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六月，像被扔进熔炉的玻璃，空气都浮着扭曲的热浪。

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洒在路上，蝉鸣声嘶力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高二（3）班的空调似乎永远差了半格力道，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里，夹杂着同学们不时发出的抱怨。

虞归鸿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抬手，用手腕上纤细的银链轻轻擦过，目光却依旧锁定在眼前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上。

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好似一条狡猾的蛇，藏在复杂的图形背后。

她皱了皱眉，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思路却在某个节点卡住了。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格外刺耳，她皱了皱眉，郁闷地抬眼，视线越过前排同学的后脑勺，落在了窗外的篮球场上。

那里似乎永远是另一个世界。

红色的塑胶场地被阳光晒得发烫，一群穿着校服短裤的男生正在激烈地争夺胜利。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白T恤，贴在紧实的后背上，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流畅线条。

其中一个身影格外显眼。

他起跳、投篮，动作舒展如一只掠过水面的鸟，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丝滑入网。

周围响起一阵叫好声，他转过身，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额前的碎发被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眉眼。

是陆亦廷。

隔壁（5）班的。

虞归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迅速收回目光，假装专注地盯着试卷，耳朵却捕捉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欢呼声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她认识陆亦廷，或者说，整个年级稍微留意点的人，大概都知道他。

不是因为成绩——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光荣榜上，常年徘徊在中游——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

安静的时候，他可以趴在课桌上晒一下午太阳，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像只温顺的猫；动起来的时候，在篮球场上又像换了个人，眼神清亮，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更让虞归鸿在意的，是偶尔在办公室听到的讨论。

有老师提起，陆亦廷那小子，脑子很活，尤其在物理和数学的难题上，常常有出其不意的解法，就是基础太飘，不肯下苦功，都觉得他弄不灵清。

数学这东西，没有基础的的东西，脑子再活也超不过这么多年数学家的研究。

“归鸿，发什么呆呢？最后一道题解出来了？”同桌林薇薇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眼神里带着好奇，揶揄她道，“刚才是不是在看篮球场？”

虞归鸿笔下一顿，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在想辅助线。”

林薇薇显然不信，挤眉弄眼地凑近：“别装了，我都看见了。是不是看陆亦廷啊？啧啧，我们年级第一的虞大美女，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候？”

“薇薇。”虞归鸿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林薇薇收敛的力量，“快考试了。”

林薇薇撇撇嘴，小声嘀咕：“知道了知道了，学霸的世界只有分数。”

虞归鸿没再理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

她知道林薇薇说的不是全无道理，但“春心萌动”这个词，太轻飘飘了，不符合她对自己的要求。

虞家的女儿，从来都要走在最前面。

从记事起，父母就告诉她，美貌和家境是锦上添花，真正能立足的，是头脑和韧性。

她的目标清晰无比：顶尖的大学，金融系，然后是家族企业的未来。

情爱这种东西，是青春期的奢侈品，她消费不起，也不想分心。

只是，有些目光，像是被磁场牵引着，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

比如，每周三下午的体育课，他们班和（5）班恰好排在同一节课。

她会在准备活动时，用眼角的余光捕捉他的身影；比如，去图书馆刷题，会刻意选择靠窗的位置，因为偶尔能看到他抱着一摞书从楼下经过；比如，某次月考后，她在公告栏前看排名，他就站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的名字，眉头微蹙，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形成一道利落的光影。

这些细碎的、无声的观察，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微小的涟漪，很快就被更汹涌的学业压力覆盖。

下课铃响了，虞归鸿合上试卷，起身打算去接水。

走廊里人来人往，她走得从容不迫，路过（5）班门口时，脚步几不可查地慢了半秒。

陆亦廷正趴在桌子上，侧脸对着走廊，似乎在睡觉。阳光透过窗户，刚好落在他的发梢和脖颈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虞归鸿的心跳不由地快了几分。

她迅速移开视线，端着水杯，目不斜视地走向饮水机。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些许燥热。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眸皓齿，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身上有着健康流畅的肌肉线条，皮肤养的很好，白皙细腻。

从小到大，虞归鸿收到过不少明里暗里的示好，她一一挡了回去，清醒得像个局外人。

可是，对于陆亦廷，她却无法用同样的理智去切割。

他就像夏日里偶尔吹过的一阵凉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稀松平常，却又让人莫名地记挂。

她拧上水杯盖，转身往教室走。

路过（5）班门口时，陆亦廷已经抬起头，正和他同桌的男生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是陈阳，那个大大咧咧的男生，和陆亦廷是死党。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陆亦廷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虞归鸿的瞳孔不由地颤了颤。

