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市的雨来得又急又冷。

　　豆大的雨点砸在市局刑侦支队办公楼斑驳的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模糊了窗外霓虹的光晕。刚过零点，大部分办公室的灯已熄灭，唯独走廊尽头那间还亮着惨白的光。

　　白衍摘下金丝边眼镜，揉了揉因长时间凝视电脑屏幕而干涩的眉心。屏幕上是一份复杂的犯罪心理评估报告，光标在“高风险再犯可能性”的结论处闪烁。他身后的白板上，贴着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和受害人照片，箭头与问号连接着凌乱的字迹。

　　“白教授，紧急案子！”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空气和更浓的硝烟味。

　　新晋的刑侦支队探长宋柯站在门口，黑色夹克肩头洇湿了一大片，发梢滴着水，脸上却不见丝毫倦意，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灯光下格外锐利。“城西，‘幻想剧本杀馆’，密室，死者，初步判定谋杀。”

　　白衍迅速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瞬间恢复清明锐利，如同精密仪器校准完毕。“详细情况。”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实验室般的冷静。

　　“报案人是死者的朋友兼合伙人，叫林微。今晚十点，她和死者张哲，还有另外三个朋友在他们合伙开的剧本杀馆玩一个新到的独家恐怖本《古宅怨灵》。剧本设定在封闭的古宅环境，要求玩家全程佩戴眼罩，由DM（主持人）通过耳机引导互动。”宋柯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游戏进行到‘厉鬼索命’环节，DM引导玩家触摸‘尸体道具’时，林微感觉到手上沾到了大量温热的、黏稠的液体，有浓重的铁锈味。她立刻摘了眼罩，发现死者张哲仰躺在道具棺材里，胸前插着一把道具匕首，但血液……是真的。”

　　白衍立刻抓住关键：“全程佩戴眼罩？凶手如何在黑暗中精准行凶而不被发现？其他玩家位置？”

　　“问题就在这儿。”宋柯走近白板，拿起马克笔快速画了个简易平面图，“房间是长方形密室，约三十平米，完全隔音遮光。玩家五人：死者张哲（男，28岁），报案人林微（女，26岁），钱进（男，30岁），孙莉莉（女，25岁），赵鹏（男，28岁）。游戏开始前，五人按DM要求在房间中央围坐一圈，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然后戴上全遮光眼罩。DM在隔壁控制室通过监控观察，并通过嵌在房间四个角落的定向音箱单独向玩家传递指令。”

　　“DM全程没有进入房间？”白衍追问。

　　“没有。控制室有独立门进出，与密室不通。游戏开始后，DM就锁死了控制室的门，他说这是为了防止玩家中途闯入干扰流程。”

　　宋柯在平面图上标出控制室的位置，“DM叫王浩，23岁，馆里的资深主持。他说游戏进行到四十分钟左右，按照剧本，他依次引导玩家起身，在黑暗中摸索房间内的线索。张哲被引导走向棺材方向……然后就是林微感觉不对，尖叫着让大家摘了眼罩。”

　　“死亡时间？”

　　“法医初步勘验，死亡时间在今晚九点四十五到十点之间。死因是心脏贯穿伤，凶器确认是现场那把道具匕首，开过刃。致命一击，非常精准。”宋柯语气凝重，“现场初步勘查，密室门窗从内部反锁完好，唯一的通风口直径不足十五厘米，且有牢固栅栏。控制室的门锁也完好。”

　　一个完美的物理密室。

　　白衍沉默了几秒，大脑飞速运转：“重点嫌疑人是当时同在密室内的其余四名玩家，以及DM王浩。凶手必须在其他人都戴着不透光眼罩、行动受DM声音指令引导、且房间完全黑暗的条件下，完成接近死者、准确刺杀、再悄然退回原位而不被其他人察觉触碰的一系列动作。这需要极其熟悉环境、剧本流程、以及……对人心和黑暗的精准把握。”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风衣：“走，去现场。我需要知道他们在黑暗中‘听到’和‘感觉’到的每一个细节。还有，”他看了宋柯一眼，补充道，“重点关注DM的指令脚本，以及每个玩家在游戏前、中、后的微表情和行为变化。黑暗中，听觉和心理暗示是凶手最好的掩护。”

　　宋柯眼中闪过一丝认同的光芒，这正是他第一时间来找这位犯罪心理学顾问的原因。“车在楼下，痕检和法医那边差不多初步结束了。”他拉开门，率先走进昏暗的雨幕走廊。

　　白衍紧随其后，步履沉稳。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楼内消毒水和纸张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脑中已经勾勒出那个漆黑密室的模样，以及其中五个被剥夺了视觉、感官被无限放大、情绪被剧本引导至恐慌边缘的年轻人。

