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九月,空气还蒸腾着粘稠的暑气,丝丝缕缕,缠绕着裸露的脖颈和胳膊,闷得人喘不过气。七中那两扇高大、锈迹斑斑的铁艺校门敞开着,如同怪兽巨口。
门外车流喧嚣,门内却是一片喧嚣即将被强行摁下的浮躁。
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鱼贯而入,人声鼎沸,夹杂着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催促,一股混合着塑胶跑道气味、食堂油烟味和年轻身体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辆略显疲惫的黑色轿车滑过“榕城第七中学”那几个剥落了金漆的大字,无声地停在了远离主流的边角阴影里。轮胎摩擦着干热的水泥地,发出短促的“吱嘎”轻响。
副驾驶门推开,一只穿着干净板鞋的脚落在地面,随即,一个高瘦的少年钻了出来。他站直身体,微微仰起头,额前略长的黑色碎发被风撩起,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沉静,像夏日里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与周遭的燥热形成奇异反差,无声无息地隔绝出一片令人窒息的低压。
驾驶位那侧的门也被推开,走下一个身材单薄、面色略显憔悴的女人。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崭新的、与此地环境格格不入的深灰色书包。“砚砚,”她的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紧绷,几步走到少年身边,动作有些急地替他理了理丝毫没有褶皱的衬衫衣领,“都安排好了,高二(七)班,教导主任在办公室等你,会带你过去。”她顿了顿,视线仓促地扫过眼前嘈杂的学校入口,又落回秦砚脸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迟疑着开口:“这个学校…可能不比之前的一中,但也……”
“妈。”秦砚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我知道。环境差点而已,没关系。”他抬手,动作自然地从母亲紧绷的手指间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书包。母亲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就在这沉默的交接之间,女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猛地吸了一口气,语速陡然加快,带着某种急于发泄却不敢宣泄的情绪:“砚砚,你爸爸他……”话说到一半,又如同被骤然掐住了喉咙,她看着儿子那双过于沉静的眼,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没能冲出来,转成了徒劳的安抚,“…算了!你…你要好好的。有事…有事就打电话给我,我手机一直开着。”
最后那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虚弱和无措。她甚至不敢再看儿子的眼睛,视线落在他制服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用力地点了点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嗯!会好的!都会好的!”
秦砚没有任何多余的回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阳光下,少年长身玉立,挺拔如初春新竹,那干净得过分的制服衬衫袖口滑落一截手腕,骨骼分明,线条冷硬。
他拎着书包,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定定地投向那座喧闹的校园深处,那一片被蓝白校服塞满的楼宇,沉默地接纳着这方天地赠予他的一切陌生、混乱与新起点。
“我进去了。”他说。没有告别,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女人看着少年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淹没在吵嚷的蓝白色人潮里,背影倔强得像一把笔直插进地面的剑。
她靠在冰冷的车门上,疲惫地闭上眼,把无声的叹息和所有未能出口的委屈,硬生生咽了回去。
教学楼的楼道狭窄而陈旧,侧墙的绿漆早已剥落大片,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底色,深深浅浅的脚印、球印和各种不知名的污渍在墙面上肆意涂抹,记录着无数次的奔逃打闹。
空气里浮动着经年累月的尘土味、消毒水残余的刺鼻气息,还有一种青春期特有的汗水和荷尔蒙混杂的味道。
嘈杂的人声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撞击、回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教导主任王老师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一边带着秦砚费力地在人流中穿行,一边喘着粗气解释:“七班有点吵……班主任刘老师负责,有点忙,见谅……”他语气带着歉意,又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麻木。显然,七班在这位主任心里的分量,清晰得很。
“麻烦您”秦砚的声音依然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掠过墙壁上那些幼稚涂鸦般的划痕和脏污,脚步未停。
走廊的灯光昏黄无力,窗户很高,几乎挡不住外面沉闷的燥热。喧哗声浪不断冲击着耳膜,他却像置身于一个独立的隔音罩里,周遭的一切混乱都是模糊的底色。
高二(七)班位于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间,门口的混乱指数似乎比别处更胜一筹。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堵在门口大声说笑,几乎挡住了半边通道;一个女生似乎在抢什么东西,尖笑着追另一个女生跑过,带起一阵风。
“让一让!让一让!”王主任皱着眉,提高声音喊道,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堵在门口的几人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王主任脸上扫过,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反而当看到跟在主任身后、格格不入的秦砚时,眼中瞬间燃起了毫不掩饰的新奇和玩味。
秦砚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如同探照灯般审视、评估、掂量的眼神,毫不避讳地黏在自己身上。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分给那些目光任何回应,只是微微抿起唇,下颌线条显得更加清晰冷硬。
他微微垂下眼睑,抬手,食指勾住制服领口那碍事的、被母亲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温莎结领带结,略显粗暴地向外一扯,将它彻底扯松了些。
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像是他应对这方喧嚣世界所能给出的唯一调整信号。
下一秒,尖锐刺耳的上课预备铃声骤然响起,如同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喧嚣的空气中。
刚才还拥堵在门口慢条斯理的学生们像被针扎了尾巴的兔子,瞬间爆发出求生欲般的冲刺力量,推搡着、怪叫着冲向各自的座位。刚才还混乱阻塞的门口瞬间清空。
王主任松了口气,连忙擦着汗侧身引路:“快,这边!”
