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春的嘲讽如同屋檐下的冰棱，冷而刺骨，却终究会融化消散。安陵容关上门，将那张娇纵的脸和刻薄的声音隔绝在外。殿内重归寂静，只余淡淡的酒精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证明着方才那场艰辛的尝试并非虚幻。

她走到藏匿装置的柜前，取出那截铜管和几个陶罐。铜管被小桌子磨得发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指尖抚过冰凉的管身，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不是后宫女子该触碰的东西，它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由公式、原理和冰冷逻辑构成的世界。

【初步实践成功。乙醇提纯效率低于预期，需改进装置密封性与冷凝效率。建议获取专用器皿。】

脑内的声音冷静地评估着方才的实验，如同最严苛的工匠在审视一件粗劣的半成品。

专用器皿...安陵容蹙起眉头。在这深宫之中，她一个微不足道的答应，如何去获取那些明显超出常理的“专用器皿”？直接索要铜管、琉璃？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引火烧身。

必须有一个合情合理、且符合她当下身份的借口。

调香。

这两个字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是了，前世她便是凭借一手调香技艺在宫中初露头角，也曾为皇后、华妃调制过各色香粉、香膏。以此为名目，索要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具，似乎最为顺理成章。

【策略分析：以“改良香料制法”为由，申请特殊器具。合理性：高。风险：中等（可能引起好奇，但不易直接联想到禁忌领域）。认可。】

声音再次给出了近乎冷酷的利弊分析。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是她从家中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一支成色尚可的碧玉簪，一对珍珠耳坠，还有一支分量不轻的赤金镯子。这是她全部的家当，是安比槐为了她“前程”咬牙置办的。

她拿起那支赤金镯子，冰凉的触感沉甸甸的。贿赂宫人，是宫中大忌，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她别无选择。知识给了她方向，却无法凭空变出材料。

“宝鹃。”她扬声唤道。

守在门外的宝鹃立刻推门而入，垂手侍立：“小主有何吩咐？”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鼻翼微动，似乎还想捕捉那奇怪气味的来源。

【目标：宝鹃，忠诚度31%，怀疑度持续上升。】

安陵容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温和的浅笑，将那只金镯子递了过去：“你明日去内务府，寻一位负责器皿库房的管事公公，将此物赠予他。就说...我自幼喜好调香，于家中时便惯用一些特殊器具提炼花露，如今入了宫，也想拾起这手艺，或许日后还能孝敬太后、皇后娘娘。需向他讨要一些...”她略作沉吟，斟酌着用词，“...一些耐火的陶罐、长颈的、最好是带细口的；再要几段长度适中、中空透气的铜管；若能有琉璃烧制的冷凝器皿，那是最好不过。”

宝鹃接过金镯，眼中闪过明显的讶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她没想到这位看似寒酸怯懦的新主子，出手竟如此大方，更没想到她要的不是华服美饰，竟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小主，”宝鹃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试探，“您要这些...是要做什么？那些粗笨东西，怕是会污了您的手。若是需要什么香料妆品，内务府每月都有份例，或是奴婢去御花园采些新鲜花瓣...”

安陵容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自有我的用处。你只需按吩咐去做，办得好，自有你的好处。记住，话要说得委婉，只道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癖好，莫要声张。”

宝鹃被那眼神看得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奴婢明白了，定将小主的事情办好。”

“去吧。”安陵容挥挥手。

看着宝鹃退下的背影，安陵容知道，这只是一步险棋的开始。宝鹃的忠诚度本就不高，经此一事，恐怕会更加疑虑丛生。但她无人可用，只能行险。

次日午后，宝鹃果然带回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细口陶罐和三四段打磨得颇为光洁的铜管，只是琉璃器皿却未能寻到。

“回小主，内务府的公公说了，琉璃器皿珍贵，皆有登记造册，等闲不能动用。这些陶罐和铜管，还是从废旧器皿库里找出来的，说是前朝炼丹房遗弃不用的旧物，无人查问。”宝鹃低声回话，眼神闪烁，似乎还在心疼那支金镯子就换了这么些破烂回来。

前朝炼丹房旧物？安陵容心中一动。这倒是个极好的掩护。炼丹与调香，在世人眼中，或许都有些神秘古怪、不务正业的意味。

“辛苦了。”安陵容淡淡应了一句，目光却已被那些“材料”吸引。她仔细检查着陶罐的厚度和耐烧程度，比对着铜管的直径和长度，脑中相应的图纸自动浮现，并开始根据实际材料进行调整。

