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像道急促的命令，敲碎了校园的散漫。季向空却像没听见似的，单脚踩着滑板在走廊里慢悠悠地晃，轮子碾过瓷砖地，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这时候的教学楼早该空了，教室里的琅琅书声都漫到了走廊上，他偏要逆着这股规整劲儿，把滑板玩得随心所欲。

眼角余光扫到个身影时，他挑了下眉。

那少年背着书包，步子迈得有些拘谨，校服领口的徽章和他们不一样，崭新得像是刚拆了包装。走路时微微低着头，书包带勒在肩上，透着点初来乍到的生涩——看这样子，是个转校生。

季向空没太在意，收回目光，滑板一拐溜进了自己班。

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周围常年空着，像是自动划了片“无人区”。作为体育生，每天训练完回来，骨头缝里都透着累，上课要么趴着补觉，要么就摊开数学题，对着那些弯弯绕绕的公式发呆。他偏科得厉害，语文课本能崭新到期末，数学练习册却翻得卷了边，对他来说，总分能凑够三百分，再加上体考的优异成绩，考个本科院校就稳了。

“报告！”

他刚在门口站定，语文老师的粉笔头就“啪”地砸在讲台上。“怎么又是你啊季向空！”老师的声音里裹着火，“赶紧滚进来！”

季向空挠了挠后脑勺，拎着滑板往里走。

“我说了多少遍！”老师的音量陡然拔高，“你那破滑板别再带进教室！”

“我又不乱放……”他小声嘀咕，声音刚够自己听见。

“你嘀咕什么呢！”老师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拍，“迟到就算了还顶嘴？给我滚后面站着去！”

季向空翻了个白眼，认命地抱着书走到后排。刚站定，就看见走廊里那个转校生正从窗边经过，脚步顿了顿，好奇地往教室里瞥了一眼——目光正好撞上他的。少年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视线，脚步匆匆地往前走，背影消失在隔壁实验班的门口。

季向空挑了下眉，收回了目光。

实验班的上课铃刚响过，班主任推开门：“好了，今天我们班来位新同学……你进来吧。”

顾魏深吸一口气，抬手推了推眼镜，走进教室。

教室里很安静，大多数人只是抬眼扫了一下，就又低下头去做题，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只有零星几个人，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大……大家好，我叫顾魏，以后多多关照。”他的声音不算大，带着点没散开的紧张。

“找个空位坐吧。”班主任指了指靠窗的位置。

顾魏礼貌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放下书包。坐下时，他悄悄松了口气——刚才快速翻了眼课本，这个学校的教学进度比他原来的学校慢些，应该能跟上。

转学的原因，他不太想提。无非是大人们的感情走到了尽头，他跟着妈妈搬了家，弟弟跟着爸爸留在了原来的城市。早上出门时，妈妈还在电话里和人争执，连句“路上小心”都忘了说，他就这么自己背着书包，找到了这个陌生的校园。

一节课很快结束，下课铃刚响，后桌就传来个胖乎乎的脑袋。

“同学，你好！我叫吴恙！”小胖子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顾魏愣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吴恙？别来无恙？这名字还挺有意思。“我叫顾魏。”

“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吴恙拍着胸脯保证。

顾魏看着他摊开的练习册上那几道红叉，忍着笑点头：“嗯，谢谢你，吴恙。”

“不客气～”小胖子乐呵呵地转了回去。

顾魏望向窗外，操场上有几个身影在跑圈，阳光落在栏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不知道，就在刚才那个被他匆匆瞥过一眼的平行班里，有个抱着滑板的少年，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皱着眉头发呆。

命运的齿轮，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开始了转动。

顾魏的世界里，除了课本上的公式定理，最亲昵的伙伴是画笔和书本。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片，总反射着书页投来的柔光，活脱脱个旁人眼里的“书呆子”。

亚历克斯·希勒的《天蓝色的彼岸》被他翻得卷了边，书里关于生死的絮语，比任何习题都更让他着迷。每天放学，别家孩子在巷口疯跑时，他总安安静静待在屋里，要么对着画板涂涂画画，要么就捧着这本书，在文字里消磨时光。

今天是转学第一天。新学校的进度慢，作业也少得可怜，他早早写完，揣着书跑到院子里。威海老城区的晚风裹着咸湿的海味，漫过斑驳的墙根——这是他头回住沿海小城，那股混着潮气的清新，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顾魏，妈出去有点事，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好。”他应着，听着防盗门“咔哒”关上的声响。不用猜也知道，妈妈大概又去喝酒了。自从爸妈决定离婚，酒瓶就成了她的影子，玄关柜上总摆着空了的啤酒罐，厨房水槽里堆着没洗的酒杯，连她身上的气味都变了，从前是淡淡的栀子花香皂味，现在总混着呛人的酒气。顾魏把书往石桌上按了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封面——他知道妈妈难受，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在她醉酒晚归时，悄悄把醒酒汤温在锅里，第二天再默默洗掉她打翻的杯子。

他低头翻书，目光落在某一行上：

“我一直在想，在这个世界上，在所有可以说出口的话当中……我却只偏偏挑了这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后悔的。’”

指尖猛地收紧，书页被捏出一道折痕。顾魏抬起头，望着渐暗的天色发呆。如果自己死了，妈妈会后悔吗？大概会愣一下，然后继续喝她的酒吧。爸爸呢？或许会在视频里跟弟弟提起“你哥不在了”，语气就像说“今天天气不好”。弟弟还小，说不定过几天就忘了，他本来就跟爸爸更亲。