教室里此时如同一锅被凉水激过的滚油,噼啪作响的余韵未散。
桌椅被拖拽移动的刺耳噪音仍在持续,桌椅的碰撞声中夹杂着喘息声和来不及刹住的调笑话语。
讲台上空无一人,空气里漂浮着薄薄的粉笔尘雾,带着石膏的干涩气味。
阳光从高大但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规则地狂舞。
王主任领着秦砚踏进教室的瞬间,嗡嗡的噪音明显降低了一个八度。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好奇的、审视的、惊艳的、不屑的……如同实质。
秦砚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胶着在他脸上的视线,带着南方夏日特有的粘腻感。他不自觉地又紧了一下握着自己书包肩带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痕。
“安静!吵什么吵!上课铃都听不见吗?!”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如同破锣敲响,震住了后排几个还在挤眉弄眼的男生。班主任刘洪生一脸阴郁地出现在门口,腋下夹着一本卷边的教案,快步走上讲台,把教案“啪”地一声拍在满是粉笔灰的讲台上,溅起一圈白粉。教室里彻底静下来。
“都闹腾够了?”刘洪生目光严厉地扫过全场,在扫过门口的王主任和秦砚时,也只是微微颔首,没太多客套,“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秦砚。秦同学刚从一中转过来,大家欢迎!”这话说得干巴巴的,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应付差事。
掌声稀稀拉拉,敷衍成分居多,还间杂着几声刻意的口哨声。
秦砚站在讲台一侧的阴影里,身形挺直。刘洪生没再多说废话,眼睛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似乎在衡量着什么。他的目光最终越过前排,落向教室最后排靠窗那个角落。
“贺柒,”刘洪生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不容辩驳,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警惕,指向那最后排的角落,“就你旁边还有个空位。新同学秦砚,你先坐那里去。”
空气里那点勉强维持的虚假平静瞬间被这个名字彻底撕裂。
“贺柒”两个字,如同一个无形的诅咒或者禁忌,在教室里瞬间掀起了隐晦的暗涌。窃窃私语声如同退潮后又迅速涨起的浑浊泡沫,在桌椅的间隙里弥漫开来。前排几个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女生,动作猛地僵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过道旁一个圆脸男生本来想对新同桌说什么,听到这话,脸上刚浮起来的笑容直接冻在了半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转学生的长相看着有点愣神,但瞬间从秦砚身上移开,整齐划一地投向了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畏惧,有看好戏的兴奋,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丝仿佛在看英雄或悲剧即将诞生的怜悯。
连刘洪生宣布完座位安排后,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个角落。
王主任似乎早有所料,脸上只露出一个稍显勉强的安慰笑容,低声对秦砚道:“去吧。” 说完,几乎是逃一般地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室。
一瞬间,刚才那点敷衍的“被围观”,变成了彻底的“被放逐”。整个七班仿佛被无形的界限分割开来,以倒数第二排为分水岭——前面尚属于“安全区域”,而那个靠窗的角落,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避之不及的“风暴眼”。
秦砚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粉尘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撞击,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陌生的悬空感。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深潭似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和了然。
他拎着那格格不入的崭新书包,一步一步,穿过过道。前排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胶着在他身上,如同看着一个走向断头台的祭品,静默得近乎诡异。
终于来到那片“禁区”。
一张课桌,左右两边都有人。右边靠过道的位置,是个瘦高个的男生,染了几缕极其扎眼的黄毛,耳朵上钉着两个亮闪闪的银环。他此刻正懒洋洋地斜靠在椅背上,用带着明显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扫视着走近的秦砚,嘴角咧开一个痞气十足的弧度,无声地吹了个口哨。但很快,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脖子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瞟着最靠窗的那个人,带着一种近乎谄媚和恐惧混合的情绪。
