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终结于那幅跨越南北、无声惊雷的宏大画卷，希望的节奏在暗夜中悄然共振。但黎明尚未到来，寒冷的现实依旧如铁壁合围。雕版印刷的“新韵书”和王维“诗意图”虽如蒲公英种子四处飘散，终究受制于有形的载体——纸张会破损，会被收缴，传播的速度与范围，在韵塔日益严密的监控下，渐渐显出瓶颈。阿七等人藏身的废弃染坊地窖，气氛不复月前的振奋，转而弥漫着一股焦灼。老仓对着几摞刚印好、却难以大规模安全散发的“诗意图”发愁；泥鳅带回的消息更令人沮丧：城内几个秘密散发点疑似暴露，韵塔的“清韵使”加强了对市井流言的追查，尤其关注任何带有规律性节奏的口头传播。“他们像掐虱子一样，想把咱们的声音一只只掐死。”泥鳅啐了一口，脸上是压抑的愤怒。阿七沉默地擦拭着一把刻刀，刀锋在油灯下闪着寒光。他想起高适军中那粗犷却有效的“说唱”，那是一种不受控的、鲜活的力量，但如何将这种力量，更安全、更高效地注入南方这潭表面死寂、底下却暗流汹涌的水中？“我们需要一种……声音能自己走路，还抓不住影子的法子。”阿七喃喃自语，目光投向地窖渗水的墙壁，仿佛要穿透它，看到更遥远的地方。与此同时，韵塔高层，周律的书房。与地窖的焦灼不同，这里的气氛是一种冰冷的、有条不紊的凝重。周律端坐案前，听着属下关于近日“逆韵传播虽受压制，然零星火种难绝，尤其军中异动频仍”的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公文，而是那本暗蓝色封皮的旧纪元册子。他的手指正停留在讲述一种名为“电磁波”现象及其初步应用的章节上。册子上的图示简陋，文字描述也极为基础，无非是线圈、矿石、天线和一种名为“耳机”的器物，说明如何能接收到空中的“信号”。“……无线电报……广播……”周律低声咀嚼着这几个陌生的词汇，眼中闪烁着计算般的光芒。册子所述，不过是旧纪元孩童的科普知识，但在他脑中，却与当下的困局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雕版印刷，终究有迹可循。口耳相传，范围有限。若能像这册子所说，将“声音”转化为无形的“波”，通过特定的“频率”发射出去，那么，只要拥有接收装置，即使在密室之中，也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这，才是真正的“声传千里”！才是超越狼牙棒的锣鼓、也超越雕版传单的、降维打击式的传播武器！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勾勒成型。他要制造一种设备，不是旧纪元那种复杂的电台，而是利用这个世界可能找到的材料，仿照册子上最简单的那种“矿石收音机”原理，制作一个原始的、能够发射特定音频韵律信号的装置——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韵律电台”！这并非易事。旧纪元的知识与此世通用的“韵法能量”体系迥异，材料、原理都需要摸索和转换。但周律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近乎狂热的弧度。挑战规则，探索未知，这本就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驱动力，远比对权位的贪恋更为强烈。他立刻以“研发新型韵法探测装置”为名，调动了韵塔下属一个僻静工坊的资源，并亲自挑选了几名精通器物制作、但性格孤僻、对韵法教条并不十分热衷的匠师。项目高度保密，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几天后，工坊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内。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炼、酸液腐蚀和一种特殊的、被周律称为“绝缘漆”的刺鼻气味。工作台上杂乱地堆满了铜线、各种矿石样本、磁石、锌板、简陋的工具，以及一堆画满复杂符阵和奇怪电路图的草纸——那是周律将旧纪元知识与本土韵法符号强行嫁接的尝试。第一台原型机，或者说，一堆用导线勉强连接起来的怪异组合体，摆在桌子中央。它有一个用粗铜丝缠绕成的硕大线圈，一个装着可疑绿色液体的玻璃瓶作为“电容”，一块天然磁石，一个用薄锌片和碳棒自制的“话筒”，以及一根伸出窗外、用铜线绑在竹竿上的、歪歪扭扭的“天线”。周律挽着袖子，平日一丝不苟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油污，他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线圈的角度和导线的连接处，眼神专注得吓人。旁边的老匠师看得直摇头，显然对这种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韵法原理的“胡闹”充满怀疑。“大人，这……这真能行？老朽打了一辈子韵器，从未见过……”“试试便知。”周律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示意一名年轻助手，将那个简陋的、用韵法稍微放大声音效果的“听筒”（一个改造过的、类似喇叭口的铜盆）靠近线圈。周律深吸一口气，对着那个自制的“话筒”，尝试着发出一个简单的、持续的单音：“嗡————”他需要先测试，是否能产生并发射出稳定的波动。然而，事与愿违。当他发出声音的瞬间，那堆“原型机”猛地爆出一团刺眼的电火花，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炸响和一股焦糊味，线圈上的铜线瞬间烧断了几处，绿色的液体从玻璃瓶里溅射出来。那个作为接收端的铜盆“听筒”里，只传来一阵尖锐刺耳、毫无规律的噪音，随即彻底无声。第一次试验，惨败。密室里一片狼藉，众人面面相觑，老匠师脸上写满了“果然如此”。周律却并未气馁，他抹去溅到脸上的绿色液体，眼神反而更加明亮。