她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甚至还极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虞归鸿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时，指尖还有些微颤。

林薇薇凑过来，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刚才干嘛去了？脸都红了。”

虞归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烫。她强作镇定：“外面太闷了……”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阳光炽烈。

虞归鸿翻开下一本习题册，试图用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掩盖住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心动。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就像解不出的难题一样，总会找到办法克服。

她的目标在前方，清晰而坚定，不能被任何人和事干扰。

育英中学的图书馆，是盛夏里难得的清凉地。

巨大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虞归鸿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摊开物理竞赛辅导书。

窗外是学校的香樟林，浓密的枝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只漏下斑驳的光点，在书页上缓缓移动。

她看得很专注，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解题思路。

竞赛迫在眉睫，她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口渴，起身打算去接点水。

路过文学类书架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陆亦廷正站在书架前，微微仰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虞归鸿的脚步顿住了，下意识地想绕开。

就在这时，陆亦廷似乎找到了想找的书，抬手去够最高一层的那本。

他个子很高，指尖已经碰到了书脊，但那本书卡得有点紧，他试着抽了两下，没抽出来。

虞归鸿犹豫了一下。

她比陆亦廷矮了小半个头，就算踮脚也够不到。但她知道，图书馆有专门取高处书籍的小梯子，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几乎是本能地，她走了过去，轻声说：“需要帮忙吗？那边有梯子。”

陆亦廷回过头，看到是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谢谢。不用麻烦了，我再试试。”

他又伸手去够，这次用了点力，那本厚厚的精装书终于被抽了出来，带得旁边几本也摇摇欲坠。

“小心！”虞归鸿下意识地提醒。

陆亦廷反应很快，伸手稳住了旁边的书，然后才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是加缪的《局外人》。

“谢谢。”他再次道谢，眼神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不客气。”虞归鸿说完，就想转身离开，心脏却在刚才那短暂的互动中，跳得有些乱。

“你……是三班的虞归鸿吧？”陆亦廷突然开口。

虞归鸿停下脚步，有些意外他会叫出自己的名字。

在学校里，她是成绩榜单上的常客，被认识并不奇怪，但从陆亦廷嘴里听到，感觉又不一样。

“嗯。”她点头，“你是五班的陆亦廷。”

她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就像在说一个普通的同学。

陆亦廷似乎没想到她会记得自己的名字，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你认识我。”

“经常在篮球场看到你。”虞归鸿找了个最自然的理由。

“哦，是吗？”他摸了摸后脑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打得一般。”

“挺好的。”虞归鸿说完，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多余，赶紧补充道，“我去接水。”

“嗯，好。”

她转身快步走向饮水机，后背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接了一瓶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才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燥热。

回到座位时，她发现陆亦廷已经找了个离她不远的位置坐下，正低头看着那本《局外人》。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安静而美好。

虞归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竞赛题上。

但不知怎么的，那些复杂的公式似乎变得模糊起来，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方向。

他看书很专注，偶尔会皱起眉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

和在篮球场上那个挥洒汗水的少年不同，此刻的他，带着一种沉静的气质。

虞归鸿忽然想起林薇薇说过的话：“陆亦廷那家伙，看着温和，其实挺犟的。上次物理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否定他的解题思路，他愣是课后找了三种方法证明自己是对的，最后老师都服了。”

原来，他不仅是会在阳光下睡觉、在球场上奔跑的少年，还有这样执着坚韧的一面。

时间在安静的氛围中缓缓流淌。

虞归鸿终于攻克了一道难题，松了口气，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

她收拾好东西，起身准备离开。

路过陆亦廷的座位时，他刚好也抬起头，似乎要离开。

“要走了？”他问。

“嗯。”

“一起？”

虞归鸿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邀请。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闷热。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虞归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但脑子里却空空的。

“你……在准备物理竞赛？”还是陆亦廷先开了口。

“嗯。”

“加油。”他说得很真诚，“你很厉害。”

这句直白的夸奖，让虞归鸿的脸颊微微发烫：“谢谢。你……也加油，下次月考。”

陆亦廷笑了笑：“我会努力的。”

走到岔路口，一个往教学楼方向，一个往食堂方向。

“我走这边。”虞归鸿停下脚步。

“好，再见。”

“再见。”

看着陆亦廷转身离开的背影，虞归鸿站在原地，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像有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有点烫。

也许，偶尔的“分心”，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

她转身往教学楼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

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