【材料获取成功。适配性评估：陶罐可替代烧瓶与接收器，铜管可用于导气与冷凝。方案优化中...新组装图纸生成。】

冰冷的机械音伴随着细微的头痛，将修改后的装置结构灌输给她。

“小桌子。”她唤来小太监，“将这些器皿仔细清洗干净，尤其是这铜管内部，务必通透无阻。然后，按我的吩咐，将它们组装起来。”

她凭借着脑中清晰的图纸，开始指挥小桌子进行组装：将最大的陶罐置于泥炉之上，作为加热器；用湿布和黏土仔细密封罐口与铜管连接处；将铜管一端插入罐口，另一端弯曲，伸入另一个作为接收器的陶罐中；在弯曲的铜管部分，缠绕浸透井水的布条，作为简易的冷凝装置...

小桌子听得云里雾里，全然不明白这些举动有何意义，但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既然主子吩咐，便只管笨拙地照做。他的手艺并不精巧，密封处时常漏气，铜管也固定得歪歪扭扭。

安陵容也不催促，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出声指点一二。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种将脑中虚幻图纸变为现实的过程中，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暂时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然而，这古怪的举动终究无法完全掩人耳目。

第一次点火试验时，因密封不善，大量蒸汽嗤嗤外泄，带着浓烈的酒味，弥漫了整个小院。

东侧殿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夏冬春尖利的声音立刻刺了过来：“安答应！你这又是在捣鼓什么鬼名堂！这般乌烟瘴气，怪味熏天！是要将这延禧宫点了不成？真是晦气！早知道与你同住一处，竟是这般不得安宁！”

安陵容示意小桌子熄了火，推开窗，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怯懦的表情：“夏姐姐息怒，妹妹只是在尝试提炼花露，不慎火候过了些，绝不敢再惊扰姐姐。”

“提炼花露？”夏冬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就凭你这些破罐烂铜？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我瞧你分明是魔怔了！尽弄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宝鹃，你瞧瞧你家小主，可是得了失心疯？”

宝鹃站在安陵容身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接话，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安陵容不再理会夏冬春的叫嚣，默默关上了窗。失败和嘲笑，早在预料之中。她只是冷静地回想方才的失误所在。

【密封材料强度不足。建议尝试更换黏合剂。可选材料：蜂蜡，松香，或蛋清混合石灰。】

脑内的声音再次提供解决方案，精准得令人害怕。

“小桌子，去寻些蜂蜡来。”安陵容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蜂蜡密封，改善了但仍未完全杜绝泄漏；冷凝效率太低，收集到的酒精寥寥无几；火候控制依旧是个难题...

小院里时常飘出奇怪的味道，有时是酒气，有时是焦糊气，有时又是蜂蜡熔化的怪异香气。夏冬春的嘲讽几乎成了每日必备的曲目，言语愈发刻薄。连带着延禧宫里仅有的几个粗使太监和宫女，路过西侧殿时也常带着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

“瞧见没？安答应又在那儿摆弄她的破铜烂铁呢！”

“听说是在学古人炼丹呢！”

“呸！什么炼丹，我看是疯了！白瞎了那副好模样。”

“小声点！别让里头听见...”

这些议论，安陵容并非全然不知。她只是置若罔闻，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那套日益完善的蒸馏装置上。失败磨砺着她的耐心，也让她对脑中的知识有了更真切的理解。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原理，在一次次的实践中，逐渐变得有温度、可触摸。

她不知道那个赋予她知识的存在究竟有何目的，但她知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改变命运的东西。

终于，在一个黄昏，当小桌子再次小心翼翼地点燃泥炉，蒸汽通过被蜂蜡和湿布层层密封的接口，顺利涌入铜管，经过被井水不断冷却的弯曲部，一滴滴清澈、带着浓郁独特气味的液体，稳定地滴入下方的接收罐中时——

安陵容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那缓慢却持续不断的液滴。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成功了。

虽然简陋，虽然效率低下，但这套凝聚了她无数心血和嘲笑、依据那诡异知识构建的装置，终于成功地、持续地运转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那套怪模怪样的装置上，照在安陵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小桌子看着那滴滴答答的液体，又看看沉默不语的主子，挠了挠头，依旧不明白这究竟有何用处。

但安陵容知道，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迈向未知、吉凶难测，却由她自己亲手搭建的开始。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特有的凛冽气息，这一次，没有失败焦糊味，只有一种冰冷的、属于“成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