他仔细检查着烧毁的部件，喃喃道：“绝缘不够……能量过载……频率完全失控……有意思。”失败，反而验证了一些猜想，排除了错误选项。接下来的日子，周律几乎住在了工坊里。他不断调整方案，更换材料，重画符阵与“电路”的结合方式。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爆炸、短路、莫名其妙的干扰……状况百出。匠师们从最初的怀疑到后来的麻木，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周律那些匪夷所思的指令。消息难免有些许走漏，传到一些关注周律动向的人那里，变成了“周律大人近来沉迷奇技淫巧，工坊内时常有异响怪光，恐是走火入魔”。连远在南方、消息相对闭塞的阿七，都隐约听闻了“韵塔那位周大人，最近好像在鼓捣什么能‘抓鬼音’的怪盒子”。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一个勉强能看的新原型机组装完成。这一次，结构简化了许多，周律放弃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复杂功能，只追求最基础的——发射一段简单的、有规律的节奏信号。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没有对着话筒说话，而是拿起一个小木槌，对着一个绷紧的皮鼓面，敲出了一段清晰的、模仿军中通讯鼓点的节奏：“咚—咚—咚咚咚—”敲击的同时，他示意助手将改造过的、加装了共鸣腔的听筒靠近接收线圈。这一次，没有爆炸，没有刺眼的电火花。只有线圈发出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听筒里，先是传来一阵“沙沙”的背景噪音，接着，断断续续地、极其微弱地，似乎……似乎真的传来了那鼓点的回声！“有……有了！”年轻助手激动地差点跳起来，虽然那声音模糊得像是从水底传来，还夹杂着大量杂音，但的的确确是那段节奏的轮廓！周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极淡的笑意。成功了！尽管只是最原始、最不稳定的第一步，但证明这条路，走得通！他立刻下令，按照这个基本成功的框架，秘密制作几个小型的、功率更弱的发射装置和对应的简易接收器。他要将这些“初代韵律电台”，投入到一场真正的“测试”中去。几天后，杜甫那间位于城郊、堆满书卷的简陋草堂。自从柳先生被捕、聆韵阁被毁后，杜甫与联盟的直接联系变得极为谨慎和稀少，更多是通过极其隐秘的单线联络。这日黄昏，一位自称是“受周律大人所托，送来新奇韵学器物请教”的不速之客（实为周律安排的、不知内情的信使），将一个用黑布包裹、书本大小的木匣放在了杜甫的桌上。来人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留下满心疑窦的杜甫。杜甫解开黑布，打开木匣，里面是一个造型古怪的装置：一个带着摇柄的手摇发电机，一个布满奇怪符号和旋钮的小木盒，连着一副用铜丝和铁片制成的、需要紧贴耳朵的简陋“耳机”。匣内还有一张便笺，上面是周律熟悉的、工整却冰冷的笔迹：“暂名‘韵律共鸣器’，可闻天地之韵，盼杜工部斧正。”杜甫皱紧眉头，对周律，他始终抱有深深的戒心。但“闻天地之韵”几个字，又勾起他一丝文人的好奇。他依着便笺上简略的说明，迟疑地摇动发电机手柄，然后将那冰冷的“耳机”戴好。起初是一片寂静，只有手摇发电机发出的轻微嗡嗡声。然后，他隐约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类似敲击硬物的“梆…梆…梆…梆梆梆…”的声音，节奏倒是规整，但音质粗糙模糊，混杂着大量的“沙沙”声，时强时弱，仿佛随时会消失。杜甫凝神听了半晌，除了这单调重复、毫无美感的节奏，什么也没听出来。他摘下耳机，看着这个怪模怪样的盒子，想起近日关于周律“走火入魔”的传闻，又想起这声音的怪异，不由得摇头苦笑，对旁边正在整理书稿的老仆调侃道：“这位周大人，怕不是真被韵法迷了心窍？弄出这般物事，听来听去，倒像是夜半鬼敲梆子，聒噪得很，何来‘天地之韵’可言？”他并未将这“鬼敲梆子”放在心上，只当是周律又一次故弄玄虚。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听到这“梆子”声的几乎同一时刻，在临江府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隐秘地点——一间打烊的茶馆阁楼、一个废弃的货栈角落，甚至包括阿七他们地窖的通风口附近——几个被秘密放置的、同样简陋的接收装置，也隐约捕捉到了这段微弱而奇异的节奏信号。阿七第一个注意到通风口那块废弃铁皮传来的、极不真切的震动和微弱回响。他起初以为是老鼠，但仔细分辨，那震动似乎带着某种……人为的规律？他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铁皮上。“咚…咚…咚咚咚…”声音模糊得如同梦呓，但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一种不需要纸张、不需要当面传递、甚至可以穿透一定障碍的传播方式？这就是周律最近在鼓捣的东西？阿七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狂跳起来。他意识到，如果……如果这种技术能够被掌握，如果那“鬼敲梆子”能变成清晰的话语、变成激昂的旋律……他看着地窖里那些堆积的、难以散发的“诗意图”，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一个新的时代，或许就要以这种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敲响它生涩而笨拙的前奏了。而那“鬼敲梆子”般的声音，在杜甫耳中是笑话，在阿七耳中，却仿佛是来自未来战场的、模糊却坚定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