眼眶忽然一热，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墨痕。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多，像是要把攒了许久的委屈都倒出来。他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轻轻抖着——不能哭出声，妈妈说过“男孩子哭哭啼啼没出息”，虽然她现在很少管他了，但这句话像根针，总扎在心里。

哭了没一会儿，他自己慢慢止住了。从裤兜里摸出纸巾，仔仔细细擦净脸颊和眼镜片，连书页上的泪痕都小心翼翼抹了好几遍。站起身时，脚步还有点发飘，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决定去小卖部买瓶甜水——甜的东西能压下心里的涩，这是他摸索出的法子，就像画画时用暖色覆盖冷色，总能悄悄把情绪熨平。

小卖部的冰柜嗡嗡作响，顾魏正对着琳琅满目的饮料犯愁，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带着钝痛。

“嘶——”他倒吸口凉气，低头看见滑板轮子还在微微转动。

“抱歉抱歉！真没看到你！”一个清亮的声音撞过来，带着点慌张，“脚没事吧？”

顾魏抬头，撞他的是个男生，手里还拎着滑板，正是早上在平行班门口瞥见的那个。阳光透过小卖部的玻璃窗落在他脸上，睫毛长得惊人，眼神里的歉意倒不像装的。

“没事。”他低声道，下意识把被撞的脚踝往后缩了缩——今天怎么这么倒霉，连走路都能被滑板砸。

“真的？”男生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眼镜片，“看着就疼，要不我请你喝饮料赔罪？随便挑，冰柜里的都行。”

“不用了，真的没事。”顾魏往后退了半步，不太习惯这么近的距离。

“别跟我客气啊。”男生不由分说地拉开冰柜门，冷气“呼”地漫出来，“不知道喝啥？我给你推荐这个，葡萄味的气泡水，冰过的超清爽，我每次训练完都喝这个。”

顾魏看着他手里那瓶紫色包装的饮料，又看了看男生亮晶晶的眼睛，没再拒绝。他确实拿不定主意，而且对方的热情像夏天的太阳，挡也挡不住。

“给。”男生把饮料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带着点运动后的热意，像触电似的赶紧收了回去。

“谢谢。”顾魏接过，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心里那点闷意好像散了点。

“哎，你是二中的吧？”男生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拍了下手，“早上在走廊见过！有点眼熟。”

“嗯，今天刚转来。”

“我就说！”男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好像都落在他酒窝里了，“我也是二中的，季向空。”

“顾魏。”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对方的掌心就想收回来，却被季向空轻轻握了一下——男生的手心有点糙，带着滑板砂纸的磨痕，却意外地很暖。

“顾魏，这名字好听。”季向空晃了晃手里的滑板，“你家在这社区？”

“嗯。”

“巧了！我住三栋。”

“我在五栋。”

“就隔一栋啊，挺近。”季向空笑得更开了，那种自来熟的开朗，让内向的顾魏有点手足无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那个……顾魏，你现在回家吗？”

“嗯。”

“那你无聊吗？”季向空突然问，眼睛亮得像有星星。

“嗯？”顾魏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季向空说着，突然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跑。

“哎——”顾魏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拽着冲了出去。体育生的步子又大又快，他几乎是被拖着跑，脚踝的隐痛混着急促的呼吸，眼镜都滑到了鼻尖。等季向空终于停下时，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感觉肺都要炸了。

“我靠，抱歉抱歉！”季向空猛地松开手，看着他通红的脸，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光顾着跑了，忘了你跟不上，你没事吧？要不要坐会儿？”

“没……没事。”顾魏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上的汗，重新戴上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沙滩上，海浪声“哗啦哗啦”地漫过来。

季向空看着他，忽然没了声。顾魏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没有！”季向空猛地回神，从裤兜里摸出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去，耳朵有点红，“给，擦擦汗。”

顾魏接过纸巾，低头擦着额角的汗，心里却偷偷嘀咕：自己怎么会跟着个刚认识的男生跑这么远？大概是……他长得不像是坏人，还有几分姿色。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脸颊“腾”地就热了，赶紧把脸转向大海。

“好看吧？”季向空在他身边坐下，声音被海风揉得软软的。

夜色里的大海泛着微光，浪尖上好像撒了碎钻，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的。顾魏点点头，眼里的光比星光还亮——他以前只在画册里见过海。

“一看就不是沿海长大的。”季向空侧过头看他，“以前在哪？”

“重庆。”

“哇，我一直想去重庆！”季向空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听说那儿的楼都建在山上，出门全是楼梯？还有超好吃的火锅？”

“嗯，是挺多楼梯的。”顾魏笑了笑，重庆好不好，他其实说不清，只知道在那里，妈妈还会在他生日时煮碗长寿面，爸爸还会把他架在肩膀上看灯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句好好的话都难得说。

“你在几班？”季向空忽然问。

“一班。”

“实验班啊，学霸啊。”季向空吹了声口哨，带着点佩服，“我十二班的，体育生，练田径的。”

难怪跑那么快。顾魏了然，低头踢了踢脚边的沙子。

“哎，顾魏，你数学好吗？”季向空突然凑过来，语气有点小心翼翼。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顾魏抬头，撞上他带着点期待的眼神。

季向空从背包里翻出本数学练习册，有点不自然地递过来，指尖还在封面上蹭了蹭：“就……有道题卡了半天，看你是实验班的，说不定……你能帮我看看？”

顾魏接过来，翻开一看就愣了——这道题的解法明明很基础，甚至不用辅助线就能解，怎么会卡住？他抬眼时，正对上季向空有点心虚的笑，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海风吹起季向空额前的碎发，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像藏了星星。顾魏低下头，拿起地上的小石子，在沙滩上一笔一划写下解题步骤，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原来，被人主动搭话的感觉，也不算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