　　凶手就藏在他们之中，如同黑暗中无声游弋的鲨鱼，利用精心设计的“游戏规则”，完成了一场致命的演出。

　　警车刺破雨夜的沉寂，朝着城西那片被霓虹和罪恶笼罩的街区疾驰而去。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雨帘后扭曲变形，如同人心深处难以窥测的罪渊轮廓。

　　白衍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大脑皮层却异常活跃，无数犯罪心理学的理论与冰冷的案件细节正在碰撞、组合、筛选。坐在驾驶位的宋柯，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微微发白，刑警的直觉让他嗅到了这个案子背后非同寻常的恶意。

　　一场利用人性的恐惧和规则漏洞进行的谋杀，凶手或许就在那几张惊魂未定的面孔之下，冷静地观察着警方的介入。

　　而他和白衍要做的，就是拨开这层名为“剧本杀”的心理迷雾，让黑暗中的利刃无所遁形。

　　警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溅起浑浊的水花。城西“幻想剧本杀馆”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晕，红蓝警灯的旋转光撕裂了这片娱乐区域的暧昧夜色。

　　警戒线外，零星几个夜归的路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向馆内投去惊惶又好奇的一瞥。

　　宋柯率先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锐利。白衍紧随其后，撑开一把黑色长柄伞，步履沉稳地踏入警戒区。

　　负责外围警戒的年轻警察看到他们，立刻挺直脊背：“宋队！白教授！”

　　馆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新装修的油漆味、熏香残留的甜腻，以及一股无法忽视的、淡淡的血腥铁锈味。明亮的白炽灯照亮了原本设计得昏暗诡异的走廊，几个穿着便服的刑警正低声交谈，气氛凝重。

　　“现场保护得很好，老秦他们刚做完初步勘查。”痕检科的老杨迎上来，脸色疲惫但眼神专注，他戴着乳胶手套，示意他们往里走，“最里面那间，‘古宅怨灵’主题密室。”

　　密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与它“恐怖古宅”的主题格格不入。

　　法医秦世云正蹲在房间中央的道具棺材旁，助手在一旁记录拍照。棺材盖掀开一旁，里面躺着的年轻男子——张哲，面色苍白僵硬，胸前一个狰狞的伤口，深色的血液浸透了仿古的戏服布料，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暗红。那把开了刃的道具匕首已经被小心翼翼地装入了物证袋，放在一边，刀刃在强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

　　另外四名玩家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休息室，由女警陪着做初步问询。DM王浩则待在控制室里，脸色煞白，双手紧握在一起，一个警察坐在他对面。

　　宋柯环视密室。

　　房间布置逼真，挂着蛛网的仿古家具、摇曳烛台、斑驳的墙壁。正如宋柯描述，窗户紧闭，内侧插销完好。唯一的门厚重结实，内侧有插销和电子锁，电子锁面板显示“已锁定（内部）”。通风口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栅栏牢固，灰尘沉积均匀，没有新鲜撬动或擦拭痕迹。

　　“老秦，死亡时间能精确点吗？”宋柯蹲到法医旁边。

　　秦世云抬头，推了下眼镜：“根据尸温和尸僵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21:50到22:05之间。心脏贯穿伤，瞬间致命，凶手下手非常狠准。死者似乎没有剧烈挣扎的迹象，可能没反应过来。”他指了指死者的双手，“指甲缝很干净，暂时没发现防御伤或可疑皮屑组织。具体要等解剖和毒理分析。”

　　白衍没有靠近尸体，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整个房间。他走到玩家最初围坐的位置——地毯上还留着五个浅浅的臀印轮廓。他弯腰，仔细观察着地毯绒面的倒伏方向。

　　“眼罩呢？”他问。

　　“都在物证袋里了。”老杨指着一个箱子，“五个玩家的，都检查过了，普通全遮光眼罩，内侧没有可疑附着物，也没发现针孔之类。”

　　“DM的控制指令录音？”白衍转向控制室方向。

　　“拿到了，技术队正在分析原文件。”一个技术警员回答，“初步听，声音是王浩的，指令清晰，基本按照剧本流程走。”

　　白衍点点头，走到控制室门口。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三面墙被显示器占据，显示着密室各个角落的画面，现在全是定格在案发后的状态，一个操作台上有话筒设备。