秦砚的目光越过这个黄毛,落到了左侧——他未来的同桌身上。
靠窗的座位被光线切割得半明半暗。一个人影正支着手臂,趴在桌面上,似乎在补眠。校服外套胡乱地搭在椅子靠背上,只穿着里面一件纯黑色的T恤,勾勒出宽阔的背部和紧实的手臂线条。
窗外的阳光吝啬地扫过他耳侧,映出一小片利落而嚣张的短发轮廓,带着一种天生就不好惹的张扬弧度,桀骜地刺向周围。
他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包括秦砚的到来和满教室的目光聚焦毫不知情,或者说,毫不在意。
秦砚没有出声,沉默地拉开椅子。塑胶椅腿和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一阵低哑刺耳的声响。这动静在过分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
趴着的人影终于动了动。
下一刻,那只支着脑袋的手放了下来。贺柒缓缓地、带着一股被强行打断睡眠的不耐烦的戾气,抬起了头。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有种山雨欲来的迫人压力,瞬间攫住了秦砚全身的神经。
一张年轻桀骜的脸孔彻底暴露在从窗外漏进来的光线里。
浓黑锋锐的眉,鼻梁很高挺,嘴唇偏薄,紧紧抿着。皮肤很白,显出常年挥霍不尽精力的痕迹。
此刻,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盛满了刚被惊醒的戾气和极度不耐烦的阴鸷怒火,如同两簇暗沉的火苗,在昏暗中无声地灼烧,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烫穿、点燃。那目光锐利得像淬过冰的刀锋,从下往上直直地、毫不避讳地刺向站在过道里、挡住了些许光线的秦砚。
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空中相遇。
一边是深潭古井般的沉寂,带着不容侵犯的疏离壁垒。
一边是烈焰狂风般的躁怒,裹挟着生人勿近的致命警告。
空气刹那间凝固,连飘舞的尘埃都似乎停滞了下来。
死寂。
只听见教室窗外远处传来模糊的蝉鸣,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预告这个夏日残酷的热度才刚刚开始。
贺柒的目光只在秦砚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嘴角向下狠狠一撇,扯出一个极端恶劣且满含轻蔑的弧度。
他没看秦砚的眼睛,视线冰锥般下移,落在两人之间的桌面——那张布满岁月刻痕、坑洼不平的旧课桌上。
紧接着,秦砚清楚地看到,贺柒那只骨节宽大、指根处还带着几道淡色旧疤的右手,骤然一动!
“唰!”
一道冰冷尖锐的金属光泽破开桌面那层暗淡的光晕,突兀地在他指间闪过。
那竟是一把折叠的、锋刃被磨得雪亮的军刀。
秦砚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嗡——!
刺破耳膜的金属切割声伴随着木屑爆开的细小爆裂声骤然炸响!那声音极其尖利,像是魔鬼的指甲在生锈的铁皮上狠狠刮过,瞬间盖过了窗外所有的蝉鸣。
刀尖深深地扎进老旧硬实的桌面,随着持刀者手臂一个毫无征兆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狠厉回拉!
“喀喇喇——!”
桌子剧烈地震颤着,刺耳的噪音持续不止。一道狰狞、深刻、参差不齐如同巨大伤疤的新鲜木痕,横贯桌面中央,白惨惨的木茬猛地翻卷出来,在浑浊的光线里闪着狰狞的白光,瞬间将一张本来就不大的课桌,粗暴地分割成了壁垒森严的两个部分!
刀刃刮划木头的余音还在空旷的教室里嗡嗡震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所有目光惊骇地聚焦在那道宣告着主权的恐怖白痕上。
贺柒握着刀的手并未收回,指尖因用力而绷紧泛白,关节处的旧疤更加狰狞。他猛地侧过头,那双充斥着血丝、狠戾得像择人而噬的黑色眼瞳,如同两点燃烧着地狱烈焰的炭火,再次对上秦砚近在咫尺的脸庞。
嘴唇几乎没有张开,嗓音是过度透支后的嘶哑,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警告,清晰地砸在秦砚毫无表情的脸上:
“新来的?”
然后,像是宣判。
“给老子记好了——”
刀尖在那道刚刚刻下的深刻划痕上轻轻一点,发出沉闷的一声“笃”。
“敢过线……”
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暴的冰冷笑容,牙齿在昏暗中亮得瘆人。
“…弄死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柄军刀在贺柒指间灵活地翻转了两圈,最终“啪”地一声轻响,被他单手稳稳地合拢。
刀刃上残留的木屑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那道新鲜的界限上,像是为这场血腥的“分界”仪式落下的尘埃。
整个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窗外,那只不知疲倦的夏蝉,依旧在不知名的高处,声嘶力竭地叫着。
吱——呀——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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