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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司机将沈清送到地下车库后便礼貌地离开。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了顶层。沈清走出电梯，指纹解锁，踏入那片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空间。

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和混乱。她甚至没有开客厅的主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晕，赤着脚，一步步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凉的地板透过脚心传来刺骨的凉意，但她却毫无所觉。

手机还紧紧攥在手里，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那张老旧的照片却像用灼热的铁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十九岁的傅铭轩，十八岁的……自己。

藕粉色的裙子。所以，这三年，她究竟在扮演谁？

是扮演那个叫苏晚的女人？还是在扮演……七年前那个已经被她自己遗忘了的、名叫沈清的少女？

这个认知带来的荒谬感和冲击力，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伸手扶住冰冷的玻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这顿晚餐的奢华，而是因为整个事件背后那令人作呕的真相。

傅铭轩！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滚过，带起一阵复杂的、混杂着愤怒、悲哀和极度荒谬的颤栗。他看着她，透过她，到底在看什么？

当他说“你这样笑，最像她”的时候，他指的是苏晚，还是那个在他记忆里被美化、被定格了的、十八岁的沈清？当他不允许她穿鲜艳的颜色，只准她穿藕粉、米白时，是在塑造苏晚的替身，还是在固执地想要留住某个夏天梧桐树下的一个幻影？

那苏晚呢？她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一个巧合的、长得像傅铭轩初恋的后来者？还是说……傅铭轩选择苏晚，本身就是因为，苏晚在某些方面，无意中模仿了当年那个沈清的某些特质？

思绪如同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杂乱无章，找不到线头。每一种可能性都让她感到窒息。 这三年，她活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以为自己是敬业的女演员，拿着高薪，演着一场名为“替身”的戏。却没想到，剧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演的或许不是别人，而是被自己遗忘的、某个时空的碎片。而导演自己，可能也深陷在这错位的剧本里，偏执而疯狂。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缓缓地从心底升起。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听见玄关处传来指纹锁的“嘀”声，沈清才猛地回过神。

是傅铭轩回来了。

她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在灯光亮起的前一秒，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顺平静的模样，只是指尖的冰凉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回暖。

傅铭轩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或许是今晚与白月光的重聚勾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连带着周身那种惯常的冷冽气息都缓和了几分。他走到吧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看到站在窗前的沈清，随口问了一句：“还没睡？”

“嗯，刚回来，看看夜景。”沈清转过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傅铭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落在了她依旧穿着的藕粉色吊带长裙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或许是因为今晚苏晚的表现让他满意，他难得地没有立刻指责她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晚晚很喜欢那家餐厅的甜点。”他晃着酒杯，像是闲聊，又像是在无意识地对沈清进行着某种潜移默化的比较和灌输，“她说那里的舒芙蕾，有以前学校后门那家甜品店的味道。”

沈清的心脏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看，又来了。

他总是在她面前，用这种带着怀念的口吻提起苏晚，提起他们的“以前”。以前，她只觉得这是金主在提醒她这个替身要敬业，要更像正主一些。可现在，这每一句话都像是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刚刚发现真相的、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他口中的“以前”，那个学校后门的甜品店，真的只是他和苏晚的“以前”吗？还是……那也是他和十八岁的沈清的“以前”？

她强忍着质问的冲动，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装作整理并不存在的裙摆褶皱。傅铭轩似乎对她的沉默很满意，认为这是她“懂事”、“识大体”的表现。他喝了一口酒，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窗外的夜景。

“下周末，有一个慈善晚宴。”他忽然开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定，“我已经让团队接了。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沈清的心猛地一沉。又来了，新的“演出任务”。若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开始按照“苏晚风格”准备礼服、妆容。

但现在……

她抬起头，看向傅铭轩。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英俊得无可挑剔，却也冷漠得不近人情。他望着窗外的眼神，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仿佛她只是他棋盘上一颗可以随意摆放的棋子。

一股强烈的叛逆，混着那无法宣泄的愤怒和委屈，猛地冲上了头顶。“下周末吗？”沈清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平静，“我可能没空。”

傅铭轩正准备喝酒的动作顿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没空？”

“嗯。”沈清迎上他的目光，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接了一个工作，下周末要进组拍一个短片，大概需要两三天时间。”这是真话。为了不让自己在这三年里彻底沦为依附傅铭轩的金丝雀，她一直有在接一些独立的小成本文艺片或者短片，片酬不高，但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演员，而不是一个纯粹的“替身”。只不过，以前她接这些工作，都会刻意避开傅铭轩可能需要她“配合演出”的时间。

这是第一次，她明确地因为自己的事，拒绝他的安排。傅铭轩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推掉。”他言简意赅，语气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

“合约已经签了。”沈清没有退缩，尽管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违约金不低，而且，我很喜欢那个剧本。”——空气瞬间凝固了。