　　控制室的门是向外开的普通木门，门锁是普通的插芯锁，锁舌完好，没有被破坏痕迹。唯一的窗户是磨砂玻璃的高窗，无法开启。

　　宋柯走了过来，压低声音：“物理密室成立。门窗紧锁，通风口排除。凶手只可能在当时房间里的五人之中。但怎么做到的？五个人都戴着遮光眼罩，一片漆黑，DM在外面看着监控指挥，凶手怎么精准捅刀子，还不碰到其他人发出声音或被感觉到？”

　　白衍的目光投向控制室的监控画面，定格在案发前几分钟的画面——五个模糊的人影在黑暗中缓慢移动，依据耳机里的指令摸索。“黑暗放大了听觉和触觉，也放大了恐惧。DM的声音是唯一的路标，他的指令就是‘剧本’，就是规则。”白衍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凶手利用了规则。他不需要在黑暗中精准‘寻找’死者，他只需要让死者‘走到’自己面前。”

　　宋柯瞳孔微缩：“诱导DM？”

　　“或者，利用了DM指令执行过程中的某个必经点。”白衍看向那些显示着玩家初始位置的监控画面，“我需要知道DM当时下达的具体指令，精确到秒。还有，每个玩家的初始位置、被指令移动的路线、以及关键节点——尤其是张哲被引导走向棺材时的指令表述。另外，问询时重点关注他们当时在黑暗中听到了什么异常声音？身边同伴的移动方向和距离感？有没有感觉到异常的触碰或气流？”

　　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当DM发出让大家触摸‘尸体道具’的指令时，除了林微，其他人在触摸前，是否感觉到身边有人先一步靠近棺材？或者听到了什么细微的、非指令内的声音？比如布料摩擦声、极轻的脚步声、甚至……压抑的呼吸声？”

　　宋柯会意：“明白。心理暗示和环境压力下的感官错位也可能是突破口。老杨，地毯上的脚印和移动轨迹能分析出来吗？”

　　老杨皱着眉：“难。厚地毯，又是多人穿插走动，加上后来发现尸体时的慌乱踩踏，有价值的足迹破坏严重。不过我们在棺材附近的地毯纤维里，发现了一小段非常细的、疑似钓鱼线或坚韧丝线的透明纤维，位置有点奇怪，不在主要走动路径上，已经提取送检了。”

　　钓鱼线？白衍眼神微动，但没有立刻下结论。一丝极其微弱的违和感在他脑中盘旋。

　　“还有，”秦世云的声音从密室传来，他指着棺材内侧靠近死者腰部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里，发现了一小小……像是某种蜡或者油脂的微量残留，很细微，需要实验室确认成分。”

　　蜡？油脂？在这个布景道具里？

　　白衍和宋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个看似利用规则和黑暗完成的“不可能犯罪”，细节之下似乎隐藏着更精妙的物理诡计。

　　“分头行动。”宋柯果断道，“白教授，你先去听录音，梳理指令时间线，我去‘拜访’一下那几位惊魂未定的玩家和我们的DM。老杨、老秦，辛苦你们再筛一遍现场，任何微量物证都不能放过。”他转向控制室，“小王，把DM王浩带到一号问询室。”

　　白衍走向技术警员所在的临时工作台，戴上监听耳机。耳机里传来王浩经过话筒加工后略显失真的声音，冷静地发布着一条条将玩家引入黑暗深渊的指令：

　　“各位玩家，请戴上眼罩，双手置于膝盖……游戏开始……现在，你们身处百年怨灵盘踞的古宅……听到风声了吗？……那是低语……钱进，请向你的左前方摸索……孙莉莉，你感觉到寒气了吗？那是怨灵的气息，请向右转身……”

　　声音平稳，流程清晰。

　　白衍闭着眼，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着，在脑海中同步构建着黑暗密室里五个人的动作模型。

　　他在等待那个关键节点——“张哲，你现在感觉到了吗？那份沉重的怨念，它就在你的正前方……对，向前走……伸出手……触摸它……”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滋啦”声，紧接着王浩的声音似乎有不到半秒的、极其细微的波动，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

　　白衍猛地睁开眼，手指悬停在录音进度条上。这个细微的电流杂音……是设备问题？还是……人为干扰？

　　他迅速标记下这个时间点，正是张哲被指令走向“棺材”的前五秒。

　　密室的门被推开，宋柯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那个DM王浩，”他走到白衍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刑警特有的凌厉，“他的口供有水分。他说案发时一直盯着监控，确保没人离开位置。但我调了控制室门口的监控，22:00整，也就是林微尖叫前一分钟左右，控制室的门开过一次，有个人影快速闪出去，大约十秒后又闪了回来！时间很短，画面模糊，看不清脸，但身形……很像王浩！”

　　控制室的门开过？在王浩声称自己全程锁在里面的时候？

　　白衍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物理密室的铁壁，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