像无意中触碰到了自己深渊底部冰冷的基石。
他缓缓合上那本厚重的图鉴,发出沉闷的声响。书页间深海鮟鱇鱼狰狞的形象和那行冰冷的注释被掩盖。
他将脸埋进柔软的丝绒沙发靠背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被厚重织物吸收掉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更深邃茫然的声音:
“……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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