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博几乎是逃回自己的专属休息区的。

那是一辆黑色的保姆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一冲上车，就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将助理和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挡在了另一边。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是破旧的风箱在徒劳地鼓动。

他背靠着车门，身体缓缓滑下，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地毯上。身上那套暗紫色的戏服还没来得及换，繁复的衣料裹着他，沉重得像一副枷锁。

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完了。

一切都失控了。

他以为自己铸造的冰墙固若金汤，却没想到，只是对方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足以让它从内部开始，寸寸龟裂，轰然崩塌。

拈掉一片竹叶。

“起风了。”

那轻柔的触感，那温和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不由分说地撬开了他记忆最深处的、那个被他刻意封存的房间。房间里，全是那个叫肖战的少年，带着明朗的笑，一次次地为他掸去肩上的灰尘，为他拧开瓶盖，为他冰敷受伤的脚踝……

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属于过去的细节，此刻却像一群被惊醒的恶鬼，争先恐后地从记忆的罅隙里爬出来，张牙舞爪地嘲笑着他的自欺欺人。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揉搓着自己的脸，仿佛想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将脑海里那个人的影子抹去。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还能用那样温柔的姿态，做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他怎么敢？

王一博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愤怒、委屈、迷惘，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被瞬间看穿的狼狈，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就在这时，车门被“叩叩”敲响了。

“一博，是我，开门。”

是陈姐的声音，冷静，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王一博没动，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门外安静了几秒，随即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咔哒”声。陈姐用备用钥匙打开了车门。

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昏暗的车厢里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陈姐站在门口，逆着光，表情隐藏在阴影里，但语气里的锐利却分毫未减。

“王一博，你刚才在片场，想干什么？”

王一博抬起头，眼眶是红的，眼神却倔强如初：“我没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陈姐的声调陡然拔高，她走上车，关上门，将那道光也隔绝在外，“你最后那个眼神，你自己去回看一下监视器！那他妈是顾昀该有的眼神吗？那是你王一博的眼神！一个被戳穿了所有伪装，差点就要缴械投降的眼神！”

陈姐很少说脏话，但此刻，她是真的急了。

“我不管你和肖战过去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是爱过还是恨过。现在，你们是合作关系！《并肩》这个项目有多重要，你比我清楚！你今天的表现，李导那种艺术家会觉得是神来之笔，可要是被对家那些拿着放大镜的营销号拍到，你知道明天会出什么通稿吗？”

她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死死盯着王一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会说，#王一博演技差，出戏入戏分不清#。他们会说，#王一博被肖战气场碾压，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他们会把你那个眼神，解读成你对他余情未了，是在卖腐炒作！这些，是你想看到的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王一博最脆弱的神经。

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像一块铁。他知道，陈姐说的每一个字，都对。在这个圈子里，任何一点失控的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他的利刃。

“我……”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业务能力很强的同事。”陈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疲惫，“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做到。控制不住的，就把它演出来。把你想对他说的话，你的不甘、你的愤怒，全都放到顾昀这个角色里去。用角色的壳，保护好你自己。这是你作为演员，唯一的武器。”

说完，她直起身，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拧开，递给他。

“洗把脸，清醒一下。下午还有你的单人戏，别搞砸了。”

王一博默默地接过那瓶冰凉的矿泉水，没有喝，只是紧紧地握在手里。刺骨的寒意从掌心传来，仿佛能稍微冷却一下他那颗滚烫到几乎要爆炸的心脏。

用角色保护自己？

他苦笑一下。可他最大的失控，恰恰就是因为角色和现实，在那一刻，重叠了。

……

另一边，肖战的休息区里，气氛则要和缓许多。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月白色的戏服，穿回了自己的私服——一件柔软的米色毛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又无害。

助理林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蜂蜜柚子茶走过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战哥，你刚才真是太神了！那个拈竹叶的动作，简直绝了！李导在监视器后面都看呆了，一直在夸你和王老师有天生的默契！”

“是吗？”肖战接过杯子，指尖被温热的杯壁熨烫得十分舒服。他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疲惫。

默契？

或许吧。

那是一种根植于骨血里的本能，即便隔了万水千山，隔了数年的时光与误会，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

他刚才的那场豪赌，赌赢了过程，却在看到王一博那个惊惶错乱的眼神时，输得一败涂地。

他成功地凿开了冰山的一角，却也看到了冰层之下，那道被他亲手划下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那伤口从未愈合，只是被冰封了起来。而他今天的行为，无异于将那层冰敲碎，让陈年的伤口，再度暴露在寒风里。

王一博最后那个逃离的背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原来破冰的声音，不是想象中的清脆，而是一种带着血与肉的、沉闷的撕裂声。

砸在王一博身上，也同样，砸得他心口发疼。

“战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林默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担忧地问。

“没事，”肖战摇摇头，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有点入戏太深了，缓一缓就好。”

他捧着那杯热茶，小口地喝着，试图用那点甜意，来驱散心底泛起的苦涩。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走。他必须更小心，更隐忍，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慢慢地，一点点地，去融化那座冰山，而不是鲁莽地将它再次砸碎。

午休时间，剧组开始放饭。

片场里人声鼎沸，工作人员排着队领取自己的那份盒饭。主演的餐食是单独准备的，由各自的助理取来。

林默很快就提着一个保温餐盒回来了：“战哥，吃饭了。今天剧组加餐，有水煮肉片，看着就好吃！”

说着，他将餐盒打开。一股浓郁的麻辣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红油赤酱的菜品，看着确实食指大动。

肖战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轻轻蹙了一下。

他胃不好，这个毛病从训练生时期就落下了，饮食一直以清淡为主。这件事他的团队都知道，但林默是新来的助理，经验不足，大约是忘了跟剧组的订餐人员特别交代。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筷子，准备默默地把这顿饭解决掉。在剧组，这点小事没必要搞特殊。

就在这时，他们休息区的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王一博的助理，一个看起来很干练的年轻男孩。他径直走到肖战面前，将手里提着的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保温餐盒，放到了桌上。

“肖老师。”男孩的语气很客气，但脸上没什么表情，颇有几分王一博的神韵，“博哥说他没什么胃口，这份餐没动过，扔了也浪费，就……给您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肖战面前那份开着盖的、红彤彤的水煮肉片，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林默一脸莫名其妙：“啊？这是什么意思？”

肖战却愣住了。

他缓缓地，打开了王一博助理送来的那个餐盒。

里面没有半点红油，是清蒸的鲈鱼，白灼的青菜，还有一小盅温热的山药排骨汤。所有菜品都切得细致，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营养餐。

是他最习惯吃，也最能吃的食物。

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冲散了刚才所有的疲惫与酸楚，烫得他眼眶一热。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王一博那辆紧闭着车门的保姆车。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那个嘴上说着“不熟”，那个用冰冷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王一博，却依然记得他胃不好，记得他吃不了辛辣油腻。

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在最深处，原来还为他，保留着一点失控的、属于过去的体温。

肖战低头看着面前这份清淡的午餐，良久，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慢慢地放进嘴里。

鱼肉很嫩，很鲜。

可他尝到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又酸又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