傅铭轩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转过身，正对着沈清，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的目光像是冰冷的探照灯，仔细地审视着她，仿佛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一点违逆的端倪。

“沈清，”他叫了她的全名，声音低沉，带着警告的意味，“你清楚你的身份，也知道什么更重要。”“我很清楚。”沈清强迫自己站稳，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正是因为清楚，我才觉得，我应该有自己的工作。毕竟，傅老板付钱买的是我作为‘女友’的时间，并没有买断我整个人生和事业，不是吗？”

这话带着刺，是这三年来，她从未有过的尖锐。傅铭轩的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愕然，随即被浓重的不悦所取代。他显然不适应沈清这样的反抗。在他认知里，沈清一直是温顺的、听话的、易于掌控的。

你的事业？”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那点微不足道的‘事业’，能比得上陪我出席一场晚宴带来的曝光和资源？”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戳中了沈清一直试图掩饰的自尊心。是啊，在他眼里，她那些所谓的坚持和追求，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若是以前，这样的话足以让她难过很久，然后更加努力地去扮演好“苏晚”，以期能得到他的一点认可。但现在，知道了那荒谬的真相后，这种轻蔑反而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她。

裂痕与无声的宣战看着傅铭轩，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他固守着一个由回忆和替身构筑的虚假世界，却对她这个可能接近真相的人，报以如此的傲慢和不屑。

“曝光和资源，傅老板已经给了我很多了。”沈清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顺，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疏离，“我很感激。但这次的工作，对我个人而言，很重要。抱歉。”

她用了“抱歉”，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歉意，更像是一种礼貌的拒绝。傅铭轩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低眉顺眼的样子里看出点什么。但沈清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得很好。

对峙了几秒钟，或许是觉得为了一个慈善晚宴和她继续争执有失身份，又或许是认为她只是一时闹别扭，傅铭轩最终冷哼一声，重新拿起酒杯，转身走向书房。

“随你。”他丢下两个冰冷的字，“但别耽误正事。还有，记住你的本分。”书房门再次“咔哒”一声关上。沈清站在原地，直到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打电话声，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第一次明确的拒绝，像在悬崖边迈出的第一步，惊险，却也有一种异样的、打破牢笼的快感。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刺眼的藕粉色长裙，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她走进卧室，锁上门，第一次没有将这条被严格规定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挂好，而是直接脱下来，像丢掉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手扔进了衣帽间的角落。

然后，她打开衣柜，从最里面，翻出了一件自己买的、从未穿过的黑色真丝睡裙换上冰凉顺滑的触感包裹住肌肤，不同于藕粉色的虚假温柔，黑色让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全。

看着镜子里穿着黑色睡裙、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自己，沈清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这场由傅铭轩一手主导的替身游戏，她不想再按照他的剧本演下去了。

即使前路迷茫，即使会触怒他，她也要开始试着，做回沈清自己。

………………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却又暗流涌动。

傅铭轩似乎很忙，早出晚归，即使回家，也大多待在书房。两人碰面的机会很少，交流更是仅限于几句必要的、冰冷的对话。他不再提慈善晚宴的事，但沈清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审视，始终存在。他似乎在观察她，带着一种探究和不解。

沈清也乐得清静。她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专心研读那个即将开拍的短片的剧本。这是一个关于都市女性自我寻找的故事，角色内心复杂，很有挑战性。她沉浸在剧本的世界里，暂时逃离了现实中的荒谬和压抑。同时，她开始有意识地改变一些细节。

她不再喷那只傅铭轩指定的、带着清冷花香调的香水，而是换上了自己以前很喜欢的、带着一点木质柑橘调的淡香。早餐桌上，她不再只吃那些清淡的、符合“苏晚”人设的食物，而是会让阿姨准备她自己其实很喜欢的煎饺和豆浆。

她甚至在网上偷偷浏览起一些颜色鲜艳、设计大胆的礼服图片，与以往那些柔和的“晚晚风”截然不同。这些改变细微得几乎不易察觉，但沈清自己知道，每一次小小的“越界”，都像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撬开了一条缝隙，让新鲜的空气和微光得以透进来。

这天下午，她收到之前合作过的一位独立设计师好友林薇的微信：

「清清，周末有空吗？我工作室有个小聚，都是圈内朋友，聊聊天，放松一下。你来吗？好久没见你了。」若是以前，沈清大概率会拒绝。傅铭轩不喜欢她参加这种“无关紧要”的私人聚会，认为容易节外生枝。

但这次，沈清几乎没有犹豫，回复道：「好啊，把时间地址发我。」

她需要呼吸，需要接触真实的世界，需要和那些不知道她“替身”身份的朋友在一起，哪怕只是片刻。回复完微信，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天色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了。但她心里，却因为这一个简单的决定，而透进了一丝光亮。

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